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开榜不是本地人,他是山东人。原来是当兵的,开小差下来之后,在当地落住了脚。
他没有固定的职业,年轻时吹喇叭。这是一种细长颈子的紫铜喇叭,长五六尺,只能吹一个音:嘟--早年间迎亲、出殡都有两种东西,一是长颈喇叭,二是铁铳。花轿或棺柩前面是吹鼓手,吹鼓手的前面是喇叭,喇叭起了开路的作用。黄开榜年轻中气足,一口气可以吹得很长。这喇叭的声音很不好听,尖锐刺耳。后来就没有什么人家用了。铁铳也废了,太响了,震得人耳朵疼。
没有人找黄开榜吹喇叭了,他又干了一种新的营生,当“催租的”。有些中小地主,在乡下置了几亩地,租给人种,这些家业不大的地主,无权无势,有的佃户就欺负他们,租子拖欠不交,地主找黄开榜去催。黄开榜去了,大喊大叫,要吃要喝,赖着不走,有时甚至找个枕头睡在人家里。这家叫他啰唆得受不了啦,就答应哪天交齐。黄开榜找村里的教书先生或庙里的和尚帮这家立个保单:“立保单人某某所欠某府名下租子若干准于某月日如数交清空口无凭证立此保单是实”。黄开榜拉过佃户的右手,盖了一个手印,喝了一大碗米汤,走人。地主拿到保单,总得给黄开榜一点酒钱。
黄开榜还有一件拿不到钱,但是他很乐意去干的事,是参加“评理”。两家闹了纠纷,就约了街坊四邻、熟人朋友,到茶馆去评理,请大家说说公道话,分判是非曲直。评理的结果大都是调停劝解,大事化小,彼此不再记仇。两家评理,和黄开榜本不相干,谁也没有请他,他自己搬张凳子,一屁股就坐了下来,咋长六七,瞎掺和。他嗓门儿很大,说起话来唾沫星子乱喷,谁都离他远远的。他一面大声说话,一面大口吃包子。这地方吃茶都要吃包子,评理的尤不能缺。他一人能把一笼包子--十六个,全吃了。灌下半壶酽茶,走人。这十六个包子可以管他一天,晚饭只要喝一碗“采子粥”--碎米加剁碎了的青菜煮的粥,本地叫作“采子粥”。
他的老婆倒是本地人。据说年轻时很风流,她为什么跟了黄开榜呢?本地有个说法:“要称心,嫁大兵”。这里所谓“称心”指的是什么,本地人都心领神会。她后来上了岁数,看不出风流不风流,但身材还是匀称的,既不肥胖臃肿,也不骨瘦如柴,精精干干、利利索索。
她生过五个孩子。
头胎是个男孩儿。不知道为什么,孩子生下来,就送给一个姓薛的裁缝。头胎儿子就送了人,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孩子姓了薛,从小跟薛裁缝学裁缝,现在已经很大了,能挣钱了。薛黄两家离得很近,薛家在螺蛳坝,黄家在越塘,几步就到了,但是两家不来往。这个姓了薛的裁缝从来没有来看过他的生身父母。
黄开榜的二儿子不知到哪里去了。也许在外面当兵,也许在大船上撑篙拉纤。也许已经死了。他扔下一个媳妇。这媳妇是个圆盘脸,头发浓黑,梳了一个很大的“牛屎粑粑”头。她长得很肉感。越塘一带人的语言里没有“肉感”这个词儿,便是街面上的生意人也不会说这个词儿,只有看过美国电影的洋学生才用这个词儿。但这词儿用在她身上非常合适。越塘一带人有更放肆的说法,小曲里唱道“白掇掇的奶子粉撮撮的腰”,她无不具备。男人走了,她靠“挑箩把担”维持衣食。自从和毛三“靠”上了,就很少挑箩了。
毛三是个开青草行的。用一只船停在越塘岸边收购青草。姑娘、小子割了青草卖给他,当时付钱。船上青草满了,就整船交给乡下人。乡下人把青草和河泥拌匀,在东门外护城河边的空地上堆成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墩子,用铁锨把表面拍实,让青草发酵,到第二年栽秧,这便是极好的肥料。夏天,天才蒙蒙亮,就听见毛三用极高极脆的声音拉长音吆喝:“噢草来--”“噢”是土音,意思是约分量。收草季节过了,他就做别的生意,收荸荠,收菱。因此他很有几个钱。
毛三的眼睛有毛病,迎风掉泪,眼边常是红红的,而且不住地眨巴。但是他很风流自在,留着一个中分头。他有个外号叫“斜公鸡”。公鸡“踩水”--就是欺负母鸡,在上母鸡身之前,都是耷下一只翅膀,斜着身子跑过来,然后纵身一跳,把母鸡压在下面。毛三见到女人,神气很像斜着身子的公鸡。
毛三靠了黄开榜的二媳妇,越塘无人不晓。大白天,毛三“噢”过草,就走进二媳妇的门。二媳妇是单过的,住西屋--黄开榜一家住朝南的正屋。大概过了一个半小时,毛三开门出来,样子像是踩过水的公鸡,浑身轻松。二媳妇跟着出来,也像非常满足。毛三上茶馆吃茶,二媳妇拿着淘箩去买米。
黄开榜的三儿子是这家的顶门柱。他小名叫三子,越塘人都叫他三子。他是靠肩膀吃饭的。每天挑箩,他总能比别人多挑两担。他为人正气,越塘人都尊重他。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不打架。他长得一表人才,邻居都说他不像黄家人。但是他和越塘的姑娘、媳妇从不勾勾搭搭,简直是目不斜视。越塘的姑娘愿意嫁给三子的很多,三子不为所动。三子为了多挣几个钱,常到离城稍远的五里坝、马棚湾这些地方去挑谷子,有时一去两三天。
黄开榜的四儿子是个哑巴。
最后生的是个女儿,是个麻子,都叫她“麻丫头”。
哑巴和麻丫头也都能挑箩了,挑半担,不用箩筐,用两个柳条编的笆斗。
这样,黄开榜家的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饭自然吃得简单,红糙米饭,青菜汤。哑巴有时摸点泥鳅,捞点螺蛳。越塘有时有卖呛蟹的来,麻丫头就去买一碗。很小的螃蟹,有的地方叫蟛蜞,用盐腌过,很咸。这东西只是蟹壳没有什么肉,偶有一点蟹黄,只是嘬嘬味道而已,但是很下饭。
越塘的对面是一片菜园,更东去是荒地。黄开榜的老婆每年在荒地上种一片蚕豆。蚕豆嫩的时候摘了炒炒吃,到秋后,蚕豆老了,豆荚发黑了,就连豆秸拔下,从桥上拖过河来--越塘有一道简易的桥,只是两根洋松木方子搭在两岸,把豆秸晒在了裁缝门前的路上,让来往行人去踩,把豆荚踩破,豆粒脱出。干蚕豆本来准备过冬没菜时煮了吃的,不到过冬,就都叫麻丫头炒炒吃掉了。
越塘很多人家无隔宿之粮,黄开榜家常是吃了上顿计算下顿。平常日子总有点法子,到了连阴下雨,特别是冬天下大雪,挑箩把担家的真是揭不开锅了。逢到这种时候,黄开榜两口子就吵架,黄开榜用棍子打老婆--打的是枕头。吵架是吵给街坊四邻听的,告诉大家:我们家没有一颗米了。于是紧隔壁邻居丁裁缝就自己倒了一升米,又跟邻居“告”一点,给黄家送去,这才天下太平。丁裁缝是甲长,这种事情他得管。
黄开榜忽然异想天开,搞了一个新花样:下神。黄开榜家对面,有一家杨家香店的作坊。作坊接连两年着火,黄开榜说这是“狐火”,是胡大仙用尾巴在香面上蹭着的。他找了一堆断砖,在香店作坊墙外砌了一个小龛子,里面放一个瓦香炉。胡大仙附了他的体了,就乱蹦乱跳,乱喊乱叫起来,关云长、赵子龙、孙悟空、猪八戒、宋公明、张宗昌……胡说八道一气。居然有人相信他这胡大仙,给胡大仙上供:三个鸡蛋、一块豆腐。这供品够他喝二两酒。
三子从五里坝领回了一个新媳妇。他到五里坝挑稻子,这女孩子喜欢他,就跟来了。这是一个农民家的女儿,虽然和一个见了几次面的男人私奔(她是告诉过爹妈的),却是一个很朴素的女孩子。她宽肩长腿,大手大脚,非常健康。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显得很纯净坦诚,不像城市贫民的女儿有点狡猾,有点淫荡。她力气很大,挑起担子和三子走得一样快。她认为自己选择了三子选对了;三子也觉得他真捡到了一个好老婆。新媳妇对越塘一带的风气看不惯。她看不惯老公爹装神弄鬼,也看不惯二嫂子偷人养汉。枕头上对三子说:“这算怎么回事?这不像一户正经人家!”她和三子合计,找一块地方,盖三间草房,和他们分开,另过。三子同意。
黄开榜生病了。
越塘一带人,尤其是黄开榜一家,是很少生病的。生病,也不请医吃药。有点头疼脑热,跑肚拉稀,就到汪家去要几块霉糕。汪家老太太过年时蒸糕,总要留下一簸箩,让它长出霉斑,施给穷人,黄开榜的老婆在家里有人生病时就去要几块霉糕,煮汤喝下去,病就好了。霉糕治病,是何道理?后来发明了盘尼西林,医学界说霉糕其实就是盘尼西林。那么汪家老太太可称是盘尼西林的首先发明者。
黄开榜吃了霉糕汤,不见好。
一天大清早,黄家传出惊人的哭声:黄开榜死了。
丁裁缝拿了绿簿到街里店铺中给黄开榜化了一口薄皮材。又自己出钱,买了白布,让黄家人都戴了孝。
黄开榜的大儿子,已经姓薛的裁缝赶来给黄开榜磕了三个头,留下十块钱给他的亲生母亲,走了,没说一句话。
三子和三媳妇用两根桑木扁担把黄开榜的薄皮材从洋松木方的简易桥上抬过越塘,要埋到种蚕豆的荒地旁边。哑巴把那支紫铜长颈喇叭找出来,在棺材前使劲地吹:“嘟--”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八日
载一九九三年《精品》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