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以前一直有两个母亲疼爱着。
一个是他的生母明珠夫人,一个是妾室江姨娘。
他的生母死得很早。
她死的那天,天气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缠绵病榻,美则美,却如像一张失去了生机的画皮,虚虚拉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眸子深沉亮泽,面无表情,微微低头,行为举止礼仪教养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女子头抵着男孩的头:“凤箫,我的儿,母亲就快死了。”
凤箫不见一丝悲伤,语气平静如波反而问道:“母亲,什么是死?”
女子叹了一口气:“死就是再也不会遇到了,遇到了一样的也不会是从前那个了。”
凤箫点点头睿智通透:“就像黑香妃,它死了,以后我要是遇见和它一样的,也不会是它了。”
黑香妃从他一出生,就陪着他了,算得上同年同月的异族了。
只因为他听一个家仆说狗肉可以治风湿。
七岁的凤箫就亲手杀了它,烹饪成狗肉羹给了自己的母亲——明珠夫人。
朝夕相处,一招毙命。
凤箫就像一条暖和不了的毒蛇。
那个时候明珠看到凤箫一丝悲伤不舍都没有,仿佛他做的就是他该做的。
更早的时候,凤箫逗黑香妃,被狗咬了,第一反应不是嚎啕大哭让亲人家仆安慰。
而是出言:“你伤害了我,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当时只以为是童言无忌,后来才知他就是一披着人皮的妖魔。
明珠夫人看着精美的狗肉羹和凤箫脏兮兮的脸蛋,感动慢慢褪去,悲哀地意识到她唯一的儿呀没有心。
自己养的狗说杀就杀,那长久相处的亲人呢?
谁也不知道会如何。
明珠夫人深知她身子内里已经被毒侵蚀地差不错了。
她没有时间再陪着凤箫走路,不能纠正他的心性,只能苦苦嘱咐。
“凤箫,你要学会像一个人一样拥有应该拥有的情绪。不然你就是一个怪物,一个异类。”
“像”、“应该”多么悲哀的词汇。
他明明就是人呀,为什么要学着像一个人?
凤箫似懂非懂点点头:“怪物会被绑起来烧死的。凤箫不想被烧死,还想吃糖葫芦。”
“凤箫,不要为母亲报仇,凤家需要的是稳定。出不得岔子。兄弟相争,最容易被外人趁虚而入。”
凤箫抬起眼仿佛在说着稀松平常的事实:“我应该为母亲报仇。”
明珠夫人怜惜地抚摸着凤箫的脑袋:“别报仇。凤轻不顶事,你父亲总有老的那么一天。凤家以后母亲就交给你了。”
凤家老爷凤寞需要一个人白头到老,而妾江睨再合适不过。她不想自己的丈夫身边再多一个女人。
明珠夫人看似温柔贤惠,实际也心高气傲容不得丈夫醉酒就把陪嫁侍女纳了进来。
白头到老,早生贵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不过眨眼就被血弃了。
明明应该宽容大度,说到底她终究意难平。
凤寞当初娶她,并无多少感情,图的就是她恪守规矩治家有方。
明珠夫人回顾往生竟然也生不出愤懑,只有满心凄凉和失望。
“过了今天,也许母亲已经护不住你了,你们各自安好吧。”
随后,一个一个人进去,明珠夫人交代他们各自的事情。
凤箫看着这个往日亲近自己的江睨江姨娘越来越像自己母亲的模样,看着外面一家子人。
弟弟、姨娘、父亲站在一起,母亲死了,仿佛他才是这个家里的外人。
最后一个进去的是妾室江睨,谁也不知道明珠夫人给她说了什么。
大家只是说,一向谨小慎微的江姨娘出来的时候脸色比玉芽山终年不化白雪还要白。
明珠夫人死后,江睨恩宠不断,有小明珠夫人的美誉。
人都说她从一个陪嫁侍女到最后形同正妻,已经是富贵了。
然而江睨却越来越消瘦对凤箫更是比自己亲儿子凤轻还好。
凤箫走出大厅,站在屋檐下,面朝阳光,轻笑一声。
他如今倒是一个母亲都没有了,竟然也不觉得冷清。
人世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呢?
凤二公子凤轻躺在屋顶上,华贵的衣裳铺开像一朵妖冶的花,目光落在了糖葫芦上很久。
红润的糖衣像血一样晶莹美丽反射着光,和小时候一样的味道。
可亲密无间的时光却已经远了,追不回来了。
明珠夫人死后,看着自己生母越来越宠爱哥哥。
小小的凤轻藏不住心思,妒忌得很,有一次抢过冰糖葫芦,争执中把凤箫一把推进了凉亭下的湖里。
“让你跟我抢母亲。你自己没有母亲,就来抢我的!”
“哼,淹死你!淹死你!”
凤轻做完了亏心事,藏在马棚里不敢出来,盯着糖葫芦,其实他知道他不用抢哥哥也会给他的。
但他心高气傲,向来不喜欢施舍。
凤轻又想起母亲江睨的话,“母亲说,要乐于分享。”
“哥哥都给我分糖葫芦了……我也分他一点母亲吧。”
本不该称姨娘为母亲,谁知一向家教甚严恪守规矩堪称女子模范的明珠夫人竟然也暗许了。
凤家长子,从小就出类拔萃,长大了注定是要继承家业的。
凤箫被捞上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向来慈祥温厚的凤老爷勃然大怒,将看护凤箫的侍女一并处死。
凤轻刚要出来叫人去救凤箫就被江睨找到了。
江睨找到凤轻,赶在老爷出手之前,把凤轻倒吊起来打得差点断气。
凤轻一声不吭,汗水泪水朦胧,世界只剩下了甜和咸。
那枝握在小小手心的冰糖葫芦表皮的糖衣被温热的鲜血持续着慢慢融化。
糖液顺着鲜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溅起粘稠腥甜的血花,成了凤轻心口一道经年不愈的伤。
打完了,大家气解了,江睨又搂着凤轻痛哭着,像一只落单的大雁。
卑从贱骨生,千般不如人。
她有多骄傲,就有多自卑。
江睨不再教凤轻去争夺家主之位,她把凤轻拉到跟前:“凤轻,以后你就辅佐你哥哥一起壮大凤家吧。”
凤轻不解,心急着:“母亲,我可以的,别对我失望。我一定可以超过哥哥的。”
江睨无奈地摇摇头,忽然正色道:“凤轻,以后不得再叫我母亲,叫我江姨娘。”
凤轻害怕地拉着江睨:“不要。母亲等我成了家主,你就不用学别人了。”
江睨却告诫他:“做人一定要恪守本分。”
继凤箫没有生母后,凤轻也没有了生母。
他的母亲成了江姨娘,成了哥哥的“母亲”了。
明明他才是亲生的,明明一开始她也让他去争,说不想一辈子都寄人篱下。
她说她想让他活得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不要和她一样。
外人夸凤寞好福气,先前后院融洽,等正室西去,妾室恪守本分宽容大度。
江睨死的时候,叮嘱凤轻:“凤轻,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切记不要为谁报仇。如今母亲也解脱了。”
凤轻一直想做一个浪迹天涯匡扶正义的侠客。
江睨苦口婆心:“凤家树大招风。出不得纰漏。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别跟凤箫争。”
凤轻收回思绪噙着一抹不羁的笑意:“你不让我争,我就偏要争。”
我还要把属于凤箫的一切都夺过来。
凭什么一会喊他争,一会又说他不恪守本分?
这是他凤箫欠他的。
一辈子都还不清。
他还要把凤箫的东西抢过来,占为己有,心情不好还要摔碎给他看。
也不知道他这个石头做的大哥,会不会为此心痛?
听服侍江姨娘的侍从说,江姨娘曾托付给凤箫一件事。
有什么事,信得过凤箫却信不过他这个亲生儿子?
她恐怕都忘了谁是她的亲生儿子了。
江姨娘死了,凤轻本可以远游,如今倒是作茧自缚,被困在深墙之内,不得解脱。
有些东西哪能够说放下就放下。
呵~神医。
他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