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感觉病情日趋好转,终于不用再整日头晕脑胀手脚乏力的躺在床上,身子也有了些力气,就一心想要下来走动走动。
师父拦了一下,见我坚持也就算了,只叮嘱在洞前晒晒太阳少许活动可以,但不准提气运功,更不准跑的太远。
笑着应下,自己还真没有跑远的力气,躺了这六七日,身体无比酸软,而关节更是仿佛锈住了一般僵硬,忍着种种不适,我在洞外不远的平地甩着手脚活了活血。
又比划了两下广播操动作,接着就拣了块平坦的山石倚着坐下,真如师父嘱咐的那样,懒洋洋晒起太阳来。
好久不曾这么悠闲的晒着日头小憩了,久得已记不清前一次是什么时候,或者是几年前,或者是上辈子。
阳光暖暖的,闭上眼睛,世界浅红。
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完全沉浸在这浅红的温暖中,有那么片刻,几乎物我两忘,直到安静的世界里响起了脚步声,我才回过神来。
那脚步声其实很轻浅,若不是刚刚沉浸的世界太安静,恐怕我是根本察觉不到的,会有如此浅的脚步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人有练轻身功夫而且还练得很不错,二是那人本身就不重,身子轻的像个孩子。
或者,根本是两者兼而有之。
我侧过头,微微眯起眼,看着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走近,因为逆光而来的缘故,一开始什么也看不仔细,只见得到一轮晃动的阳光沿那轮廓边缘描了一圈,再晕染开来,就如同沾了光晕的水墨在纸上点点浸透。
再近一些,才看清了他,依然是粉雕玉琢的一个无邪孩童,只是恍惚间,那皓齿明眸的五官却比记忆中的长得更开了一些,已不完全是那个冬夜里我抱回来的小人儿了。
察觉到这一点,不知怎么的,心情就有一点失落。
他走到我身边,见我还是直直看着他,竟不气也不恼,反倒轻轻一笑,得意道:
“你果然在这种地方,我一找就找到了。”
说罢,居然就在身边,依我样子靠着山石坐了下来。
这又是出乎我意料的举动,不过这次,好似已经习惯了,心中竟没有太多的错愕,看着他坐下,就伸手随意替他掸了掸衣衫上的浮尘,问:
“你在找我?”
他坦率点头,说道:
“我去了洞里,师父说你出来晒太阳了,我就想这里晒太阳是最好的,结果你果然在这里。”
说完,又是很满意的点点头。
接这话头讲下去,这时,该说的是你为了什么找我啊?再不然就是找我有什么事情么?结果话到了嘴边,阴错阳差的转上一转,径直变成了:
“这日子不是一直避开我么?怎么现在倒主动找起我了?”
话一出口恨不得咬住舌头,和小孩子赌气,这点出息。
还好,那头他应该是没察觉到我话里隐含的腔调,所以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眉梢一扬,很认真的回答道:
“不是,我没有避开你哦,我只不过是在想事情罢了,现在想好了,就来找你了。”
“哦?”这倒是太少见,当然,他想事情,这本身并没什么,可此刻会这么说,那就很有些不寻常了:
“那风镜你在想什么?愿意对我说么?”
“也没什么。”
那孩子托腮看我,眼神坦坦荡荡:
“我就是在想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叫‘情’的东西。”
这一句话,思绪蓦地被拉回到了一场冷雨中。
那时候,站在树下,他说,喜欢我明白的,但情是什么?说这话时,是满面的迷惘之色。
所以那之后,我也确实向他解释过,或者说尝试着向他解释过,什么是情,虽然自己觉得,当时的那番解释其实是颇为牵强的。
我只是对他说,若喜欢一件东西,那不会妨着你用它,或吃它,也许你本就是因为喜欢吃或者喜欢用才会喜欢它。
可是,若对一件东西有了情,你便会不舍,不忍,不愿意让它受半点损伤。
哪怕那损伤是正应该的,甚至能给你带来好处。
不问原因,亦不为了什么,无论对物对人,若你不舍,不忍,无论如何狠不下心,那,便是情。
其实,心里也懂,这样子来解释情字实在肤浅,甚至也许算歪理邪说也不一定,情为何物?
世间无数的人解释过,随便拎一种解释出来都能比这优美动听,可那些华丽的辞藻,又何尝真正解释通了的?
我只是,想以最简单的话,领着懵懂未开的风镜,去第一次尝试着触碰那个字,至于那个字背后深层含义,除他自己,没人能教给他。
可即便这样,也未想过他真会如此专心的去揣摩了,何况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令人不解的地方。
“那风镜你现在,有想懂了一点什么吗?”
我踌躇了一下,略思量,觉的应该没什么不妥,就直接问了出来:
“还有,为什么风镜想这个问题要避开我呢?”
我是不解的,所以看他,他却移开目光,仍是坐在那儿手托着腮,望向远处的眼神却有些迷离。
“是你说的啊,不舍,不忍,狠不下心什么的,那才算是情。”
这样说时,这孩子罕见的有些迟疑,似乎不很确定该怎么组织语言才好:
“我之前,从没有过,就算在狼群里,大家真的是一家人,真的很喜欢它们,但是,不忍什么的,不会啊。都是应该,伤也好,死也好,当然不是说受伤和死是好事。”
讲着讲着,他开始烦躁起来,使劲咬住了唇:
“都是应该的啊,是天经地义的啊!”
赶紧拍拍他的手,认真的,同时又尽量和颜悦色的让他知道:
“没关系,我是明白你的意思,我是真的明白的。”
他歪着脑袋看我,安静了片刻,又挣脱起来缓缓走了几步,才背对我站定,开口道:
“可是呢,后来你病了,你说你也许会死,你这样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心里真的很不舒服,是以前没有过的,连师父杀了大狼也没有过”。
说到这里,他回过了头,望过来的眼神清澈如水,却又分明映着阳光:
“所以,我想了很久,觉得这大概就是你说的情吧?你说,是还是不是?”
我只是安静回望着他,并不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轻轻笑道:
“我说了,是不算的,是还是不是,那心情是你自己的,所以得问你自己。”
我笑,他也就跟着笑了,也不知为什么,却笑的神采奕奕,好似一瞬间就开心了。
“我觉得是呢。”
他又走过来,弯腰想看清我似的,距离很近很近,然后他指了自己的心口道:
“我不想你死,不管是病死还是被蛇咬死,你那时候问我,这里就酸酸,不舒服,还很生气,我想这就是不舍不忍吧,既然这样,那我对你就是有情的。”
想了想,他又接着道:
“如果是师父,也会酸酸的不舒服,那我对师父也是有情的。”
如此,似乎是得出了确切结论,那张小脸上显得很是开心,也很是满意,他自顾自的笑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又看着我的眼,道:
“既然这样,就不要问我死的事情了,我不喜欢你死,所以今后都会保护你不死的。”
这么说的时候,他伸出手来,模仿师父平日常做的那样,拍了拍我肩膀,仿佛这样就算许下了诺言。
我没有躲避,任凭他一下下拍在自己酸痛的关节上,待到他拍完了,也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原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倨傲的躲开,可他也没有。
所以我揉着他的发,微笑着,一字一句对他说:
“好的,那作为交换,以后我也会保护风镜的,虽然我武功不如你,但是,只要可以,一定会不惜一切保护风镜你,我们,说好了。”
“说好了。”
他点点头,这才躲开了我的手,大约是觉得说好了就没事了,最后拍了我两拍,就一转身,又风一样的跑远了。
不想动,只是靠在那里,远远的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离去,直到再看不见为止,然后我转回头来,闭起眼睛继续晒太阳。
这一个午后,和风微徐,阳光异常温暖,暖的能透进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