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从林间别墅出来，忽然听到对面人家三声悠长的鸡鸣声，顿觉一份久违的乡土气息正扑面而来。
对面铁铺埂上的公路之下，那片我翻过红薯藤的肥沃土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郁郁青青的竹海。
附近山上，当年被我公唧砍得毫无杂草杂树的油茶林，变成了一片看不到油茶树的森林。二零零八年冰雪灾害之后，我家搬离了黄茅尖，我家数十亩油茶林已经有十多年没人来砍过山了，昔日硕果累累的油茶树，如今被各种杂树和茅草淹没了。半山腰的盘山公路旁边，我弟弟又重新栽种了一百棵从湖南林学院购买回来的优良的油茶品种，以后生活所需的茶油就寄希望于这些道路旁边的油茶树了。
近年来，随着农村劳动力的转移，乡下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劳动力价格因此而变得越来越昂贵。砍一天杉树能够卖出的价钱不如做一天普通农活所获得的收入。山里的杉树再也没有盗贼惦记了。随着大型家具企业的兴起，农村的木匠们也开始改行了。随着农村对于木材的需求的降低，黄茅尖的森林得到了最大的保护，森林覆盖率又重新回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我漫步在弯弯曲曲的水泥公路上，我的左右两侧全是常绿的灌木，很多小时候叫得出名字的树木如今只是与我似曾相识，我想要的似乎也只是那个满眼绿色的世界了。听林间小鸟叽叽喳喳，看远处丛林杜鹃簇簇，我那浮躁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黄茅尖的空气真好，水也特别好”，这是我的夫人对这片绿色世界的直观评价。
我一边享受着眼前这个天然氧吧，一边想起了黄茅尖人当年从事绿色经济的故事。
01 老公唧敲打油茶球
黄茅尖人一直流传着我老公唧郑涤尘坐在路边上敲打油茶球的故事。
我老公唧在家道中落之后，遇到了郭木匠那个贵人，买下了黄茅尖一片价格出奇便宜的油茶林，解决了老两口的生计问题，并从此与油茶树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老公唧、老娭唧的生活随着油茶林的多年丰收而逐步有所改善。为了老有所养，他们从金江塅里一个叫烂泥湖的地方收养了他们郑氏家族多子女家庭的孩子郑光华做了养子，后来这个孩子成了我爸爸的养父。
我老公唧“老来得子”，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养子特别溺爱，有好吃的留给我公唧吃，每天连洗脚水、洗脸水都给他准备好。村民们特别奇怪的是，别人家油茶丰收的时候会高兴得不得了，而我老公唧看到油茶丰收的时候，不但不高兴还哀声叹气。特别戏剧性的一个情节是，我老公唧总是拿根檀树木棍上山，坐在我家后山的长满茅草的小道边上，只要看到有人经过，他老人家就对着那些硕果满枝的油茶树一顿猛打。他老人家一边敲打油茶球一边大声呵斥那些油茶树，“叫你结这么多，叫你结这么多，打死你，你个不听话的，你想把我光伢子累死啊”。
经营过油茶林的就知道，油茶林要丰收，关键是要花时间砍去那里面的杂草野树，让油茶树得到更多的阳光照射，得到更多的肥料支撑。这些肥料不是牛羊粪，而是那些植物腐烂的尸体。我老公唧自从买下油茶林，来到这黄茅尖之后，一改当年风流倜傥、一掷千金的个性，每年花大量的时间砍山。他拿根木棍打掉几个油茶球，那只是作秀，想显摆显摆他家的油茶球又丰收罢了。最后，那些丰收的油茶球还是满山都是，他老人家也不可能去敲下来，我公唧还得一担一担再摘回来，连那些已经被敲下来的油茶球也被我公唧捡回去，全家人还靠着这些油茶树生活呢。
解放的时候，我老公唧、老娭唧相继去世。我公唧一个人继承了那几亩油茶林。
我公唧继续像老公唧一样，带着茶水和饭菜，整天整天的砍山，将那些杂草肥泥铺在油茶树下，把砍死的杂树成捆的挑回家。油茶林维持了我公唧的基本生活，也让我公唧练就了一身砍山的好本领。
直到他老人家七十多岁，还成天带饭带菜在油茶林里努力砍山。他老人家不仅把我们自己家里的油茶山砍出一片光明，还承包了很多户的油茶林的砍山业务，因此取得一份额外的收入。我们家的油茶山在那些年是最丰收的，我记得最多的一年榨了七百九十斤茶油。当然，在那个商品经济极不发达的年代，无论是我老公唧还是我公唧或者黄茅尖上的任何人，即使一天到晚不辞辛劳的砍山护山，茶油的丰收也不意味着他们的生活能够发生巨变，依然难以摆脱受穷受苦的生活。
一九七八年，我叔叔担任黄茅队队长的时候，黄茅尖的油茶林出现了有史以来的最大丰收。那年秋天，浏阳县的一位领导到黄茅尖视察油茶林，看到一个个可爱的油茶球压弯了油茶树，称赞这里是全浏阳县最适宜发展茶油基地的地方。这位领导关切的问我叔叔：“你们黄茅尖有没有榨油坊啊？”我叔叔据实回答：“没有”。这位领导摇了摇头，向随行记者表示，这不可思议，出产这么多茶油的地方，居然连个榨油坊都没有，还是肩挑手提的到山下去榨油，老百姓多不方便啊。领导当场拍板，必须马上在黄茅尖建一个榨油坊，改变黄茅尖的落后面貌。并指示随行的林业局长，由县里出钱为黄茅尖购置一套榨油设备。我叔叔见机又补充了一句：“感谢领导关心我们黄茅尖，要是还有一台打米机就好了。这里吃米也很不方便，稻子成熟以后，家家户户要挑着稻谷下山，打了米以后又要挑着大米上山”这位领导一高兴，马上又答应送一台柴油机、一台打米机，说从此以后你们黄茅尖人再也不用下山打米了。
黄龙大队的干部得知这两大喜讯，兴奋得一夜没睡好觉。他们组织干部群众连夜开会，集体研究榨油坊和大米厂建在何处最为合适。大家想过来想过去，只有黄龙小学的校舍最合适，有摆放榨油设备和打米设备的地方，有摆放稻谷的地方，有蒸茶籽的地方，最后大家意见一致，决定把办得好好的小学搬走。第二天，大队干部就为新的学校选址，花了三个多月功夫就把新学校建起来了，我们又有了新的教室。
榨油坊和大米厂在我们上学不久就正式上马了。我父亲学习过开柴油机，因此成了打米机师傅。
柴油机污染很大，每次一发动，黑色的烟雾就弥漫整个房间，我爸爸受不了那个刺鼻的气味，坚持了一年就申请放弃了那份工作。后来换了我的邻居继续干这个活，这个邻居也没干多久就受不了了。再找其他人，没有人愿意出来接替，最后因找不到开柴油机的师傅而让打米厂彻底下马了，那台打米机和那台柴油机成了黄茅尖的历史文物。
榨茶设备也很落后，碾压茶籽的是一个木制的大圆盘，靠手工推动，经常出故障，茶籽碾不碎，影响了出油率。当年的油茶是丰收了，因为这套落后的榨油设备，没有带来茶油的丰收，村民们怨声载道，榨油坊在一片谴责声中被迫关闭了。
那个领导的愿望是美好的，由于设备落后，通风措施落后，加上技术人才缺乏，黄茅尖人没有实现从此不要下山打米、不要下山榨油的愿景。
黄茅尖的油茶山很多，家家户户都有几块油茶林。每年秋天，黄茅尖总是阴雨连绵。收获油茶球的时候，也是黄茅尖人收获晚稻收获板栗收获红薯的时候，加上天气不好，这个季节是最辛苦的。
每年榨出茶油以后，村民们总爱送些给山下的亲戚来分享。面对那些香喷喷的茶油，很多亲戚并不怎么感动，他们认为这些油茶树是喝露水长大的，不如他们的大米值钱。他们不知道为了那些茶油，黄茅尖人要付出多少艰辛。
我老公唧敲打油茶球的故事，反映了黄茅尖人对油茶又爱又恨的复杂心情。一方面，我们每餐离不开茶油，从山林中收获自用的茶油这是底线，否则，自家用的茶油都得花钱买。茶油还是最好实现交易的商品，茶油丰收可以解决家里买米买肉的大问题。所以，家家户户都盼望油茶林每年都丰收。另一方面，油茶球丰收要付出的劳动也是巨大的。
油茶树有长得很高很大而且下面没有分枝的，我们叫它“竹篙树”。这种树往往得到更多的阳光雨露的滋润，结的油茶球特别多特别大。我弟弟最喜欢去挑战这种树。想方设法爬上去，再抱住树冠把油茶树扳下来，我们再围过去摘。他每年都要被这种树诱惑得摔几跤。
我读书的时候，几乎每年都要请假回家摘油茶球。在我们摘完油茶球以后，浏阳七中等学校的学生就会来摘我们没有摘完的油茶球，实在没有，还可以在油茶林里捡那些油茶球裂开以后掉下来的茶籽，学校觉得捡这些农民没有心思捡的茶籽才是最正当的，所以把学生的秋收活动称为“捡茶籽”。每年都有很多来自浏阳七中的学生驻扎在我家，用稻草打地铺。我小时候特别盼望学生们到我家来，觉得有他们在那就热闹多了。久而久之，黄茅尖的人把摘油茶球也称为“捡茶籽”了。
一九八五年下半年，我在浏阳七中六十四班读高二，属于降班性质，让我这个从未降过班的人感到特别的不适应。捡茶籽的时候我便请假回家了。正好我小姑姑也请假回家捡茶籽，我们便在油茶林里相遇了。小姑姑询问我的学习情况，我便唉声叹气，觉得毫无进步。姑姑便回忆起她的学习生活，她觉得降班不如进高三，即使考不上，再复读一年也比在高二强。我觉得小姑姑讲得非常在理，马上结束捡茶籽就跑回了学校。在傅芳觉老师的极力推荐下，班主任、教导主任终于同意我重新走进高三，后来虽然因为我的懵懂无知经历了一场不应该发生的风波，但那场风波歪打正着让我振作起来，成功逆袭考上了大学。这次油茶林的谈话也因此让我终生难忘。
机遇就是这样无处不在，如果那年秋天我不回去帮父母捡茶籽，如果那年回去捡茶籽我不与小姑姑相遇，我那年就会在高二继续呆下去了，那场真正触动我的风波也不会出现，后来会是什么结果真还很难预料。所以，这黄茅尖的油茶林还真的给了我人生一次难得的机遇。
辛辛苦苦捡了茶籽回来，并不能马上变为茶油。家家户户都得把刚刚摘回来的油茶球倒在地坪里嗮干。被秋雨打湿的油茶球堆在一起很难晒干，要拿个竹制的耙子把油茶球一个一个地推开，然后经过无数个日夜的风吹日晒，油茶球才会逐渐爆开，露出黄黑色的茶籽来。一小部分被晒得脱离了油茶球体的茶籽可以直接装进箩筐，大部分已经晒干的包裹着茶籽的油茶球就要装进另一些箩筐。下雨天和晚上，家家户户都在家里放着两张木板凳，将一个竹蔑片编织而成的大盆子放在上面，这种盆子被黄茅尖人称为“楠盆”，意思是用楠竹做出来的盆子。人们把包裹着茶籽的油茶球倒进楠盆里，全家人围坐在楠盆边，把茶球里的茶籽一个一个剥出来，这个工序在当地叫“选茶籽”。旁边放着两个箩筐，一个是装油茶球的外壳的，一个是装茶籽的。油茶球的壳黄黄的，也被晒得干干的，是冬天烤火的好材料。用油茶球的壳熏出来的腊肉、腊鱼、腊猪肠子，比我们从超市买回来的那些腊味要好吃得多。
选茶籽的工序完成以后，又要把茶籽拿到地坪里暴晒多日，让茶籽变到乌黑发亮的程度再把它储存起来。等所有的茶籽都被选出来晒干了之后，家家户户开始用那种木制的一个轮子的车运输茶籽下山。在山下榨出茶油之后。再用黄牛拉这种木制一轮车将茶油拉上山。
每当我看到香喷喷的茶油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些捡茶籽、晒茶球、选茶籽、储存茶籽、晒干茶籽、挑茶籽下山和运输茶油上山的那些岁月，感叹黄茅尖人生活的不易，老公唧敲打油茶球的故事诉说的是一段艰辛。
0２大雪压不垮板栗树
我公唧郑光华执掌家庭经济大权的时候，和现在所有想要年轻有为的人一样，他不满足于过去那点茶油收入，他要开辟一片新天地。
他天天与树木打交道，他爱上了种各种树，他学会了植物嫁接技术。
他从黄茅尖上挖了好多野生的小板栗树苗下来，种植在我家房屋西边的山上。
春天，落叶的板栗树又渐渐披上了绿色的衣裳，从穿上绿色的衬衫到穿上绿色的外套，板栗树越来越绿，给我家那个泥巴墙的房屋平添了无限生机。
立夏时节，板栗树开始出现纯白色的毛茸茸的雄花和碧绿色的带毛刺的球形雌花。雄花条插入雌花的绿刺之中，雌花授粉以后，雄花条慢慢地软下来，直到掉落得满地都是。之后，一个个带刺的板栗球就如同一个个受孕的妇女，体内的小板栗一天天地在板栗球里长大，板栗球一天天鼓起来。这些板栗球藏在绿树枝头，不走近看，你不知道有多少个板栗球的存在。这些板栗球一天天长大，颜色也由深绿变浅黄再变深黄。当带刺的板栗球变成深黄色的时候，我们便会爬到树上去，小心翼翼的从树枝上折下一个板栗枝，上面一般有三四个板栗球。我们把板栗球一个个丟到地上，为了防止板栗球刺穿我们的鞋子，我们先捡一块大石头砸开板栗球，再用穿着黄军鞋的脚踩一下，板栗球就露出黄白色的板栗了，再用手把还未完全成熟的板栗从带刺的板栗球中拿出来，这些小板栗、嫩板栗便成了我们口中的美味。
十月初，板栗树的叶子变得越来越黄，板栗球的刺变成了紫红色。秋风一吹，紫红色的板栗球就像定时炸弹一样爆开了。有的板栗球直接掉落在地上，就像一张露出三颗牙齿的玩具娃娃的脸。有的板栗球虽然还留在枝头，里面的板栗早已从板栗球里掉下来，落入到了枯黄的草丛中。大部分的板栗球仍然在树上，就需要爬上树去，拿个很长的竹竿将其扑打下来。在扑打板栗的日子里，要安排一个人上树扑打板栗球，安排两至三个人，戴上草帽，挎着背篓，在下面捡板栗球，然后装进箩筐中挑回家。这些板栗球里的板栗并没有完全熟透，要放在家里一两个晚上再把它踩出来。
秋风把板栗树的黄叶吹得满地都是。我们听不到板栗球爆裂的声音，但可以看到板栗脱壳而出的景象，那些随风落下的板栗，或藏于黄色板栗树叶之下，或藏入黄色茅草之中，或落在枯藤杂树之间。
到了板栗球爆开的时候，我们每天都会早起，挎一个军绿色书包，折一根小树枝，在板栗树下的落叶或茅草丛中翻过来翻过去，总有收获，几乎没有过空手而归的时候。每捡到一粒板栗或发现一个落下的板栗球，都是非常开心的事情。
寒冷的冬天来临的时候，落光了黄色树叶的板栗树显得格外可怜，就像一个穿着军装立下赫赫之功的战士突然间被无情的上级扒下了军装，让它在寒风中接受不应有的惩罚。而我们则围坐在火炉旁边，将没有板栗籽的板栗球作为烤火材料取暖。我们只能看着那些板栗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而无能为力。一般的果木树可以给它刷上一层石灰过冬，但我从来没有看到有人给板栗树刷一层石灰，也许是他们相信板栗树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度过寒冬。
遇到大雪纷飞的年份，被秋风扒光了衣服的板栗树总有一部分树枝被大雪压断。残疾的身体让人看上去觉得特别的可怜，我不知道别的地方的板栗树是不是像黄茅尖的板栗树一样完全不被人类保护。它在春夏把美丽的绿色献给了我们的眼睛，它在秋天把香喷喷的果实献上了我们的餐桌，到了冬天，它却要独自承受一场又一场冰雪的灾难。人类是太无情，太冷血还是有意要让他才风雪中变得顽强。我观察那些板栗树的枝丫，只要在冬天里没有被大雪压得彻底脱离树干，它第二年照样长出一片片绿叶，照样开出一条条雄花和一朵朵雌花，照样结出一串串果实。板栗树的果实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让我收获了无数的快乐。板栗树坚强不屈的意志一直让我折服，它的坚强成为我傲视困难的榜样。
黄茅尖是最适宜栽种板栗树的地方之一。走在黄茅尖的半山腰，我们可以看到这里到处都是板栗树。这里的人家，家家都有自己的板栗林。半山腰以上的山林中还有不少野生的板栗树。
过去，黄茅尖板栗的特点就是粒小、味甜、成熟晚。主要是因为成熟太晚，每年都卖不出一个好价钱。我家有一棵野生的板栗树，就长在魏熹当年种麻的那个麻坡里。这是我家唯一一棵国庆节之前果实成熟的板栗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每一个板栗球里面只长着一颗板栗，我们称其为“独囊骨”板栗。由于这棵树的板栗成熟得早，每年这些“独囊骨”板栗就成为了市场的抢手货。
二零零八年的冰雪是黄茅尖板栗树近百年来遭遇的最大的一次劫难，几乎没有一棵板栗树得到幸免。
危机就是转机，黄茅尖人在冰雪灾害之后都嫁接了板栗的优良品种，大大提早了板栗的成熟期，国庆节前都可以收获板栗了。昔日那些粒小的板栗几乎没有了。如今再回黄茅尖，半山腰上又是成片的板栗林，黄茅尖板栗正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黄茅尖人都是让板栗在纯天然的状态下长大，不使用任何化肥和农药，这也成了黄茅尖板栗最吸引客户的地方。
0３爸爸卖不掉“四斤桃”
我家那个泥巴墙房屋的后面，在我小时候是有一大片桃树林的。
桃树林里每年都结了好多桃子，而且是个头特别大的桃子，我们从小就随大人们称它们为“四斤桃”。我曾经问过我公唧关于“四斤桃”的来历，他也说不明白，含含糊糊地说，大概是指四个桃子就有一斤吧。如果是这样，那就一点也不夸张了。
桃花盛开的季节，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的就可以看到我家屋前屋后那些鲜艳夺目的粉红色桃花和桃树上特别亮眼的绿色，给人一种红花真要绿叶配才会更好看的感慨。
我每天都会在清晨和傍晚观察那朵朵桃花，从含苞待放的花蕾，到惊艳盛开的花朵，再到一个个小毛桃挂满枝头，我深切地感悟到植物也有生命，植物的生命不容随意践踏。
等到桃子红了一点点尖尖的时候，我就会偷偷摘下一个来尝鲜，咬开那青色鲜桃，一点点感受那股清香，享受那丝脆味。
我看到桃树受伤的时候也会流泪。桃树流泪时，它的身体里会分泌出一股股桃胶。这些桃胶闪耀着琥珀色的光泽，就像我成年后看到的那些果冻一样。我们用手把桃胶小心翼翼地扯下来，一砣一砣地放入碗中，用山泉水把桃胶清洗干净之后，再换上一盆山泉水，再给这些桃胶加入蜂蜜，用筷子调匀，这些桃胶便成了我们一顿不错的饮食。
在那个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时代，我们家的桃子结得很多又无法卖掉，给了我们这些小孩子馋嘴的好机会。在桃子成熟的季节，我们便可以敞开肚皮吃桃子，直到怎么吃也吃不完的时候，爸爸妈妈才不得不想办法拿去卖些钱回来。
我七岁那年，我家的“四斤桃”结得特别多。我因此有了一次随我爸爸去黄茅尖南面的醴陵县谭堂公社卖“四斤桃”的经历。
那天，我们一大清早就出发了。我爸爸挑着满满一担“四斤桃”，我在后面紧跟着。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黄茅尖顶峰。爸爸说再过去就是醴陵县了。
那时的黄茅尖上只有羊肠小道。茅草树枝把羊肠小道遮盖得严严实实，只能依稀辨认出那里还有路的痕迹。
挂满露水的茅草和树枝弹出的水分很快就打湿了我和爸爸的衣服。我爸爸挑着那担桃子吃力地在茅草路上走着，用脚狠狠地踩下那些树枝，爸爸叫我在那些树枝还没有弹回来之前马上跟着踩过去，否则，凭我的力量很难重新踩下去，爸爸又得放下担子回过头来帮我踩。
三个多小时以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我爸爸计划要去卖桃子的谭堂公社的一个大村庄。
我看到村民们在路上走来走去，他们也看到了我们那担红透了的“四斤桃”。
我爸爸拼了命的吆喝，“又甜又脆的四斤桃啊”。村民们远远的看了看，没有一个人走近我们。
到了中午，我们一个桃子也没有卖掉，我们也没有钱去买点食物充饥。爸爸将两个桃子放到我手里，示意我到附近的小溪里把它们洗干净。
饥寒交迫的我们，一人拿着一个洗干净发的桃子开始充饥。吃完之后，我还是觉得饿。爸爸又开始吆喝卖桃子。大概是想将剩下的桃子全部卖掉吧，爸爸自己也没说要再吃桃子，我也不好意思说还想吃一个，就一个人蹲在草地上朝着小溪里丢小石子。
太阳落山以后，爸爸说，“我们回家吧，再不走，我们会看不见路”。于是我就跟在爸爸后面往回走。走了两三米平坦的小道之后，我们就开始爬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那时的感觉是，下山的时候脚步一高一低，而且不知道前方到底还有多远，会很焦虑。上山的时候，虽然知道目的地离自己有多远，但身体饥饿没有力气上山，会感觉更难。
因为没有卖掉一个“四斤桃”，我爸爸肩上的担子仅仅减轻了两个“四斤桃”的重量，如果是四个一斤的话，就只减少了半斤的重量。更重要的是，我爸爸非常沮丧，沮丧到在饥寒交迫的时候都不知道提议我们再洗一个桃子吃。在我爬不动山路的时候，我爸爸就只知道说加油，就不知道吃了桃子才是真正地给我加油。
我在此时也能体会爸爸的不易。在那个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里，爸爸是实在找不到销售桃子的集市了，才会选择到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来卖桃子，他以为这样就不会割他的资本主义的尾巴了。但这里的人很贫穷，他们买不起我们的“四斤桃”，他们的孩子们也和我一样，想吃零食的时候掏不出一分钱，只能一个劲地往山林里钻，去寻找不要钱的野果子、野草莓。
我家门前还有枣树、李树、枇杷树、木瓜树、梨树、石榴树、柿子树，它们每年都是硕果累累，但他们的命运和我家桃树的命运差不多，他们的果实从来没有被卖出去过。
0４外公唧送我一块钱
我上初中的时候，在一个非亲非故的郑伯伯的帮助下，到林场学校寄宿，每个月只回去一次。忽然脱离父母过这种寄宿的生活，经常夜里都会想家。看到家里人给我送衣服送菜，那就是最幸福的时刻来临了。
一九八二年下半年的一天，我从林场学校放学回黄茅尖。那天经过一个叫谭家桥的地方的时候，我正好与我外公在桥上相遇。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带布纽扣的衣服，肩上背着一根五六米长的杉树，衣衫全湿透了，拿个毛巾使劲地在擦着汗。
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我外公，忍不住一阵惊喜。跑到他跟前，用沉重的黄茅尖方言，大声喊了他“外公唧”。他停下脚步，也惊喜地看着那个背着个黄书包的我，脱口而出“蒲伢子”。蒲伢子是我的小名，他也认出我来了。他把擦汗的毛巾连忙披在肩上，右手迅速插入口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一块钱的皱皱巴巴的纸币，使劲地塞进我的手里。
我看到他老人家汗流浃背，肩上扛着的那么一根树也卖不了几个钱，挣这个钱也是为了贴补家用，于是死活也不肯收下那一块钱。
双方一番推来推去之后，我还是执拗不过外公，只好一边说谢谢，一边收下了那张满是汗水的钞票。
整整一个学期，我都没舍得把那一块钱用掉。每次拿出那个钱想要用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外公汗流浃背背杉树的情景，就下决心省下那个本来想要花的钱。
我外公七十六岁那年过世，我回去的时候，他还有一丝丝气息，我算是送终了。在追悼会上，我哭成泪人。
我和外公感情很深，我们的感情是在共同的劳动中建立起来的。
他老人家几乎每年都来帮我们家插田、犁田和收割稻谷，我还跟他老人家学习过犁田呢。
我记得他老人家每次来我们家做事的时候他都来得很早。跑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帮我们家割一担牛羊吃的青草，半个小时就割下一担青草回来了。我发现他老人家割草的速度如此之快，就跟着他一路去割草。后来，我和他割草的速度一样快，经常得到我爸爸妈妈的表扬。
外公每天干完农活，我就负责给他老人家倒上满满一桶洗澡水。我们那个时候洗澡就在灶屋东面的屋檐下进行，总是在天要黑不黑的时候开始洗澡。我看见他接过我提来的水桶以后，马上脱光衣服，将毛巾打湿，将全身擦一遍，然后端起那一桶洗澡水从头上淋到脚下，不到两分钟就洗完一个澡了。他老人家可能是黄茅尖上洗澡速度最快的人。
走进摆放我外公遗体的灵堂的时候，我看见了我外公的巨幅画像。于是，满脑子浮现的就是那天在谭家桥收下那一块钱的场景，我忍不住泪如雨下。我从那一块钱中体会到了老人家一生节俭勤劳的优秀品质，我从那一块钱中更体会到了外公对我这个晚辈质朴的怜爱。
这一块钱，在今天看来，真的不值什么。但在那个时代，我在林场学校包吃包住只要交三块钱一个月的食宿费的时候，这一块钱却有着相当的份量。
黄茅尖上野生的树种有数百种之多，而最多的就是我外公背出去卖的那种杉树。那个时候，黄茅尖那些人家，屋内使用的各种器具除了竹器、水缸和锅子以外，床铺、柜子、桌子、椅子、脚盆、脸盆、饭甑、棺材、茅厕盖板，全是杉木做的。我舅舅是当地有名的木匠，我家里建了那个泥巴墙的房子以后，所有的木器都是请我舅舅来做的。
黄茅尖的杉树以自给自足为主，只是偶尔会发生商品交换。改革开放以前，杉树作为一种商品受到严格管制，不是你想卖就能卖、想买就能买的。砍伐杉树，无论是自用还是出售，都要凭砍伐证。砍伐指标受到严格限制，根本满足不了人们对杉木的需求。我家老房子拆下旧杉木以后，来了一个株洲县的人要购买。我们也没有办法实现这笔交易。为了从大片的杉树上林获取维持生存的基本收入，黄茅尖人除了偶尔交易一点杉树，还将杉树皮也拿来交易。我记得当年有个姓欧阳的中间商就经常上黄茅尖来，挨家挨户问我们有没有杉树皮出售，他拿这些杉树皮回去并不是自己用，而是再转手卖给株洲的客户，这在当时叫做投机倒把行为。有一次，他靠投机倒把挣了五十块钱的差价，高高兴兴买回一袋大米。在回家的路上，他推的木制土车的车轮来回碾压大米袋把大米袋磨穿了，等到回家，大米全部漏光了。
由于林业上的管制太严格了一点，导致一些人为了挣钱铤而走险，在没有砍伐证的情况下进行黑市交易。有些不法分子带着买树的人在山林中直接交易，连锯树都交给买树的人锯，以便宜的价格卖给对方。而且是离开林子之后就算所有权转移，中途被林业检查站没收也好，被别人当偷树贼抓住也好，都与出售者无关。这种混乱的局面也诱惑了一部分人上黄茅尖偷树。他们利用黄茅尖地广人稀的特点，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用锯子把杉树锯下来，有的盗贼也联系客户进山，以更便宜的价格在山中直接实现交易。
我儿子满周岁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到我那里去喝酒的消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我爸爸妈妈前脚出门，盗贼后脚就进山偷树。事情说来是凑巧，这个偷树贼锯的这棵树上面有一个巨大的楼蜂窝，树一倒下来，楼蜂就飞过来叮人，把偷树贼吓得连滚带爬走了，那棵已经锯下的杉树也没有背走。
05 十一岁穿上了的确良
从五岁开始，我就跟在我小姑姑的后面。她在哪里采山药，我就跟到哪里采山药。她在哪里容易发现山姜玉竹，我就到类似的地方去寻找山姜玉竹。我们爬遍了黄茅尖的每一个山坡，尝过黄茅尖每一条小溪的泉水。
十一岁那年，妈妈用我采山药挣来的八块多钱购买了四尺铁灰色的的确良布，请裁缝师傅做成了一件有四个口袋的铁道服，在我生日那天送给了我。之所以叫铁道服，是模仿铁道工人的服装做的。
那天早上，妈妈把我叫到睡房，从衣柜了拿出了那件铁道服。我脱下了那件陈旧的夏布罩衣，换上了崭新的的确良罩衣，甭提有多高兴了，真应了当地那句顺口溜“穿上的确良，心里喜洋洋”。当时，的确良布是个稀罕物，黄茅尖的孩子都还没有人穿过的确良的衣服。
中午吃饭的时候，爸爸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这件罩衣用的是的确良布，是家根用自己采山药的钱购买的，说明家根已经长大了，会自己挣钱了，要继续加油”，说完，大家才开始吃饭，爸爸妈妈给我夹菜，祝我生日快乐。弟弟看到我的新衣服，眼中充满期待。可惜没有掌声，不然我就有被评为劳模的感觉了。我第一次感受到劳动的无上光荣和无比快乐。
我这件新罩衣是我上山挖山姜、玉竹换来的。其实，黄茅尖的野生中草药远不止这两样。葛包、鸡屎藤、薄荷、黄栀子、金银花、麦冬、石香芋、法夏（又叫半夏）、夏枯草、淡竹叶、茵陈、车前草、鱼腥草、石菖蒲、路边姜、钩藤、大青根、黄姜子、野菊花、水灯芯、白头薄荷、青蒿等，都是我们儿时吃过的中草药。
我们小时候基本上没有到药店买过药，无论生病还是受伤，都是用中草药治疗。喉咙里长个肉瘤说不出话，当地人搞一点黑色药分子吹几次就好了。
我有次和弟弟追追打打不小心摔到路下面，把胳膊摔得脱臼了，我邻居伯伯把我的手挪了挪，再敷点山上采来的中草药，没睡两天就痊愈了。
我后来才知道，随处可见的蛇舌草是中草药。我经常采摘用于喂猪的糯米草、鱼腥草是中草药，割下来喂牛羊的贯众苗是中草药。连那些长得好看又不能做水果吃的屎冬瓜也是中草药。
黄茅尖上叫不出名字的中草药非常非常多。难怪我小时候总是纳闷，为什么人会生病，而我家喂的猪牛羊就没看见他们生过病呢。只有阉割公猪的时候，才能看见兽医上山。原来是这些猪牛羊一天到晚都在以中草药为食，吃这种猪牛羊的肉是非常滋补的，市场渐渐发现了黄茅尖动物的卖点，黄茅尖的猪牛羊从此成了市场的抢手货。
我们小时候，药店里只收山姜和玉竹。山姜又叫黄晶，因为它的果实的形状长得像姜，又长在山里面，所以叫山姜。把山姜晒干以后，摘掉它的根须，使劲的搓揉它之后，山姜就变成黄色的晶体模样，可以直接食用。玉竹与山姜长得有几分相像，都喜欢爬在石头上生长，从苗和果实来看，她们像一对孪生姐妹。
我是黄茅尖上进山挖药材的唯一一个男孩子，我的同伴都是些女孩子。在茂密的丛林中穿梭，我比她们女孩子跑得快。荆棘刺伤了手脚，我也不叫苦。背一个小竹篓，拿一个“一枝锄头”，看到哪里有山姜玉竹的苗就奔跑过去，但从来也没有被蛇咬过。回来以后还要拿秤称一下重量，定下第二天超越的目标。
黄茅尖的山林面积太大，野生的山姜玉竹几乎在每块山上都能找到。山姜玉竹生长得快，我们每年都去挖山姜玉竹，每年都不会空手而归。
后来还有人来收购一种可开黄花的中草药，我也去采摘过，但已经记不清那个中草药的名字了。
今年五一节，我一个初中同学得知我在黄茅尖，便问我黄茅尖有没有牛头刺。她小时候得过肝炎，就是用牛头刺治疗好的。我家屋前屋后到处都有牛头刺，但这个季节还没有果实，我答应她把牛头刺培育好，等到收获季节再给她送去。
我家围墙外还有两棵很大的枇杷树，每一棵都结满了枇杷，已经开始成熟了，再过十多天就可以采摘。父亲说枇杷是适宜在黄茅尖生长的树种，还要多栽种几棵。枇杷也是美味的水果，枇杷叶还可以做中草药，我儿时喝过的中草药就有我家枇杷树上摘下的叶子。
最近十多年，来黄茅尖收购中草药的人开始增加，需要采购的中草药的品种也在增加。黄茅尖人在中草药方面的收入也比以前增加。
在我家卖不掉“四斤桃”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我一个十一岁的上学的孩子可以利用寒暑假采山药，挣到一件的确良罩衣，虽然妈妈说我为了那一点山药在山里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黄茅尖丰富的中草药的确让我看到了黄茅尖崛起的新希望。几十年过去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求生存求发展的黄茅尖人，却没有因为拥有这样一个野生的优质的中药材而发家致富，反而模仿柏家乡的做法靠培育树苗赚钱，家家户户都在道路旁边栽种红枫等树苗。这说明黄茅尖人并没有认识到黄茅尖中草药材蕴藏的巨大的经济价值，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金山银山。最近有个朋友告诉我，他拿着麻布袋，跑到黄茅尖上，一次就从那里挖了几百斤鱼腥草，他说黄茅尖的鱼腥草又嫩又肥，那个鱼腥草既可以做消炎药，又可以做盐旱茶，可以卖出好价钱。我担心，黄茅尖人不开发黄茅尖的中草药材，也守不住黄茅尖的野生中草药材宝库，说不定哪一天，那些野生的名贵的中药材也和魏公种下的那兜五个人合围才能围住的白鹤茶一样，一夜之间就被人挖到绝迹了，那将是我国中药材事业的巨大损失。
黄茅尖的茅草资源特别丰富，加上中草药材资源也特别丰富，吃了这里的野草长大的黄茅尖黄牛和黄茅尖黑山羊成为市场最放心最健康的牛羊品牌。但这里至今没有形成一个成规模的黑山羊养殖基地，实在太可惜了。过去我们家养二三十头牛羊的时候，我家的牛羊粪被我公唧利用来种蔬菜，我家的茄子辣椒长得一个成年人搞，茄子辣椒吃不完就到处送人。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们生活在城市的郊区，有这么丰富的牛羊粪种植蔬菜，我们家就发财了。随着黄茅尖与醴陵市的公里网联通，如果发展特殊养殖业再带动传统种植业，黄茅尖何愁不能腾飞。
06 妈妈爱煎白肉笋
黄茅尖的竹子很多，以楠竹为主。春天，飘香的野花在竹丛中微笑，与翠竹交相辉映。一场春雨过后，一支支春笋破土而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到了盛夏，楠竹舒展长臂，抖起一片浓郁的青纱，临风起舞，婀娜多姿。秋天来临的时候，楠竹也会落叶，但依旧绿荫葱葱。雪花飘飘的冬天，楠竹也银装素裹，多姿多彩。
黄龙大队有三个队。中间的那个队之所以叫斑竹队，是因为那里有一座山，山上生长着成片的带着斑痕的竹子，像极了君山岛上的湘妃竹。传说那里以前生长的也是楠竹，只因为一位痴情的黄茅女思念远方征战的丈夫，抱着楠竹不停的哭泣，泪水浸染了这里的楠竹，才形成这样的泪斑。
楠竹与斑竹到底有什么样的渊源，那是生物学家考究的事情。我只知道，斑竹长出的笋子要比楠竹的笋子小很多。与黄茅尖的白米竹笋和皇冠竹笋相比，则斑竹笋又要大很多。
我们家的人不喜欢吃新鲜的楠竹笋，总是把楠竹笋晒干以后再浸泡，切成丝再吃，那股嚼劲才是最过瘾的。我们也不喜欢吃斑竹笋，是因为它的肉质不细嫩，味道不甜美。
我家西边的板栗林下面有一个以生长楠竹为主的狭长的山坡，几棵板栗树成了一种点缀，一片红且嫩的杨桃饭在这里也失去了光彩。我们把这个坡叫做“楠竹坡里”。这里拥有黄茅尖上最多的红色泥土，土壤深厚、松软、肥沃，含有丰富的有机质，我们小时候把这些红色泥土挖回去做咸鸭蛋，味道可比市场上买回来的咸鸭蛋好吃。
第一场春雨一来，白肉笋的小芽尖就会从红色泥土中冒出来，藏在落叶和杂草中间，这时候你得擦亮眼睛，不然可能一不小心就错失了宝贝。找到了小芽尖，依靠芽尖的朝向，你就可以分辨出笋的根部在哪个位置，然后要对着边上的泥土开挖。挖的时候需要特别留心白肉笋的大小和根部，如果一锄头砸烂了白肉笋，就会流失许多水分，影响口感。最后找准白肉笋的根部，用工具切断，将其完整地挖出来，它看起来就像个瓷娃娃，拾起来好沉好重。把白肉笋挖出以后，要将泥土填回，防止竹根受损，你善意以待，它也保证你来年依旧有吃不完的白肉笋。
生长在楠竹坡里的白肉笋，芽黄肉白，肉质特别细腻，纹路非常清晰，水分十分充足。小时候，我妈妈在厨房里把白肉笋切成片，我乘她不注意就拿一块放进嘴里直接生吃，丰富的汁水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竟有一种吃鲜梨的感觉，哎哟，真的好甜。
今年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家里来了好多同学。我爸爸特地从楠竹坡里挖了两个白肉笋回来。这两个白肉笋，肥大的笋体，洁白如玉的笋肉，是看得见的清脆鲜嫩。我妈妈把白肉笋切成片，在铁锅里放上一层茶油，用笋片放进茶油里小煎一下，有一点点嫩黄就将它翻过来，看着笋肉的两面都差不多颜色就出锅了。我妈妈煎出来的白肉笋连根部都非常脆嫩，丝毫没有嚼不烂的根渣。前来做客的同学们终于忍不住放弃了斯文，嚷着要我妈妈再炒一碗白肉笋端上来。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笋有“化热、消痰、爽胃”之功效。白肉笋含有充足的水分，丰富的植物蛋白、氨基酸、氮基酸、不饱和脂肪酸等多种营养成分。其中含有的氨基酸就有18种之多。另外还含有钙、磷、铁等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其纤维素含量也非常高。多吃白肉笋还能解油腻、吸脂肪，促进消化和排泄。
黄茅尖是做浏阳蒸菜的地方，绝大部分的菜都是蒸着吃。我小时候从山上扯回来的白米竹子笋、皇冠竹子笋，我妈妈总是把它们切碎以后放上些黄菜加上些猪油，吃起来也特别可口。只有对待这个白肉笋，我妈妈打破惯例，要把它们煎着吃。我曾经要求我妈妈也将白肉笋蒸着吃过一回，味道就是没有煎着吃鲜美。上初中以后，我就基本上在学校吃饭住宿，每餐都是萝卜煮米汤，一个星期吃一点肉星子，至于这个美味的白肉笋，在学校的餐桌上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因为每次回家都没有赶上这种笋子生长的时节，我也错过了在家里吃白肉笋的机会。白肉笋比其他笋子生长得早，它长出来以后不马上挖出来，它就变老了不好吃了。这一番吃喝，让我又重新拾起了儿时的味道。
我们家有数十亩的竹山。当年种梯田的时候，我家需要大量的竹子从山间引水进田，同时家里还要为了收割红薯和稻谷而加工很多竹制品，我家的竹子因此只能自给自足。每年也很少去挖笋子吃。餐桌上吃的笋子，除了白肉笋就是小笋子。到了春季，我早上起来的主要任务，除了扫完家里所有房子的地面垃圾，就是上山采蕨菜和小笋子。
现在黄茅尖的竹子越来越多。过去农田引水用竹子做水管，现在的农田基本上变成了森林，就是引进家里的山泉水也不使用竹子做水管了，因为这种水管容易堵塞泥巴沙子，我们用的是ＰＶＣ管。现在篾匠也几乎找不到了，机器编织竹器比人工编织的竹器要便宜得多，大家只能到市场上购买竹制品。由于当地没有竹器加工厂，外地来收购竹子的商人越来越少，即使来收购也因为是买方市场，价格压得出奇的低，村民们也没有了出售竹子的积极性。
这里的春笋其实是非常非常的多，但除了白肉笋及时被放上餐桌以外，其他的笋子很少有人挖，全部让他们长成了竹子。如今的黄茅尖，竹子泛滥成灾。这里的冬笋也有很多，会挖冬笋的人一天可以挖出上百斤。我家有几十亩竹山，因为我们家没有一个人懂得挖冬笋的技术，从来没有挖出过一个冬笋，让大量的冬笋浪费在山里，不能变成餐桌上的美味。
白肉笋是一种通过简单加工就能成为一道美味的食品，这种食品的食用周期非常短。如果能够对白肉笋进行深加工，不仅可以给白肉笋带来附加值，而且可以让更多喜爱白肉笋的人更长时期吃到黄茅尖白肉笋的美味。让白肉笋走出黄茅尖，让妈妈煎的白肉笋衣也走出黄茅尖，成为我的一个梦想。
07一只魔芋换一只土鸡
传说神农氏为了找到人类可以食用的药材和食物，行走于神州大地。有一天，他来到湖北省咸宁县九宫山上的白鹤洞门前，看见这里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不少百姓。神农氏上前仔细一瞧，发现这些人个个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于是他把这山上的土地爷给叫上来了，仔细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土地爷说，前几天这里从天上掉下来一些黑色的果子。这些果子长得既不像马玲薯，也不像山芋头，个头挺大的，这些老百姓正在闹饥荒，以为这些果子可以食用，刨出来就吃，吃了以后就毒性发作了。神农氏问有没有解药，土地爷说：“我听说这些果子叫魔芋，魔鬼附在这些果子的身上，只要将魔鬼驱走，这些果子是可以作为食物来吃的，味道还相当不错，具有饱肚、养颜、清肠、解毒的功效”。神农氏听罢，马上就在这山上垒起了一个七星灶，捡来附近的柴火，用开水煮魔芋，烧煮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把附着在果子上的魔鬼煮成了碱水。他又用这些碱水再煮这些果子，这些果子的麻味真的就没有了，也不涩嘴麻舌头了，而且吃起来美味可口。接着，神农氏就把碱水煮果子的秘方，奉献给了世人。从那时起，魔芋就成了一种美味的绿色食品。
一九四四年，日本鬼子的一小股部队来到黄茅尖。饥饿难耐的日本鬼子，到处寻找可以做食物的东西。我们黄茅队有户姓赖的人家种了几株魔芋，蛇皮一样的纹路布满在粗壮有力的魔芋苗上，立即引起了日本鬼子的注意。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食物，便用刺刀挑开泥土，寻找果实。当他们看到了泥土下巨大的果实的时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们刨出魔芋到附近一口老井里清洗干净，然后就一人手里拿一个魔芋坐在赖家的屋檐下啃了起来。刚咬了一口，那几个日本鬼子就被麻得大叫起来，他们的舌头痒得受不了，使劲地把舌尖吐出来抓痒，又不停地用水冲洗舌头，还怀疑是黄茅尖人故意放毒在魔芋里面。村子里的老百姓跑到山里躲藏起来了。日本鬼子到处找不到人，为了发泄怒气，便在赖家屋子里到处拉屎。赖家的的大孩子躲藏在柴草堆里看到了这一幕场景，捂住嘴巴笑。
魔芋属于薯类，多年生草本植物，魔芋的茎在黄茅尖被称为魔芋蒿子，是圆形的，呈暗红褐色，上面布满纹路，形状有点像蛇。魔芋蒿子含有丰富的膳食纤维，其胶质可用于制造果酱。
魔芋被江湖上的人称为蛇六谷、鬼头、鬼芋。魔芋加工之后，可以做成“水煮魔芋”、“酸菜魔芋”、“干煸魔芋”、“魔芋肉片”、“魔芋鱼”等。
魔芋是一种对人体有益的碱性食品，对食用酸性食品过多的人，搭配吃魔芋，可以达到食品酸、碱平衡，对人体健康有利。
魔芋还有降血糖、降血脂、降压，散毒、养颜、通脉、减肥、开胃等多种功能。
中医的药典上，其功能主要是：消肿散结，解毒止痛、美容减肥。
魔芋还可用于治疗肿瘤、颈淋巴结结核，外用可以治疗痈疖肿毒，被毒蛇咬伤以后，黄茅尖人使用魔芋来治疗。
魔芋还含有丰富的纤维素和微量元素，还具有16种氨基酸，并且脂肪和热量都很低，是不可多得的营养减肥食品。魔芋的可溶性膳食纤维，在肠胃中会吸水变得膨胀起来，从而增加饱腹感。并且还会在肠胃中变为胶质状态，阻止脂肪的吸收。
除了用于医学用途以外，魔芋在纺织、印染、化妆、陶瓷、消防、环保、军工、石油开采等方面都有着广泛的用途。
如果你到黄茅尖来，就会看到这些人家的屋前屋后都会有几株魔芋，魔芋苗长得一人多高。我家老屋的西南角上，也有一块我公唧曾经种过的魔芋地，现在已经改种了红枫。小时候我经常站在公唧身边看他种魔芋。公唧说，这魔芋不好种，它既怕暴晒又怕水淹，还怕干旱。只能使用有机肥料种植，对有机肥料的要求还很高，不能使用猪粪和鸡粪种植，只能用牛羊粪。光阴离弦，似箭般飞出，再也无法将离弦之箭收回。我公唧已经离开人世多年了，他弯腰种魔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让我想起这种特别的食物。
魔芋的加工方法较为独特。我记得，我爸爸从我家的魔芋地里挖出一个魔芋，戴着橡胶手套把魔芋皮削干净，再用山泉水把它洗干净，再在锅里放水。按一斤魔芋兑五斤水的比例，我家那口大锅可以放下五斤魔芋，我爸爸就在里面放了二十五斤山泉水。我妈妈站在灶台前，用一双竹筷子使劲地戳着魔芋，她左手扶住竹筷子，右手握魔芋板子，将板子上的魔芋反复磨、用劲磨。待她磨完了之后，我就负责在灶膛里烧大火。这魔芋要用猛火来煮，还要在铁锅里不停地搅动，快速地搅动，这样加工出来的魔芋才会细腻无疙瘩。铁锅里的水烧开两次之后，就要给灶膛里退火了，退完火之后灶膛里不要留下半点火星。我妈妈在这之后，就用一个汤瓢舀三至四瓢事先准备好的冰碱，撒在铁锅里，又反复、均匀地搅拌它，直到这些魔芋水慢慢静拢成豆腐为止。我看见妈妈将魔芋豆腐用薄刀切条，拿锅铲轻轻地贴着豆腐的底部，轻轻地铲起来，静置三小时。最后，妈妈再对这些魔芋豆腐进行横向切块，一块块灰白色的、似透非透的魔芋豆腐就出来了。这样的魔芋豆腐，手感非常好，滑滑的，嫩嫩的，摇动它也不会散开，放进嘴里又滑爽又有嚼头。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魔芋豆腐。长大以后，只要是我上街买菜就在市场上到处寻找魔芋豆腐。但每次买回来的豆腐都很失望。这些魔芋豆腐不是像我们家那样加工出来的，它们的原料是魔芋粉，里面有大米粉，有凝固剂，甚至有色素，惨白惨白的，只能吃出一点点魔芋的味道，完全没有黄茅尖魔芋那种嚼头。
黄茅尖魔芋在当地也享有盛名，很多人慕名而来，价格卖得很高。每斤魔芋可以卖到八九块钱。我有一次到我大姑姑家做客。我大姑爷唧兴奋地告诉我，他种了一兜魔芋卖了六十多块钱，他拿这六十多块钱买回了一只土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