这时,迪伦推门进来,指了指手腕上的表,示意列侬。
“哦,对不起,我差点忘了。”列侬赶忙站起身收拾东西,跟迪伦出门。
他们要去见崔健,他正在筹备第二张专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联系了,今天崔健打电话告诉他们,专辑准备得差不多了,希望能让他们听听。
迪伦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约翰,崔健说他希望能在音乐上有些探索。”
“所有有头脑的音乐家都会这样。你不也是吗?”
“我就干了一次把电吉他通上电的事情,事实证明没什么意思。”
“那你会告诉崔健这个故事吗?”
“不会,我会尊重他的选择,他只有做了才会明白,你告诉他他会很不舒服,认为你在剥夺他的权利,艺术家的自尊心就是自由。”
“都是胡扯。”列侬一边掏车钥匙一边说。
“艺术就是胡扯,这谁都知道。”迪伦说。
列侬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迪伦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也钻了进来。
“鲍勃,那是什么?”列侬坐下后抬头看见雨刷器下面压着一张纸。
迪伦拉开车门出去将那张纸取了下来,这时他发现,右侧的前轮车胎已经瘪了。迪伦很警觉,“约翰,下来,车没法开了。”
列侬只好下车,他接过迪伦手里的那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字:以后你出门小心点!
“我们只能坐出租车了。”迪伦说。
列侬半天没说话,他在想这究竟是谁干的,显然是知道这是他的车的人,知道列侬这辆车的人不超过四十个人,如果拿着这张纸条和这四十个人对证,就能知道是谁。看来确实有人对列侬不满。
“上面写的什么?”迪伦问。
“让我以后出门小心一点。有人在恐吓我。”列侬很不屑地说。
“那你小心点,也许他们会报复你的。”
“我不喜欢这样,没有骑士风范。”
迪伦仍然不放心,四处张望着。
“别看了,他们早就跑了。鲍勃,我在想一件事,如果我们把王菲签下来,我要联系一家香港的唱片公司,但我不知道香港有什么大公司。”
“我知道宝丽金。”
“哦,那就好办了。二十多年前,我们把样片交给他们下面的一家叫‘伦敦’的小公司,希望他们能发行这张唱片,你猜他们说什么?那个古板的唱片企划说,现在怎么还有人唱这种过时的歌曲,就把唱片从窗户扔出去了。”
“后来呢?”
“后来有个DJ路过楼下,拣到了那张唱片,拿到电台里播放,然后我们就红了。”
迪伦笑了,他拍着列侬的肩膀,“你该去酒吧说书。”刚才的紧张气氛经列侬这么一说笑,立刻烟消云散了,列侬没有把那些小把戏当回事。但是迪伦仍然有些担心列侬的安全,笑话讲完了大家都轻松了,迪伦也不好张口提醒列侬了。
“明天,你跟宝丽金总部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跟香港宝丽金取得联系。”
“约翰,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那个菲律宾女孩,雷金。”
“她要是个中国女孩该多好。”列侬不无遗憾地说。
“我有个想法。”
“我想去菲律宾看看他们,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鲍勃,现在公司经营压力很大,这件事还是过段时间再考虑吧。”列侬对去菲律宾毫无兴趣。
“我记得我们答应过他们。”
列侬没有接话。
122
在崔健家里,崔健向列侬和迪伦放了他为新专辑准备的歌曲,列侬听了两首歌,便站起身说:“我可以说我不用听了吗?有这两首歌我就放心了。”
“我希望还是把这些歌都听完。”崔健很认真地说。
“你怎么唱歌我都接受。”列侬说完,走到屋外跟人聊天去了。
崔健有点失望,他看着迪伦,意思是希望他能把列侬叫回来。迪伦摇摇头,示意崔健继续播放歌曲。迪伦从崔健不安的眼神中能察觉出,他自己对新专辑可能有些不自信,或者他对某些事情不放心。想到来之前崔健提到探索音乐方面的事情,迪伦突然好奇起来,他默默地往下听,听着听着,迪伦有些坐不住了,但他尽量克制自己,先不要打断崔健,他想听听这盘磁带到底都是什么,他能感觉到,崔健有想跟过去决裂的欲望。
“你这是在唱什么?”列侬倚在门旁突然问。
“这才是我想唱的。”崔健说。
“你想过别人想听什么吗?”
“我为什么要想别人听什么,那是你们想的事情。”
“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没有人感兴趣。”
“你刚才说我怎么唱歌你都接受。”
“但不是这个,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它几乎没有旋律,中国人习惯听旋律性歌曲,而不是说唱。”
“你可能不了解中国,我们都是听快板书长大的。”
“鲍勃,你认为怎样?”
“我认为崔健的歌曲很棒。”
列侬没有再去争辩什么,这是在崔健家里,至少出于礼貌他不能发作。迪伦的态度是他能想到的,他很清楚一个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的想法是什么,这就像他当年跟“披头士”的其他成员出现分歧一样,现在他觉得当年有些刚愎自用。同样,崔健有一天也会后悔,只是现在他不知道而已。想到这里,列侬轻描淡写地说:“你应该还有更棒的歌曲。”
回去的路上,列侬显得有些不悦,迪伦知道他不太满意崔健的新专辑。崔健私下里跟迪伦说过,民谣这种类型的风格他不太喜欢,他不想变成第二个罗大佑,这可能是他强烈想改变自己的原因。
“约翰,我想去马尼拉看望一下格里,不知道雷金现在怎么样了。”
“鲍勃,明天我们先谈谈崔健这件事,还有,跟英国宝丽金公司联系,去马尼拉的事情往后推一下。”列侬冷淡地甩过来一句。
迪伦也想跟列侬谈谈,他想谈的不是崔健,而是列侬现在的样子。自从公司创办以来,迪伦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从一开始就想扮演一个辅助的角色,来帮助列侬,他相信两个人在一起会有很多快乐,就像当初在路上四处奔波一样。通过他们的努力,可以为中国人做很多美妙的音乐,也许有一天当他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知道那些他们亲手做出的音乐曾经影响过无数中国人,心里会有无限的欣慰。他相信列侬也会这样想,会有像他这样的自豪感。但他没想到列侬变成了另一个人。现在回想这几年的经历,也许是自己的纵容,才让列侬变成这样。
既然列侬说谈谈崔健,迪伦也想借这个机会跟列侬好好谈一次,这两年多让他很郁闷,不仅是列侬做出的那些没意思的唱片,还有他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憎了。迪伦必须告诉列侬,自己坚持的底线是什么。
123
第二天一早,迪伦到了办公室,他准备跟列侬好好理论一下,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迪伦接起电话,是兰迪从台湾打过来的。电话里,兰迪告诉迪伦,邓丽君非常想到大陆开几场演唱会,希望时间能定在明年春节之后。本来,迪伦憋了一肚子气,接到兰迪的电话后,心里舒畅了很多。
这时助理过来递给迪伦一张报纸,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对迪伦说:“这是今天的《人民日报》,上面居然有评论崔健的文章,整整一版。”
迪伦翻开报纸,看到一篇很长的文章,还有崔健歌曲的曲谱。迪伦问助理:“以前报纸上也有崔健的文章,没见你这么高兴。”
“这是《人民日报》,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它是党报,突然介绍崔健,这本身就很有意义。”
“那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官方开始接受通俗文化,一年前还在反对精神污染,这个变化很有意思。你也许不知道,中国的任何变化都要先通过这份报纸表达出来,我们都是看报纸领会上面的意思,然后想像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中国要学会看报纸,尤其是看党报。”
“这倒是个很好的迹象,你很细心。”
“这报纸就像天气预报。”
“我会让约翰好好看看这篇文章的。”
迪伦拿着报纸,走进列侬的办公室。列侬看上去很高兴,示意迪伦坐下。迪伦猜测他一定又想出了什么挣钱的主意,还没等迪伦开口,列侬便迫不及待地说:“王菲同意和我们签约了,这两天她会来北京。”
“香港那边的事情她都解决了?”
“王菲还是倾向跟原公司续约,她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但是公司没答应,她就决定和我们签约了。”
“还让她去翻唱歌曲吗?”
“我要让别人以后来翻唱她的歌曲,我要找最好的作者为她写歌。”
“约翰,我们为什么不能对其他歌手也这样呢?难道仅仅是你曾经爱过王菲?”
“这是需要成本的,你认为王菲能红吗?”
“当然。”
“别人呢?”
“如果我们同样对待,我看也能走红。”
“你错了,你不懂商业经营,你是个不错的音乐家。商业就是一个淘汰过程,这里面的玄机很多,比如张蔷,她的歌声充满了诱惑力,她很适合现在的中国听众,她启蒙了听众的审美,让听众知道流行歌曲本身就是欲望的表达。她就像埃尔维斯一样,扭动自己的胯部,解放了摇滚乐。但是你唱歌的时候还需要这个吗?不,那就多余了。他们需要你能装得酷一点,不食人间烟火,这就是在整个60年代,为什么只有你才能成为人们解读的对象,没有人会把‘披头士’‘滚石’这样的低级音乐当成学问去研究。所以,你成功了。在我想跟王菲签约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你。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她看上去很土,像苏格兰乡村种番茄的女孩,但是我发现她身上还具备土妞儿没有的东西,她渴望改变自己现在的状态,变成一个时髦的人,只是北京这个地方不能给她提供这样的条件。”
“你想让她变成我这样?”
“哦,不。我只想把你身上的酷劲儿放到她身上,确切地说是把她身上的酷劲儿放大。你看看现在的中国人,他们喜欢接受新鲜事物,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些新鲜的东西对他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会告诉他们。张蔷完成了使命,该王菲登场了。”
“在对王菲的看法上,我相信你是对的,为什么对崔健你会那么抗拒?”
“鲍勃,你要记住一个真理,女孩总希望别人左右她们,而男人总希望左右别人。我们做唱片公司,就怕那些总想给别人思想的歌手。我们必须作出一个平衡,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我很不喜欢崔健新专辑里面的有些歌曲,可能留下一两首,其余的都该放弃。”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崔健这张专辑会成为中国音乐历史上的经典。”
“那是时间证明的事情,不是我现在想得到的结果。经典跟我们甚至跟崔健没有任何关系。鲍勃,我想跟你谈谈崔健的问题,而不是想听你跟我解释唱片行业那些老掉牙的经典故事。”
列侬根本没兴趣听迪伦解释,每次遇到分歧,永远在艺术和商业问题上争来争去,他已经给迪伦很大空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他不能一直在音乐方向上让步,他很喜欢崔健第一张专辑的那种感觉,就像他在路上遇到崔健时他给自己带来的那种感觉一样,总是充满希望的。
“崔健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和很多人一样,在刚刚摸到了门道之后迫不及待想去证明可以做更伟大的事情,实际上他还在门外。我不希望崔健录了两张专辑之后就完蛋,很多歌手都死在第二张专辑上,但是他们会给自己找出一大堆理由来解释他们这么做是正确的,是听众不识货,从来不承认是自己无知。‘披头士’在第六张专辑才开始改变自己。‘滚石’从来没想过改变自己。”
“据我所知,你是因为乐队不思进取才离开的乐队,对吗?是谁跑到美国把我拉到中国?你应该理解崔健的想法,他可能是幼稚的,他可能在四十岁之后会明白他当年的想法有些问题,你应该让他试试,不然他不会进步。”
“我可不想等到他四十岁的时候才给我赚钱。公司不是给他们随便玩耍的地方,他应该明白。”
迪伦站了起来,他走到列侬的跟前,显得有些激动,他从来没有在跟列侬谈话的时候这样过,他双手撑在列侬的桌子上,这种姿势带有一定的压迫感和攻击性,他必须这样才能压住列侬的气势,“我们再去争论崔健的
具体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今天有很多话要说。从我们开始做唱片公司的那天起,我就给自己定下一个规则,我也告诉过你,我只想做一个助手来帮助你,这是我自愿的,但这不意味着我没有发表看法的权利,我不希望一个公司里面一直存在两种意见,那样没法继续。两年来,我尽可能去配合你,公司刚刚开始,需要发展,挣钱我不反对,现在公司已经有很多钱了,可你却变得越来越贪婪,你不再是过去的约翰·列侬,你变了,变得那么陌生,你冷酷、无情、自以为是,你对别人的意见根本听不进去。
约翰,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仅仅是因为中国跟你当初想像的不一样刺痛了你?让你的理想破灭之后才变得如此冷漠?当年我们都年轻,会在冲动的时候做些蠢事。可这不意味我们成熟之后就可以看透一切,变成一个贪婪的攫取者,除了金钱,再没有另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你用一个糟糕的大脑换来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你为什么不跟《福布斯》联系,登上他们的封面?你为什么会这样?你是那个当年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约翰吗?你在堕落,这样的自由落体会让你感到很爽,可是你的心里却很空,你不再唱歌,你对音乐厌恶至极,只把它当成挣钱的工具。我受不了你这种嘴脸,不仅仅是崔健这件事,任何事情你都表现得非常糟糕。你看看这张报纸,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