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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兴识是关续的门生。
如今方兴识身陷囹圄,在这生死关头,关续表现出了无比高尚的道德情操。为了证明自己与方兴识的师生情谊坚不可摧,关续这几日竭尽全力地联系御史、言官,对其落井下石。
方兴识人在诏狱,自然不清楚这些。
弹劾方兴识的奏疏如雪花般飞向清平皇帝的案头,清平皇帝却将奏疏留中不发。很明显,他并不认可方兴识身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故而,清平皇帝下旨让三法司会审方兴识,时间定在五日后。
这日,冯枚自工部衙门回府,陆辑迎了上来,道:“老爷,府里来了一位贵客。”冯枚眉头一跳,道:“贵客?辽东的人?”陆辑一惊,拱手道:“老爷英明。”
冯枚摇了摇头,道:“让他走人。”陆辑道:“老爷,方督师绝不可能是投敌叛国之人,劳烦您见上一见。”冯枚眯眼打量了陆辑片刻,道:“你收了多少好处?”
陆辑面色一红,嘟囔道:“二十两。”冯枚叹息一声,道:“也罢,来人在何处?”陆辑喜道:“陆百户正于正堂恭候!”冯枚叹息着向正堂走去。
一进正堂,冯枚便见一位面目威严的中年人向自己迎来,朗声道:“冯公!方督师的生死就全凭您来决定了!”冯枚不置可否,径直走到了主位坐下。
看见陆景辛的面色,冯枚笑着摇了摇头,道:“陆百户,冯某是工部右侍郎,你应该去找兵部啊。”陆景辛高声道:“久闻您与镇宁伯有旧,只要您出面延请镇宁伯为督师说上几句话,相信陛下定能还督师一个清白!”
冯枚闻言叹了口气,道:“陆百户,你应该知道,如今谁也保不住方督师了。”陆景辛一愣,道:“冯公此言何意?”冯枚伸手道:“上茶!”
随后冯枚接着对陆景辛解释道:“辽东的局势究竟如何,诸位同僚并不知晓。不过,辽饷年年征收,每年六百万两饷银朝廷从未短过辽东一分,最终却还是让清军打到了北京城下,方督师无法交代。”
陆景辛急声道:“小督师战死锦州,方督师难忍丧子之痛,这才仓促出兵与清军大战的!再者说了,清军自喜峰口入关,完全是绕过了关宁锦防线啊!”冯枚摆了摆手,道:“不管为何出战,终究还是败了。”
“可……”陆景辛刚欲开口,便听冯枚接着说道:“方督师必死无疑,现在纠结的只不过是以什么样的罪名处死,以及——处死方式罢了……”冯枚眯眼瞧了瞧陆景辛,道:“陆百户,不论你跑到哪位大员的府上,不论你如何求告,方督师都是必死无疑。”
“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冯枚摸着颔下短短的胡须,笑眯眯地看着陆景辛。陆景辛一怔,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冯枚淡淡地说道:“不送。”陆辑凑上前来,低声询问道:“老爷,您真的不帮一帮陆百户吗?”
冯枚嗤笑一声,道:“帮他对我有什么好处?趋利避害,人之本性。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都说该句本意与此截然相反,可这句话又有何不对之处呢?不为自己打算的人,当真是要被天诛地灭的啊。”
陆辑拱手道:“老爷,您……”见陆辑欲言又止,冯枚笑了笑,道:“我知晓你要说什么。陆辑,我告诉你。初入官场之时,人人都曾许下过济世安民的誓言,可最终真正做到者寥寥无几,你可知是为什么?”
陆辑摇了摇头。
冯枚微微一笑,道:“济世安民,不是说说就行的。”说着,冯枚端着盏茶踱到了窗边。“你要考虑清楚,为了这四个字,你可能要付出的东西。”
“名声、官位,甚至——生命!”
冯枚猛然转过了头,直直地望着陆辑,道:“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很多人忘记了自己的誓言。践行者很累,食言者却很轻松,如是而已。”
说罢,冯枚不顾陆辑似懂非懂的样子,转身离去了。
后世玄幻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叫“不成圣,为蝼蚁”,或者“圣人之下皆蝼蚁”。这句话改一改,在明朝一样适用。
“不入阁,为蝼蚁”,或“阁老之下皆蝼蚁”。不入阁,你在官场中终究是个小人物。明朝有个惯例,想入阁者必须要是翰林、是庶吉士,否则免谈。就这一条,直接干掉了九成的人。正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只要你是庶吉士,就有机会平步青云。
那么,什么样的人能成为庶吉士?
就一个要求,考的好。
像冯枚,殿试考中一甲第二名,授“榜眼”,自然是庶吉士。此外,一甲头名状元、一甲三名探花自不必说,二甲、三甲中也会选取成绩优异者编入翰林院,称“选馆”。
学习改变命运,此言非虚。
入阁,是冯枚的目标。但看目前这架势,没有二十年自己是不可能入阁的。只有有了自己的朋党,才能让自己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方兴识当然是被冤枉的,如果他要叛变,都不用让清军绕到喜峰口,直接把山海关交了不就得了?
但关键的是,群臣明知他是冤枉的,也要去踩上几脚。“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如是而已。即便冯枚清楚地知道方兴识是个好人,为了自己党派的利益,也不能去帮他。
不仅不帮,还要落井下石。
冯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任何触及到他和他党派利益的人,都将不可饶恕。冯枚变得越来越唯利是图,可这是官场中再正常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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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三十五年四月廿二日,酉时,醉香居。
“尊吾兄,唐某敬你一杯。”
大理寺卿唐梦英是名副其实的“美髯公”,颔下一把长飘飘的胡须,令同僚艳羡不已。刑部尚书张汝凉微微一笑,也举起了酒杯,道:“公宜老弟不必客气,张某也敬你一杯。”
两人相视而笑。
大理寺卿唐梦英,字公宜,是阁老关续的门生;刑部尚书张汝凉,字尊吾,是阁老苏寺生的同乡。两人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坐在了一起。
“二位安好啊?”
交谈甚欢间骤然听得此语,唐梦英与张汝凉齐齐向门口望去,只见太子一党、左都御史齐应逢正微笑着站在雅间门口。“原来是唱机兄,快请入席!”东道主、大理寺卿唐梦英起身迎接道。
齐应逢,字唱机,任左都御史。
齐应逢笑着走入雅间,门口的侍从便关上了门,三人入席落座。“唱机,慈庆宫那边怎么看?”唐梦英捋着美髯问道。齐应逢先瞟了一眼刑部尚书张汝凉,而后说道:“蓟辽督师方兴识罪大恶极,理应凌迟。”
不要意外,这就是太子朱简灼的意思。
准确的说,应该是詹事府左、右二春坊共同商议的结果。如今朱简灼病来如山倒,直接陷入了昏迷。原来能主持大局的太子詹事洛尚钧又“畏罪自杀”了,詹事府群龙无首。关键时刻,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李怀退挺身而出,接过了洛尚钧手中的大旗,制定了一系列计划。
这样一来,原本吵吵嚷嚷的太子一党瞬间闭上了嘴。原本关续准备猫在后面,让太子一派的官员冲锋陷阵——要求处死方兴识,自己得个实惠也就是了。
结果李怀退接手后立刻下令停止弹劾方兴识,这着实让关续有些意外。虽说意外,却不至于慌乱。关续并没有让自己人接着弹劾,而是采取了“偃旗息鼓”的策略。
一时间,朝堂上颇有些诡谲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三法司会审即将到来,方兴识注定难逃此劫。三法司,即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今日刑部尚书张汝凉、大理寺卿唐梦英、左都御史齐应逢相会于此,正是为了商量如何处理方兴识一案。
都察院由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一同掌管,可如今右都御史吴秉丰正兼任山东巡抚,左都御史齐应逢便成了都察院名副其实的一把手。
三个官员,一段对话。
方兴识的命运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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