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远处的洛河环绕着山峦绵延向远方,洛阳城西北面是诺大的一片茶山。
“如若清明时节来,洛阳新茶初芽,风起洛阳东,香过洛阳西。或五月来也好,洛阳牡丹盛开,繁花似锦五洲莫及。可惜白兄深秋赴洛阳,又被无忧半指剑斩落满城银杏,这八百年王城就独剩萧瑟了。”
还是那两位少年站立于王城高处看那旭日东升,一位白衣翩翩气质高贵,一位黑衣长缎英姿煞爽。
“花兄,年齿几何?”黑衣少年半晌不语,突然转头问道。
“啊……这个……”花渐没想到白牧之会有此一问,吃了一惊,少有的惊慌了一分,倒是突然有了少年气。“舞象之年,尚未弱冠。”
白牧之笑了笑,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花兄明明是英俊少年郎,倒像是在这洛阳城活了八百年。”
“也许是泡在凤栖院太久了……变得老态龙钟。”花渐自嘲。
“凤栖院是什么地方?”白牧之想起邀请函上那枚印章。
“你画画的地方,大周国子监,常有凤凰栖于庭院,洛阳人习惯称之凤栖院。”花渐语气平静而淡然,就好像在说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
“……与书院齐名的……大周国子监!”白牧之却惊了半晌,随即补了一句:“难怪花兄出类拔萃,年少有为。”
“我就当白兄是在夸我了。”花渐笑道。
“不过我以为……末代周王骑驴而出后,大周国子监已解散。”白牧之想起曾听书院讲学,当年李昊天亲围洛阳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解散大周国子监。
书院重自然修行法则,以自身灵识牵引自然通灵万物,灵识越纯净与万物感知越强,能为修行者所用的能量也就越多。所以有生而通灵的大修行者,十二先生李惊蛰小小年纪来去自如能御万物便是其中之一。书院修行法则为无为,染红尘越多牵绊越多,与自然万物感知就越少,心如止水浩瀚若海方能大成,所以以书院之法修行的大宗师多隐于山川大泽。
国子监修行法则却大有不同,纳凡尘俗世于修行者内心,经历红尘纷扰越多之人内心弥坚修行境界越高符皆也越强,所以国子监大修行者大都生在红尘历人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最强大的符界往往诞生于心有所感之时,所以国子监没有生而知之,都是一层一层踏踏实实破境向前。
书院修行者是闲云野鹤的谪仙人,国子监修行者是举步维艰的苦行僧。孰高孰低,没有答案。
但真正舍得下红尘之人极少,所以世人大多还是以符道为主修。不过人生短暂潦潦数十载,常人经历大多普通,所以陷于三重境界以内极难突破,几百年来国子监符道修行者众大成者少。
国子监红尘修行者懂人间权谋通人性法则,对新生的大唐威胁极大,这也是李昊天一定要解散国子监的原因。那些解散的高段位修行者们,部分散落红尘,部分为李昊天所用纳入朝廷。
前尘旧事开箱,散落一地尘埃。
“是已解散,独留一名守门人罢了。”花渐便是那最后一任命定的守门人,生于凤栖长于凤栖。
“花兄守的是什么?”白牧之默然半晌,看着一袭素净白衣却积八百年底蕴于一身的贵气少年,问道。
千年银杏树,八百年胡杨门,从不离身的那支竹笔……还未出生就已注定的宿命……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
花渐看了白牧之许久,嘴角牵扯出一抹笑意,侧身扶栏眺望远方,向来有问必答的他第一次没有回应,也许是他自己没有答案,也许是答案不必也不能说出口。
两人不再搭话,看着那轮红日慢慢升起,洛阳城如常开始苏醒。从他们所站之处可以看到第一家早餐店铺生烟,第一个小贩挑担出门,第一个稚童挎上书袋蹦蹦跳跳跑向私塾……平静普通的一个清晨,却给了两个少年十分暖意,红尘烟火果然最动人。花渐曾在这里独自看过无数次日出,这一次的洛阳城好像有些不一样。
花渐闭眼,有一稚童执一竹笔站立于洛阳大街,柔和的金凰笼罩着他,有熟识的早餐铺老板娘笑着招呼他坐下,盛上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敦厚的老板娘笑盈盈洒上了一些葱花。稚童背完那本《大周志》开篇序言,坐下吃完了那晚牛肉面。
花渐竹笔轻转,行云流水画出一道符,符生金色八卦罩于整个洛阳城上,隐散不见。远处有数炳飞剑铺天盖地而来,皆被拒于洛阳城上一百丈以外。
同一时间,客栈内少年无忧梦中惊醒,未及反应,剑已瞬息而至护于白牧之身前。
一道符界引数百里修行者飞剑联动,洛阳花渐一笔成名。年纪轻轻以苦修之法得大成,世间仅此一位。
书院后山,有一先生临瀑而坐,手执一茶杯撒下三五茶芽,指尖轻弹以一叶接瀑水倾倒于杯,刚好杯满。“今年最后一杯洛阳茶,是时。”
“牧之修行尚浅,尚不知境界,但看这阵势,想必也是好几重高,总之恭喜花兄。”白牧之一如既往拨开眼前的飞剑,飞剑倔强悬停于旁,白牧之不理睬飞剑由衷恭喜道。
“符道之法,每上升一重皆因心有所感。那碗面很好吃,我幼时并未能尝出味道,花渐应该感谢白兄。”花渐笑道,虽然他知道白牧之并不见得能听得懂他说的话。
“白兄,你修自然之法困于一丈之内极难有突破,你是有心之人,亦是红尘之人,可以尝试修符道,也许可以收获奇效。”花渐想起昨夜白牧之用悍斗刀法破修行刀意的场景,补充道。
符道?书院修自然之法,虽与国子监红尘之道完全不同,但书院从来兼容并包,基础修行里也确实有符道课程,但因理念相悖大多数书院弟子并不重视,白牧之也从未认真学习过。
仔细想来,红尘符道也许确实比玄幻的自然之法更适合多年在自然之法上不得其道的自己和那生性好张罗深陷红尘琐事的许云缺。
“自然之法,若天生通灵或一朝悟道,可一步跨境。红尘之道,需一步一个脚印往前,你能看得到每一步来时路也能看到未来要跨的万重山。你说我如八百年迟暮,那是因为我自出生便已开始修行,览遍凤栖院万卷藏书,走遍五洲每一个秘境,记下所遇万千人万千事。”花渐大成,并无波澜,也许他看到了眼前又一重山,于他来说,修行不过就是跨越自己面前那一重一重越来越高的山,永无止境。
白牧之听着花渐一字一字说着过往,确实不似十八岁少年郎。人生原来不在于年岁,而在于年岁里经历的事走过的路。有些人年至耄耋也不过结识三五百人周转于三五十里地,而花渐生命里的每一天每时每刻都是修行,万卷书万里路万千人,已让他踽踽独行栉风沐雨于五洲大地上下千年。
少年苦行僧。
“花兄,你怎么这么过分!?”白牧之盯着花渐,突然一脸凝重。
“啊!……什么?”花渐一脸惊愕,不知道白牧之为什么突然生气,难道是自己太过显摆?毕竟白牧之目前毕竟是修行废材一个,不过,白兄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啊。花渐遇人多,知己少,鲜少说这么多自己的过往,拿捏不准,竟有些惊慌。
“过分……帅气了!”白牧之看着花渐突然的窘迫,有了些少年气,突然大笑道。花渐听闻,愣了片刻,绽放出少年恣意笑容,刚才的老态龙钟一扫而空。
“先付半年分期,如果不出意外,半年之后秘境结束我再来洛阳,正好赶得上洛阳新茶。”白牧之拎起还悬停在身前的剑,脚尖蹬地飞身离开,扔给花渐一袋银子,一场道别,云淡风轻。
白衣花渐伸手接住钱袋,看着白牧之背影消失于洛阳大街。花渐低头看了看手中钱袋,掂了掂,皱了皱眉,又笑了笑,这……明显不够。
背对花渐飞身下城的白牧之笑容收敛,人生果然各有各的不易,林无尘尝尽百草,慕兮困于书院,李澈胸口十一刀……只是再多的不易,也能一起去化解,红尘作伴,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