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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良缘

东平郡王与众多姬妾前往别邸过中秋,大约七八日方回。大班人马离去,家中冷冷清清。素盈独自伫立妙音轩前,无人迎接。大门挂着落满灰尘的锁,看来已有时日不曾开启。素盈透过门缝张望,门内果然一片萧索。目光碰到轩叶殒命的偏房,她急忙逃开。

偌大的府中不见人影,她恍惚地走,不一会儿竟转到了咏花堂,见门开着便走进去。

安静的咏花堂里有一个人在看书,听见素盈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吃惊。

素澜首先恢复彬彬有礼的微笑,合书起身打招呼:“姐姐回来了。”一起身,阳光轻柔地覆在她的侧面,脸颊透亮如珠如玉,不施粉黛却美得令人惊异。

素盈看了不禁再度暗叹:父亲固然英俊潇洒,三夫人也是丰艳韵致,可生出这般美人,只能是老天的造化,绝非凡人可以奢想。然而老天如此造化,却要她承受大起大落,不知到底是何居心。

这位得尽宠爱的七小姐,从不会在热闹的活动中缺席。以往东平郡王府娱乐的成败,都取决于郡王觉得七小姐满不满意。但她今天独留在咏花堂里,无人问津。冷清的气氛和她丝毫不般配,她却像是习惯了。素盈不知该从何说起,环顾周遭,问:“妹妹一个人在这里?崔先生呢?”

此时她才从素澜口中得知,崔落花早已辞馆,不知云游何处去了。培养女儿们入宫的咏花堂里,只剩下两个不得其门的人。素盈露出五味杂陈的浅笑,素澜仿佛心领神会,默默地莞尔。

两人相对而坐,素盈端详妹妹沉静的面孔,关切地问:“你近来痊愈了吗?听阿槐说,前些天病得奄奄一息。若真是疑症,千万不能大意。”

素澜轻点头,不置可否,却问:“阿槐好吗?前阵子我听说,她在丹茜宫活跃得很,也开始在皇后面前摆弄香料。”

她的消息如此灵通,素盈反而不能贸然回答,徐徐地说:“阿槐熟知香技,一定下了很大辛苦。能得到皇后赏识,正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边说边品味素澜脸上那股玄妙的笑意。

“姐姐调香的技艺名动京城,素奉香亲制的香谱洛阳纸贵,人人争抢,父亲哪能轻易放走家中那位老先生呢!不过,只有阿槐学得仔细。”素澜婉然微笑,“我原以为文彩环死后,宫里调香的劲头也该过去了。想不到,素奉香名高一时,不得不冠上误导天下的罪状,才能打发你出来。”

素盈听她道尽种种关窍,内心诧异她身在宫外,却对宫中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妹妹目光雪亮,调香这种讨一时之好的雕虫小技,当然不能入眼。”

素澜微微唏嘘:“学来做什么呢?调香一夜之间风行宫廷,事出突然,着实蹊跷。睿奉香横遭不测,文彩环不得善终,姐姐被遣出宫……还有人提着脑袋往上冲,也真是够胆。”

说话间秋波流转,扫过姐姐的眉眼,落到面前那本书上:“我们家蒙获天恩,靠的是战功赫赫。摆弄花花草草的,是太安素氏。各有所长,还是扬长避短比较好。”

素盈垂目一扫,那书是本国著名的野史《后宫诸妃志》:“这是书里讲的?还说些什么?”

“太安素氏是巫医后裔,有个女儿能够目视鬼神,与异类换来一种仙露配方,帮主上诛灭异党。”素澜说着,嘴角有一丝讥诮,“杀人无形的‘仙露’不就是毒药嘛!她们深知毒药的威力,向来提防宫中摆弄花花草草的人。”

宫中本来就有皇后制毒的谣言,想不到她也私底下议论。素盈将脸色沉下,责怪说:“圣贤不语的怪事,我们这种人家可不该乱传。”

素澜盯着她的眉眼看,玄妙笑意变成直爽的评语:“姐姐说得对。早早从皇后身边退出,是件好事。”她在打一个很大的哑谜,谜底惊人。她看出素盈没法猜透,草草将猜谜游戏收场。

素盈再次垂眼凝视那书,微微摇头:这咏花堂里的话题永远绕不开宫廷。

素澜站起身说:“到我喝药的时辰了。姐姐若不嫌弃,与我移步梦鹤楼慢慢再聊。”

姐妹二人手挽手离开咏花堂,好像还是此生头一次。素澜边走边说:“我以前很讨厌姐姐来这儿。”素盈怔了怔。

素澜无悲无喜地说:“姐姐想来就来,想逃就逃。阿槐无处可逃,看到你那样自在,更加自哀自怜。而我看到那样的她,更加逼迫自己努力,不想落到后悔的境地。”说罢侧目打量素盈,没有笑意的眼睛清澈无比。

“姐姐觉得,自己生得阴差阳错,备受冷落,是家中最可怜的人。阿槐何尝没有抱怨呢——不幸生在选女之年,注定没有一天随心所欲的日子,整个人生困在一件事上。我曾经见她埋怨十二夫人,为什么不晚点生她。”

素盈愕然得说不出话来。素澜凉凉地一笑:“但她是素氏。与其怯懦地逃避,不如穷尽手段拼一次,看自己究竟能走到何种地步。这就是我们的命吧。”

姐妹两人各怀心事,悄然走了一路。

素澜所住的梦鹤楼,与别的千金院落十分不同。院内修建一座别致小楼,闺房设在楼上,平日登高眺远,深为旁人艳羡。若非推心置腹的交情,她不肯轻易相邀。姐妹二人登上楼,素澜便推开窗子,顿将小半个京城一览无余。

东平郡王府修建于京城热闹之地,周围皆是富贵人家。素盈自高处眺望,只见华屋精舍鳞次栉比,烟云盛景璀璨似梦。

素澜与姐姐比肩而立,目光毫无误差地投向丹茜宫的方向。素盈瞥见她眼角的哀怨,不禁唏嘘:“我想去,或许只是同生辰赌气,而你从小知道宫中险恶,为什么还想去?”

这几句在素澜耳中不中听,她也不生气,扬起手里那本《后宫诸妃志》:“这本书,从开国写到清雍十年素宛嵘册封皇后。姐姐,你可知道,里面的素氏有几人活过四十岁?”素盈不仅不知,甚至从未想过。

“九个。”素澜扳着手指历数,“生育,疾病,政变,意外,失宠郁郁而终,因故自尽……二十来岁就香消玉殒的最多。也就是说,我们素氏女子,十四岁入宫前,已经过完了大半辈子。肤浅的缘由,值得豁出余生吗?”

她知道素盈不会思考这种问题,笑笑说:“生为女身,从文不能科举,从武不能纵横沙场。即使我朝巾帼不让须眉,可说到封王授爵、领军挂帅、议论国家大事,还是难在男人中间找到立锥之地。幸好我们生为素氏,还有一个地方,能让女人的意志不容小觑、传遍天下。”

绝色美人的神情透出肃穆,凛然如不可冒犯的天女,声音婉转动听,然而充满力量,字字当中雄心万丈。素盈看得发愣,莫名怅惋。这个妹妹身上,找不到十四岁千金小姐的痕迹。不是她比阿槐更擅长隐藏童稚,而是她真正萌生了抱负。

但那天真的意志,还没有去和真正的宫廷碰撞,只能在闺房里好高骛远。

“即使在丹茜宫……”素盈想说,即使在那里,女人的声音仍然只在自己的心里,无法向人诉说。可此时此刻,素澜的脸庞仿佛一个发光的梦。宫廷对她,也仅仅剩下那个梦。素盈不忍破坏梦境的辽阔。

“那阿槐想要别人听到什么样的声音?”她问。

素澜淡然眺望皇宫方向,似乎能从摇动的光与尘中,看见隔着云端的妹妹。“谁知道呢?大概……那声音还没有出现,她只想走到我们所有人的前面,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似的。”

这时候,丫鬟捧着碗上来。药汤颜色浅淡,但有刺鼻的酸味。素澜一仰头喝下去,好像喝得急了,呼吸有些急促。喘了几口气,她又重拾微笑,说:“妙音轩锁了许久,没法住人,姐姐不如在这儿将就几日吧,我们两人也好做个伴,说说话。”

素盈想起妙音轩内蛛网尘结,当下心酸:“那就是我的地方,是好是歹都不能挑剔。”

素澜微微哂笑:“何必呢?”

三个字里藏着一句深沉的提醒:为难自己,也没人会在乎。这番体会在素盈而言,是一段漫长的经验。想不到集万千宠爱的妹妹,今日发出如此一叹。

同病相怜反而让素盈觉得更加可悲:“你我之间,能说什么呢?丹茜宫是什么样的?浮想阿槐在宫里过着怎样的日子?从我们开始闲谈,没有一句话离开丹茜宫和她。”

素澜的脸上晃过失落,眨眼就用深切的自嘲将真实的情绪藏起。

“丹茜宫……是啊,大概还是,只能说它。”她苦涩地笑起来,挥手斥退丫鬟,又去眺望遥远的宫廷,难过地喃喃,“你看看我——为什么生在七月初七?因为我是为丹茜宫而生的。自落生的那一天起,人所向往的东西我都有,是我积了十世功德吗?呵!他们倾注财力、物力塑造我,去夺取姑姑没能夺下的后座,再现明真皇后、延真太后这些东平素氏的辉煌时代。婚姻大事必须在帝王之家,我从没怀疑过。七月之前,谁跟我提‘宫中寂苦’‘平凡是福’这些虚话,只会让我惊愕。现在呢?我的余生不见了!”

她再也装不出超凡脱俗的姿态,脱力地低喃:“不说丹茜宫,我还能说什么呢?上天给素氏女儿一个非同凡响的机会,我却失去了生于素氏的唯一好处。或许,只有姐姐能够让我知道,没有丹茜宫该怎么过吧。”

那巨大的失落令素盈不由得心疼:“聪颖如你,什么样的日子都能应付。”

素澜用力摇头,似乎姐姐完全抓错了重点:“日子嘛,谁都能应付。我怕的是,余下的日子和郡王府一样。我怕的是,变成我娘。想当年,走南闯北,易装经商,多少男子甘拜下风!现在说出来谁信?她自己都不舍得提了。这才几年工夫?”

她正在委屈懊丧的顶峰,忽然一道白亮的闪光晃到梦鹤楼,定格在她脸上。不知哪里有人晃动镜子,戏弄楼上佳人。

素澜心潮起伏之际遭到如此戏弄,勃然大怒,伸手将窗紧闭,大步走到楼下怒斥丫鬟:“为什么还没有将那无耻之徒找出来打一顿?”

原来她不是第一次被镜光调戏。丫鬟灰头土脸地退出去寻找恶作剧的家伙。素澜又气又难过,语调起伏不定:“之前京城好事之徒都说,东平郡王的女儿美貌无双,稳操胜券。结果落选,乱七八糟的无赖便都欺到我头上,说要看看究竟长什么样。不打死一个,这事完不了。”

素盈劝道:“你是相爷未来的儿媳,怎能同无赖计较!”

素澜柳眉倒竖:“他们就是欺负我们要脸,才越来越放肆!若不是父亲和你讲一样的话,我一定亲手把那登徒子揪出来鞭打。”她说到此处,灵机一动,“父亲今日不在,我出去一趟他不会知道。”

素盈大惊,急忙阻拦:“万万不可闯祸!”

素澜不听劝,吩咐她的贴身丫鬟:“你上去把窗子打开一半,记得站远一些,不要让外面的人看见你的样子。”

丫鬟依照素澜吩咐,将窗半开,那束闪光果然又出现,如同挑逗似的晃动,引诱窗后佳人将另外一半窗子也打开。素澜一声冷笑,飞快跑下楼。

东平郡王府修得极为广大,走路出去颇费工夫。她怕无赖跑了,直奔马厩去牵马。素盈担心她借机发泄积蓄已久的委屈怨气,手下没有轻重,闯出无可挽回的祸事,于是紧紧地跟着她。姐妹各驾驭一骑,出了郡王府沿外墙寻找。

僻静的斜巷里有两个人,仆人模样的少年手持尺许宽的明镜,正对着梦鹤楼方向晃动。他身后的公子目不转睛地眺望,专心等待窗户再次敞开,没在意两匹快马飒沓而来。

素澜飞骑近前,一鞭劈下,吓得少年仆人惊叫一声,跌碎了明镜。素盈见她还要挥鞭打人,急唤一声:“快住手!”

素澜本意不在伤人,勒紧缰绳,向空抽了一鞭,响声颇为惊人,旋即向那公子恶狠狠地威胁:“若有下次,碎的可不是镜子。”说罢疾驰而去。

那公子望着素澜的背影远去,惊诧不已。素盈带一股又吃惊又好笑的神情,勒马停在青年公子身边,低声说:“何必多此一举?”公子满脸尴尬。素盈又摇了摇头,扬长而去。

素澜出了一口恶气,回到梦鹤楼上终于心情舒畅,然而素盈脸上古怪的微笑让她不解:“姐姐笑什么?”

素盈小声问:“你看清那人的长相了?”

素澜何等心思,当即问:“姐姐认识他?”

素盈不肯答。

很奇怪,此时素盈担心的,不是琚家二公子如何看待未婚妻,而是素澜发现未婚夫不过和寻常的无赖一样,只对她的美貌好奇,会陷在失望的深渊里,无法自拔。

十天之后,东平郡王与一众妻妾姗姗归来。素盈问安时,东平郡王问:“阿槐在宫里可好?”

素盈回答:“好。”

郡王“嗯”一声,至此无话可说,快速地挥挥手,示意素盈可以赶紧走了。

郡王挥手的一刹,素盈猛然醒悟——父亲除了给她素姓,不会再给她别的。

在他眼中,素盈的奉香经历只是一场横生的意外,从此一事无成,才是回归人生正轨吧……她这样想着,去向白潇潇问安。一路寻到后园,听见男女两人说话的声音。她侧身在假山后稍停,偷眼看见白潇潇与素飒,正在一丛矮树前闲聊。

那矮树是白潇潇种的,每年开花结果,姿态有些邪气。她神神道道的门道多,没人敢问这树的名字,也没人问她为什么在每年的这时节采摘果实。或许,正是因为她为这家带来神秘的东西,素飒才会怀疑母亲死于毒手,素盈才会怀疑轩叶身受其害。而她一年又一年,无惧旁人的目光,坦然采摘着那些果实,始终没人知道用来做什么。

“阿盈还没有准备好。”素飒负手立在一侧,嗓音带着惋惜,“宫廷对她来说,还是早了点。”

白潇潇一边摘果实,一边拣出不满意的丢向旁边水池。扑通一声,又一声,伴着她慢悠悠的嘲讽:“她从来不肯好好听崔先生的话,怎能和十几岁的素氏女儿们比?”

素飒看着池中涟漪说:“现在开始听话,已迟很多,况且崔先生已离开,想听也没处听了。”

果实投水的声音消停,素盈的心也跟着停了一拍。

白潇潇侧目打量素飒,不冷不热地问:“什么意思?你还指望她再进宫去?”

素飒笑道:“这可不好说。”两人陷入短暂沉默。

躲在假山后的素盈莫名感到一丝紧张,低下头,看见攥着裙子的双手在发抖。

白潇潇一声冷笑:“看来,如今的宫门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的手段多,快把我们这些老家伙甩没影子了。”

素飒淡淡地说:“进去、出来,有什么难?难的是留下。”

白潇潇横他一眼,冷冷清清道破素飒的心思:“你要我教她怎样留下?”

“只有素氏最懂素氏,没人比姨娘更合适。”

白潇潇像被“素”字烫了耳朵,清晰有力地说:“我姓白!”斥罢,她又恢复和气,“这行不通。我没有教人的本事,你妹妹也不是肯听话的人。”

素飒正要说什么,白潇潇诚意规劝:“你有姑姑、姐妹在宫里,四个,算得上罕见了。好好在东宫身边打实根基,圣上百年之后改朝换代,何愁没有你的显赫生涯!阿盈有你这样的哥哥,比聪明的素氏幸运何止百倍!”

扑通、扑通,无名果丢进水里的声音又响起来。

素盈想,大约对话到此为止。孰料,素飒竟带着几分焦灼不安地反问:“姨娘能想到改朝换代,怎么不想想,到时候我们人多有什么用?你听过哪个太妃掌权的?更不要说只是嫔位、媛位!”

扑通……

素盈的心也跟着下沉,溺水似的透不过气,想逃开,又觉得逃不开,最好还是继续听下去。

“原来如此。”白潇潇低“哦”一声,陡然变了语气,“你想要我教她什么?”声调中竟有冰冷的恐怖。

素飒又悲又气,重重地说:“她在丹茜宫误喝骆驼蓬,惊恐不知所措,以为会死。可是戳穿之后,宫里人怎么说?反正她没死,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算了。她们对恶毒司空见惯,不以为然——阿盈必须懂得她们的伎俩,保护自己,不能再受这种伤害。”

他还在絮絮地说些什么,素盈已听不到心上,悄悄探头窥视。

矮树丛前,有两位白衣佳人。素盈纳闷另一人是谁,发现她正对自己微笑——竟是数次神出鬼没的白衣女子。

“阿盈!”她旁若无人地向素盈打招呼,“你姓了素,路只有一条。”

素盈悚然变色,再也无心偷听,失魂落魄地逃开。那女人如影随形,亦步亦趋地逼近素盈,说:“素氏呀素氏,就算你不去争夺天下的巅峰,也会有人赶着你去。”素盈为了摆脱她,飞快地跑起来。

“索性自己把握机会,过一段风云变色的人生,怎么样?”白衣女人的声音随风轻轻吹到耳边。素盈仓皇之下不辨方向,一口气跑到咏花堂,慌张地回望,生怕被谁追上。

没人追着她。紧闭的咏花堂仿佛在嘲笑她的胆怯,岿然不动地与她对峙。

从前,她将崔先生的话当作耳旁风,总觉得那套道理言过其实。就算世事当真险恶如斯,与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然而,白潇潇是活例子。无论嫁给谁、怎样老去,一生之中总会有人记得她的姓氏,要她担起素氏的责任。就算改了姓,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对这个所谓的家来说,也只剩下素姓而已。

过了中秋,妙音轩整饬完毕,素盈便向妹妹道谢告辞,要搬回去。素澜看出她心里塞着沉重的忧愁,但没有刨根问底,只是以一种了然而无奈的目光目送姐姐。而素盈看出,妹妹的确不是过去那个定要问清楚孰对孰错、孰高孰低的七小姐了。

妙音轩焕然一新,唯独轩叶丧命的房间紧锁着,做过法事仍不解锁。重新投身于这片专属于她的冷清当中,素盈反有一种怡然自得,每日看书、调香,倒也逍遥。过了几天,她发现调制胭脂花露很有趣,又一头扎进了王府花园。

东平郡王对她从无期待,她爱做什么就随来随去地做一些。郡王不过问,别人更无心理会她的消遣。只有白潇潇偶尔拜访妙音轩,观摩调配花露,问几句宫里的事。

素盈料到她受了三哥的请托而来,往往含混过去。尽管如此,但白潇潇有通天法眼似的,听一分就能补全七八分,总让她哑口无言。

有天,白潇潇看着素盈摆弄花汁,带着笑意说:“女人用的东西,向来能讨好女人。你返家之后,还没有拜望你义母吧?送一份自己做的香露,也算尽点孝心。”

“琚夫人是聪颖妇人,一向知道我的心意。”

“人与人的交往,怎能寄望于对方全知呢?知道的事情,也有不大确定的时候。”白潇潇说话时,眉目之间总带着浅浅的幽怨,“你无所表示,她的确定就会慢慢变成不确定,以为自己看错了你。”

素盈不置可否。白潇潇不逼她作答,自顾自拿起书案上的一册书,口气更加寂寥:“人啊,要不断用行动说话,才能让别人明白自己。闷声坐着就想被了解,只能从书里寻找虚幻的知己。”

她掂了掂那册书,嗤笑道:“飒儿督促你读了很多书。经由他宣扬出去的言谈,很能唬人。你这个年纪能讲出那种话,实属难得。可你在丹茜宫,怎么处处碰壁呢?”

素盈原想不作声蒙混过关,但这一回,白潇潇紧盯着她等候答案。她只得回答:“人心不会化成白纸黑字放在眼前,由我品评,丹茜宫也不需要我的聪明。”

“是啊,书中道理当然不容罔顾,但人世百态不会照本宣科。”白潇潇双手抓住那本书,刺啦一声撕裂。素盈心疼书,白潇潇却弃如敝屣,说:“假如读过几本书,就能在人群中如鱼得水,那人人都可以坐在书斋里成精了。”

她伸出纤纤手指,轻戳素盈的心口,说:“那些不会化成白纸黑字的东西,才是纠缠你一辈子的东西,不但要去看、去听,还要恰当地回应。”

素盈略微将头别过。白潇潇对她的反感熟视无睹,摆弄着那些花露,若无其事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初八。”

“初八是什么日子?”

见素盈摸不着头脑,白潇潇笑道:“每月初一至初七,琚夫人为康豫太后吃斋诵佛,闭门谢客。初八是她会客的日子。”

素盈点头说:“这我知道。”

“你知道,但没将琚夫人放在心上,她的事情你想不起来。”白潇潇不住摇头,细嗅花露胭脂,指着其中几样说,“我看这些不错,送给琚夫人很合适。”转头吩咐丫鬟:“庭梅,差人送给相府,就说是我们家六小姐送的。”

庭梅笑嘻嘻地说:“谁去也不如六小姐自己去。”

白潇潇微微笑道:“你比六小姐机灵,就你去吧。转告琚夫人,阿盈被赶出丹茜宫,心情抑郁,身体也不好,改日再去拜见。”

送过香露之后,琚夫人回赠时新的花锦,捎话说:阿盈年纪尚小,不必为一时的挫折而意气消沉。东平郡王大为稀奇,自然不忘白潇潇的功劳,连连慨叹:“我的话,她从不肯听。早点在她义父母心里挂名,何至于出宫时无人替她说话?”

白潇潇抿嘴笑道:“王爷以为这就算大功告成吗?我们家老三的心思大得很,阿盈离‘通’字还早呢!”

素盈调花露本是游戏,王府里的花试过一遍就没新意,打算放手不做了。白潇潇却又给她出难题:“我们府里的花,数五夫人花圃里的最好。哪些花露是从她花圃里搜集的?”

郡王众位夫人各有脾性,五夫人爱花胜过爱人,出嫁时不顾金银珠宝,抱来家里移植的数种名菊。东平郡王诧异她这股痴意,封为菊仙,开辟一座园圃送给她种花。她产下一女之后,对生儿育女再也没有兴趣,心思全在花上。经她精心整饬,花圃早已享誉京城。

素盈推搪说:“五夫人那里规矩很大。郡王的朋友想要一睹花韵,郡王代为求情,她也未必肯。我为一点小事去央求,在她看来必定无理。”

白潇潇掩口而笑:“你以前就喜欢猜别人的想法。可是不去证实,‘察言观色’跟‘胡思乱想’没有分别。”

素盈一度默然,幽幽地问:“终日计较猜对还是猜错、看准还是走眼,不会觉得活着很麻烦吗?”

白潇潇一声冷笑:“活着哪有不麻烦的时候?心有灵犀也要点一下才通。躲在屋里就有生死之交送上门,这种事我没见过。”不由分说,拉着素盈到五夫人所住的小院门外,要她自己进去。

稀客造访,五夫人有些惊讶。听过素盈的来意,她稍稍迟疑,同意第二天早早打开菊花圃,只是再三强调,穿着鞋袜踩踏花圃会损伤菊花的元气。阖府上下,不论时节,谁想进她的花圃,都得褪去鞋袜。

天气渐渐转凉,赤脚踏在清晨的露水上,无疑是件苦差。素盈反倒想要看看这件事最终的结果,第二天如约前往。五夫人开了花圃,就在门口看。见素盈动作温柔,处处留神没弄出一点闪失,她风华老去的脸上绽开笑容:“六小姐真细心,跟我的蕙儿似的。”

四小姐素蕙是她亲生女儿,七年前因病落选,嫁为人妇。素盈讷讷地道:“我可没有蕙姐姐的好福气。”

五夫人眉起愁云,叹道:“蕙儿有什么好福气?郡王匆匆地打发她嫁人,嫁的也不是有根基的人家。”

“姐夫年轻有为,来日方长。”素盈客气了一句,见五夫人笑得若有所思,心中猜到几分,“姨娘有事吩咐?”

五夫人忙摆手:“哎呀,‘吩咐’二字怎敢对六小姐讲。有一事,想厚着脸皮请六小姐帮忙。”

这位夫人平常不张扬,素盈到宫里才听说,五夫人幼年时,父亲获罪净身,没入宫中。这宦官很有才能,深受先帝信赖。他位高权重却爱惜后辈,单是梁秀之争时,靠他得以全生的宫人就有近百,其中不乏如今得势的宦官、女官。他自己却得罪康豫太后,遭了殃。去世多年,宫中仍有不少旧交感念那份恩情,逢年过节必捎来香火钱,托五夫人代办香烛金纸,到老宦官坟上焚化。可惜,阿蕙无缘入宫,这点人情给丽媛、柔媛占了去。

若说五夫人有事拜托一个晚辈,素盈想不到会是什么,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等着下文。

“我听人说,将有几位大人致仕归乡,朝廷想提拔青年补上。六小姐最近若往相府走动,不知、不知能不能在宰相面前为你姐夫美言几句?”

消息大约是她那些宫里的朋友透露出来的。五夫人一向自重,也只有为了独女才会低声下气。可是,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相府,倘若素蕙的夫婿登门得官,恐怕惹来麻烦。靠得住的人只剩下宰相的义女。

素盈多少懂得这些关窍,宽慰道:“说起来,姐姐们不是选入宫中,就是香消玉殒。我能叫一声‘姐夫’的,也只有蕙姐的夫婿,这亲戚不同于别人。再说,蕙姐姐在家时待我很好,我岂有不帮的道理?”

其实素蕙没有偏爱谁,只是没有厚此薄彼地看待妹妹们罢了。仅是如此,在素盈想来,已算是厚道人。五夫人感激地握住素盈的手,说:“你们姐妹还年轻,日子还长,相互照应必定不会吃亏。”

素盈怕她期望过重,提醒道:“我去相府走动,总是在内宅与琚夫人调香、说话。即便见到相爷,我说的话,也不知他会不会记得。”

五夫人怕她想得太多不敢开口,连忙说:“相爷从你这里听一两句,知道他有这心思,也就够了。若是青眼有加,是你姐夫的造化。不肯理会,彼此也不尴尬。无论如何,六小姐这份好意一样令人感激。”她到这年纪,还要为女儿女婿操心,母女亲情令素盈羡慕,又再三允诺必定转达。

妙音轩里,白潇潇恭候多时,笑嘻嘻地问:“五夫人没有吃了你吧?”

素盈叹道:“本是我求她,想不到她也有烦心事拜托我。”

白潇潇挽起她的手,一边向外走,一边说:“七年前,郡王满心以为女儿们都要入宫,谁料一个个病得措手不及。事前毫无准备,哪有现成女婿等着?你们姓素的,又必须要匹配皇族,不然脸上没光——匆匆找到一个未婚的,全家都当找着起死回生的良药。他出身、才能都经不起推敲,郡王越看越不入眼,懒得费心帮他请托。难得你这宰相义女开口,老五的脸皮再薄,也肯为阿蕙豁出去。”

素盈奇道:“姨娘早就知道她有事相求?”

白潇潇冷冷哂笑:“阿蕙嫁出去七年,我们几个都被她求遍了。你竟然不知道‘宰相义女’的用处——你那义父是认来做什么的。”

这家里向来是三句话不离“用处”。素盈暗暗地叹了口气。

白潇潇理直气壮地说:“有求有予、礼尚往来,人与人的关系总归是如此起步。我问你,你这许多的花露,调配出来可有用处?”

素盈摇头说:“我自己喜欢,并没有特别的用处。”

她不肯说:娱心之事自然是同知心之人分享,花露大多洒在轩叶殒命的房前祭奠。

白潇潇仿佛全知,不住地摇头:“之前,家里人知道你学调香,谁也没闻着。在宫里走了一圈,你还是老样子——都知道你调制花露,谁也没见着是什么货色。是我们不配用前任奉香亲制的东西吗?”

“姨娘们识遍天下美物,打发时间做出来的东西怎能拿出手呢?”

这种懒费心思的谎话自然不能敷衍白潇潇。

“既然是打发时间——这家里有个人的时间很难打发,你有空独乐,不如陪陪她。”

不需赘言,素盈便知是谁:“打扰公主,不太好吧?”大嫂凤烨公主身体孱弱,没有精神应酬婆家的亲戚。没事别去烦她,是郡王府里不成文的规矩。公主与素盈虽是姑嫂,一年到头不过见两三次而已。

白潇潇冷哼一声,说:“宰相纵然权倾朝野,终归与你非亲非故,利聚则不散,利散则不聚。凤烨公主是你的大嫂,更是帝后心中无可媲美的女儿。连宰相未来的儿媳,也知道孰轻孰重,不时过去陪她解闷。我们家最好的一门亲事,你却不放在眼里。”

素盈闷不作声,脸上仍是一股淡淡的神气。

以父亲那脾气和头脑,生到别家,不知倒霉多少回。他能大大咧咧地活到今天,多亏惠和大长公主在世时精心策划,他的每段姻缘都有利可图。可惜惠和死得早,一众孙子孙女当中,只有素沉的亲事是她策划。若她活着,素蕙必定不是今天这样子。

一个人要靠结亲保住前程,多半是欠缺别的才能。东平郡王很讨厌别人说他沾了联姻的光。家里人知道他不爱提,平常没人摆出亲戚来炫耀,但不得不承认,这不需要什么本事的招数,足够应付大多数困难。

“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亲,大多无关风月。东平素氏几代联姻才有今日,不知羡煞多少人。可你只认得一个素飒,对别人视而不见。”白潇潇略过素盈的生母和那几位出身寒微的夫人,做了总结。

素盈低头凝望手中花露,反问她:“让我们结成一家人的并非感情,要我与她们情逾骨肉,又从何谈起呢?”

白潇潇嗤笑道:“要躲回房里看书绘画吗?做些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一辈子只顾自己的心思,不需顾及别人——那倒是轻松,可惜人世没那种活法。就算在皇极寺出了家,除了自己念经,还得普度众生呢。”

素盈语气微冷,徐徐说:“我也知人世难免周旋,非不能累,是不愿为。”

沉默片刻,她的声音更显怆恻:“姨娘聪颖圆通,人心在你眼中大约全如白纸黑字一般清楚,懂得越多,越是手到擒来。而我懂得越多,越是想要逃开。”

白潇潇猜她大约看穿了素飒的意图,不禁叹道:“谁不想撇开别人脸色,自在而活?但愿你下辈子做个庙里的菩萨像,不声不响坐着,天天有人磕头供奉。”

两人说着话,横穿花园往东平郡王府的西北角走去,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枫林郁郁葱葱,尚未染上艳红。树梢之间露出一片宅院,粉墙与郡王府隔开,墙上另有大门、脚门。白潇潇停住脚,说:“我昨日已代你打过招呼了,免得你这稀客突然登门,让人摸不着头脑。”

素盈走到门前,那边已有人等候。丫鬟们比素盈的打扮更显富贵,客客气气迎她进去,边走边说:“驸马不在,公主正觉得冷清呢!”

这么一说,素盈想起来,自从娶了这位体弱的公主,大哥终日不离左右,每年只有一次离开,是在皇极寺住七天,为公主祈求平安。至于是哪七天,要看公主的健康而定。选在皇极寺,也是因为近,只要公主召唤,他就能回来。大约最近公主的情况不差,他终于得空去诵经。

丫鬟引着素盈穿过精心构建的庭园,来到一处清静院落,花木比先前所见更为雅致,听差的仆人也更多。人人屏息凝神,仿佛怕喘气用得力大了,吹进屋里伤到公主。

里面丫鬟无声无息地出来,静静打手势。素盈不由得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看到堆金绣银的卧榻上,素澜和淡妆紫衣的凤烨公主正并肩说话。淡淡的紫丝如透过薄雾的晚霞,是今年新贡的织品,宫里统共百来尺。不过这位公主是帝后掌上明珠,不会少了她的。

待素盈向公主行过礼,素澜亲热地拉着她到凤烨公主身边坐下,问:“姐姐拿的是什么新奇玩意儿?”语调雀跃,但不敢大声。

素盈呈上刚搜集的菊花露,轻轻地说:“闲来无事去采了些晨露,估摸这分量能做一副菊花饮了。恐怕旁人不懂得做法,拿来送给公主。”

凤烨公主接过净瓶,点头微笑:“宫里到这季节,总要做一些。正好我这里有人擅制,让她做给我们喝。”这两句话说得极慢,越到后面越是飘忽。素盈忍不住担心地打量她。

凤烨容貌绝佳,与皇后的神情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更像她父亲的淡泊。即便不是医生,也能从她脸上看出先天不足的痕迹。帝后二人对长女分外疼爱,千挑万选,挑中素沉,又拨出大把金银为她修葺宅院。可是凤烨依旧郁郁寡欢——她下嫁素沉已经七年,膝下还是无儿无女。别人没有,也就不想了,偏她越是没有,越是哀怨,长年累月郁郁寡欢。

对于东平郡王来说,长男膝下无子固然有些遗憾,但以公主的柔弱之躯勉强生产,万一母子双失是更大的损害,因此他从未抱怨。而素沉对病妻体贴入微,从未萌生蓄养一两个姬妾的念头。素盈想起白潇潇那些关于联姻的说教,暗想:联姻若能得此福分,也算造化。可惜这种福分,只有生为太平世道中的公主才可获得。

姑嫂三人轻声细语地说了一会儿话,丫鬟呈上菊花饮。素澜啜饮一口,叹道:“宫里的做法,果真不是寻常人家比得了的。”不觉忧伤,多喝了一杯。

凤烨抿嘴笑了笑,说:“嫁入相府,还怕少了这种东西吗?”

提起这事,素澜兴致索然:“我这一次马失前蹄,府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只有公主和盈姐姐与他们不同……唉,我终于真正知道书上说的‘疾风知劲草’是什么景况。”

凤烨公主把玩着一只银盒,向两个小姑各看一眼,徐徐地说:“世事无常。多少人费尽心机往宫里去,以女官终老。我母亲慧眼识珠,嫁给梁王,自然而然成了皇后。没准琚家哪天更上一层楼,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丹茜宫呢!”

素盈和素澜惊得低呼:“公主!这话怎么敢乱说?”

凤烨笑笑,拉住素澜的手,期期艾艾地叹气:“没选中你,是福气。即便当上皇后,也不过是缩在丹茜宫的影子里,看谁都像仇人,活着只剩较量。”

她语气里有怜悯,也有厌倦。素盈记忆中的皇后,忽然被蒙上一层冰冷的蓝灰色——素氏当中首屈一指的女人,得到了所有素氏渴望之物的女人,她的丈夫若即若离,她的儿子抱怨她,她最珍视的女儿也用冷淡疏远的口气议论她。

“可是皇后……全部承受了。”她忍不住说了出来。

凤烨掉转目光,端详很少露面的第六位小姑——竟为赶她出宫的皇后说话,微微惆怅的语气,与惋惜错失之物的素澜不同,是在说一个她熟知的人。宫廷留在她心上的痕迹已然抹不消了,而她自己并未发觉。

“是啊,全部。”凤烨默默地笑了笑。

“朝廷中的男人只管国家大事,不需与皇帝朝夕相对;后宫中的女人只管服侍君王,不必把握政局。而皇后,介乎男臣女眷之间,兼有男女二重的责任。”公主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感慨地说,“容貌、家世、头脑、运气……我母后都有,但她的意志才是真正配得上丹茜宫的力量,可敬,可畏。下一个能担起这种艰难责任的人,不知道在哪里。”

这话分明是说,东平郡王府虽然对素澜寄予厚望,但她还不够格染指丹茜宫。素澜当然听得出来,嘻嘻笑道:“上天的眼睛雪亮,什么人该放在什么地方,自有安排。公主与我,也算各得其所了。只剩下盈姐姐……”

她说点别的来岔开话也罢,突然提起这个,素盈怔了一下,唯有苦笑。凤烨瞧见,也只是无声地含笑不语。

喝过菊花饮,公主显出倦态。姐妹二人不敢耽搁,结伴告辞出来。今日提起琚家,素澜索性敞开来,问了许多关于未婚夫的事。素盈有的能答,有的答不上。

琚云垂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毕竟是宰相之子,不能游手好闲。宰相早早打发他走南闯北长见识,常年不在京城。具体做些什么,没人说得清楚,据说是在榷场学习。偶尔遇见,他与素盈也以兄妹相称,只是十分拘谨,保持着外人的距离。

他的事情,素澜早就托人打听过,唯一不知道的是这人的样貌脾气究竟如何。听姐姐的形容,是个温和踏实的青年,素澜也就放心了,感叹道:“我以前从没在意男人的长相,现在实在没别的可想,居然开始看重皮囊——真是想不到啊。”

素盈从她的口气中听到一丝遗憾,默默走了几步,小声问:“白信默白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妹妹当时为什么不愿意嫁他?”

素澜的神色玄妙难测:“当时恐怕不定亲事,遭到不测,更怕像蕙姐姐误了一生。我想,就是从云端上坠地,也要弹起来,不能像蕙姐姐那样摔扁了。”她不愿再提那事,诚挚地劝素盈说,“你也要及早定个主意。父亲、姨娘们可不会替你掏心掏肺地着想,好的总归要靠自己争取。”

素盈不由得黯然,阿澜从云端来,能让她弹回去的人就是好的。她苦笑说:“我一出生就是扁的,定要弹上天给人看,结果呢?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快说不清了。”

素澜忽然说出一句崔先生曾在咏花堂说过的话:“天下的事,没有绝对的好与不好,对与不对。”现在再提这话,姐妹二人心有戚戚。素澜叹道:“你想要的,就算众人侧目,也是好的。如果不想要,王孙公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她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似乎已看穿了姐姐的宿命,但不便发表她的意见,含蓄地说:“至于姐姐……我想,不乏有人指派好的给你,就看你自己看重什么。”

这年秋天,皇家又计划出猎,预计的目的地远远超出猎场范围,从猎队伍壮大,几近一支精锐部队。

皇家的传统本来就是将狩猎当作练兵,历年来亲自操练校阅不足为奇。但戎马呼啸于大漠深林之中的,是面容文秀淡泊的皇帝,终归让素盈有些难以置信。她见过他的脸,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安静的人如何驰骋于千军万马之前,如何气势豪迈地挽弓引箭、追熊猎虎。

而大臣们无法想象的是,他们每次规谏,他竟能每次置若罔闻。

出猎耗费巨大,谏臣希望这样耗资、耗时、调动无数人力物力的大规模狩猎从每年两次减为一次。皇帝断然拒绝,对那些言辞恳切的奏章中提到的民生民情不屑一顾——他的固执似乎正在步上夏帝太康的后尘。

这回的诤谏一直持续到御驾出发。留到最后的参与者大多是一些仕途惨淡的小臣僚,几乎都是睿、素之外的小姓。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大多懂得加入和退出的时机,而小姓官员这辈子很难登峰造极,所以至少要为博得流芳百世的美名尽力一试。敢于直谏的骨鲠之臣,名留青史的概率要大得多。

“你怎么看?”白潇潇问素盈。最近,她们之间的话慢慢地多起来,话题也变得复杂。

素盈轻声回答:“另一种病态。为了个人的美誉强装勇士,只知道跟风叫嚷,借助舆论声名鹊起,当作攀升的捷径——为劝而劝,丝毫无助于解决问题,对国家有什么益处?”

白潇潇颔首轻笑:“后宫光景并无二致。男人们一旦动手就必须蒙蔽全天下,否则达不到效果,而女人的美名蒙蔽外臣便足矣。”

她说的是皇后素若星也加入了进谏行列——素盈却不认为她是买名。素若星多年来周旋于政局当中,除了懂得维护自己,更明白怎样维护皇家。

皇帝永远不该和官员们对峙、决裂。臣僚的势力千纠万结,对付敌人时各有各的说法,但众口一词却可以令皇帝束手无策。亲戚、同乡、师生,在同一支军队里共同杀敌,或在同一个学馆中受教……只要他们需要,能瞬间列出一张清单,丰富自己的阵营。

这是一群跪着但仍然骄傲、谦卑但仍然可怕的人。对皇帝顺从恭敬,是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和习以为常的义务,也是他们报效国家的途径。但皇帝只是一个神圣的象征,而他们的朋友是能够彼此交流抱负、分享政见的活生生的人。皇帝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荣辱,他们也可以将拒绝纳谏的皇帝束之高阁,把赤诚献给愿意聆听的人,譬如宰相琚含玄——群臣之首本来就是为了这种时刻而存在。

素若星绝不会坐视琚相蔽日遮天。她在努力缓和皇帝与臣僚的关系,但频繁谏言,却适得其反。皇帝对她的容忍结束,当着众臣的面,对跪谏的皇后说:“那你就不要去了。”想象那场面时,素盈几乎能够肯定,他脸上挂着不急不恼的、淡淡的微笑。

狩猎如期,代替皇后出行的是丹嫔。原本宫内外都当她无望妃位,更别提觊觎丹茜宫,连东平郡王都偃旗息鼓,她的际遇却又突然逆转。

东平郡王这回学乖了,不敢冒冒失失,落一场空欢喜。可他又不是能坐等的性格,非要做点什么才安心。为求顺遂,三天两头打发家人去灵山名寺进香,祈求丹嫔的好运别再翻覆。

素盈是家中闲人,自然逃不脱使唤,与白潇潇同去京城七座寺庙烧了一遍香。这天回来,进门就见素飒憋着一股火气等她。

原来,因为这回狩猎规模空前,素飒估摸至少两三个月不能回家,临走前向素盈道别,还有许多话要叮嘱,却听说妹妹去给别人烧香,不由得教训:“这就是你选择的退步?无所事事,虚掷光阴?”

素盈缓缓地摇头说:“这不是退步,是我选择的放弃。”

“阿盈!”素飒沉下脸来,不甘心地说,“东宫一直很惦记你,时常问起你的身体怎样,是不是还会哭,还问你写的那么多香谱当中,为什么没有‘九华香’。他让我跟你要一张配方,说要夹在香集里,这样以后看见就不会忘了。”

澄澜亭中那个越来越遥远的秋日,被他的语音勾起,在回忆里泛起丝丝暖意。素盈的心一紧,叹息道:“东宫重情谊。渺小如我,他也不会轻易忘记。也许他会一直惦记,但那不意味着他需要我。哥哥,你在他身边多年,会不明白其中的区别吗?”

素飒的面孔微微绷紧,一时说不出话。

素盈将求来的上签交给他,从容地说:“你拜托七姨娘来教我,她确实尽心尽力。有些从前不去想的事,我渐渐看清楚一些。皇后与丹嫔闹到这个地步,东宫里,又怎能重演太安素氏与东平素氏的闹剧呢?”

素飒不住摇头,连声说:“他对你……唉,何必这样颓丧!先别急着心灰意冷,再看一段日子。”

他叹了两声,忽然想起一事,冷笑说:“白信默也有几次问起你。真可笑!几次照面的交情而已,嘘寒问暖像什么话!”

见他厚此薄彼到这地步,素盈不禁觉得可疑:“哥哥好像以前就不喜欢白副卫尉。我看他是个正直诚恳的青年,不知哪里让哥哥不满?”

“正直?诚恳?”素飒冷笑,“你记不记得娘临死前说过的话?”

千万不能相信那些几近完美的人,不能参与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完美的背后常常是最可怕的深渊。亲娘去世时,素盈年纪尚小,其实不记得话是不是这样说的。不过素飒说是,她也无法反驳。

素飒又声色俱厉地告诫:“不要理会他。那个人,和你不是一种人。”

话题扯到白信默,本来只是偶然,素盈却突然蹦出一个怪念头,很难分辨仅仅是为那个送她一纸宽慰的青年美言,还是想要向哥哥暗示她的未来有别样可能。

“父亲可不是这么看。”她含笑提醒,“我们家三个女儿,或真或假差点许给他。这样的人,找遍天下没有第二个。我看哥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知素飒有没有体会她的用意,他咬牙说:“我宁可当小人,也好过错信他人,追悔莫及。”他放出这话就走了。

素盈依旧与白潇潇结伴,每天去为丹嫔烧香。

“你哥哥不会死心。”白潇潇似乎知道兄妹二人临走前的对话,淡淡地说,“素氏不懂得死心。我还以为,你终于醒悟,所以愿意与我聊宫里那些乱糟糟的事。”

素盈微笑说:“因为与我无关,我才会高谈阔论。”

“倘若有关,我也不可能听到你真正的想法吧?”白潇潇的眼睛微微地弯起,突然提出,“回家之前,和我去拜访一个朋友。”

近来,她看素盈同家里人有了话说,又开始带她出门会友。她的朋友不多,大多是和她一样,受到政局牵连,怀着绝艺默默隐于门墙之后,姓名都不像是真的。

车驶入城郊一座民宅。还未到起炊之时,上空却有淡淡的烟。一名中年妇人迎出来。白潇潇与她执手寒暄,指着素盈说“我们家的六小姐”,却不说这妇人是谁。

妇人头脸平常,面带和气,盯住素盈使劲看,最后说:“上回见,还是三四岁的小娃。那时候可算不出,会长成这样的佳人。”素盈恍然大悟,妇人大约是白潇潇结识的女法师。

因她看得见鬼魅般的白衣女人,反而比常人更加忌讳怪力乱神。今日不小心进了这种人的住处,没来由地紧张,既怕听到更多离谱的话题,也怕自己的秘密被看穿。妇人似是没看见素盈神情紧绷,依旧笑眯眯的,请她们到清静内室去喝茶。

宅中布置简洁雅致,与素盈所想的法师住处完全不同。待妇人亲手奉茶,玉色盏中一泓薄翠。素盈一望便知是白潇潇喜欢的喝法,省去烹茶的全套功夫,只拿沸水冲一下。她说是从前养成的习惯,但从未提过是哪里学的这种饮法。

白潇潇与妇人随便说了几句家常话,素盈便看出来,妇人不善言辞,不仅比玲珑心肝的素氏差得远,恐怕较之常人也逊色几分。但白潇潇却在意她的言语,不时沉吟。

告辞之际,妇人从内室取来一封红笺,郑重其事地说:“上次问的事,回话都在里面。”

白潇潇接了藏到怀中,领着素盈出来,回到车上问:“又有什么不高兴的?”

素盈早憋了一肚子话,指着她胸口缓缓说:“姨娘教我,人与人的交往没有捷径可循,想了解人,只有同人来往。请问姨娘,观星象、翻相书就想掌握别人的为人、行事手段,拿法师的话当自己的指南,又算什么?”

白潇潇先是发怔,细思片刻,取出怀中的红笺轻轻摩挲。

“人需要信点什么。”她无可奈何地说,“我不可能信‘人’,也没有勇气信‘自己’。这两者当中有一个能够信赖,就不会困惑。”

她含蓄地笑了一下,望着素盈又说:“但愿你永远不要相信巫术。”

素盈细思这话,微微叹息:“巫术终究不是正道。现在正是丹嫔的紧要关头,让人发现我们家同法师来往,累了丹嫔的名声,家里人都不会好过。”

白潇潇冷笑着抖了抖红笺:“你以为我是为了谁?!”说罢展开浏览。

女法师讲的多半不是佳音。白潇潇读完一言不发,脸色愈加难看,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到府中立刻去见东平郡王。不多时,家仆到妙音轩传话说,郡王要见六小姐。

素盈走到父亲书房窗边,恰好听见东平郡王的大嗓门说:“上次说,只要有木雕的丹茜宫,事情一定能成,结果呢?哼!”素盈不爱听,转身想走。

白潇潇的声音隔窗传来:“阿罗说,上次时机难得,坏在六小姐突然学调香,没人想到是相爷的主意。横生出这么一件没有算进去的事,累了阿灯的性命。”一句话刺痛素盈,心想这群人真是鬼迷心窍,不思量自己做的那事有没有谱,反而怪到她头上了。

“事情不成,又说这种话,谁信?”东平郡王牢骚完,还是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情问,“这回又怎么说?”

“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对,没指望。”白潇潇重重地叹口气,“也有半句好话,说无心插木反成荫。可惜后半句又说,到最后还是虚花飞尽,无果而终。”

东平郡王起初嚷嚷不信,听了这些不吉利的话,又像全信似的,气得直拍桌子:“一年一年又一年,什么时候才有天时地利人和?”

“阿罗早说过,求早了不算,变数太多。待到最后一位小姐的亲事有着落,事情就不会有大的变数了。”白潇潇诚心地劝说,“阿罗的话,有时候我也不大能听懂。可是从未错过。不管怎么讲,眼下也是时候为阿盈寻个良人。”

“你当我没想过吗?”东平郡王不耐烦起来,“可是老三另有打算。他妹妹简直像他一个人的,谁也不准说、不准碰。我管不了他。你想给阿盈寻婆家,去跟老三商量!”

素盈故意错过白潇潇,走入书房见父亲满脸晦气,不由得暗想,不过是一个女法师的话,何至于认真到这地步?为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自寻烦恼,注定成不了事。

东平郡王见她来了,直奔主题:“你哥哥从猎场送回一封书信,你自己看。”

素盈奇道:“何须劳动父亲代传?”接过信看,只有莫名其妙的一首诗赋,既无题头也无落款,不是素飒的字迹。

东平郡王清了清嗓子,说:“是东宫的手书。”

素盈大惊,将信丢回父亲桌上:“东宫字迹怎能私传民间?哥哥真是糊涂。”

东平郡王尴尬地嘟哝:“传都传来了,你摆什么架子!”

素盈大声说:“我不看。”

东平郡王讨了没趣,讪讪道:“你哥哥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心思,能让东宫至今惦念你。又不是坏事。不想看就算了,我找人替你回信。”

素盈气愤至极,不住冷笑:“我这辈子只得了一个人诚意相待。就一个人,那么短的情谊,你们也要糟蹋一遍!”

东平郡王忽地怒目圆睁,狠拍桌子,一声巨响镇住素盈。

“谁借给你胆子敢这样同我说话?!”他强压怒意,长长地换了几口气,“东宫选纳侧妃是迟早的事,你从今给我放机灵些!”

侧妃。原来这就是他们等的机会。

素盈胸中翻涌一股气,冲得言语七零八落,欲言难言,最终面对父亲一咬牙,转身跑出书房。

不久之后,猎场传回消息,说丹嫔在狩猎中大出风头。东平郡王急修一封家书给素飒,叮咛他速转丹嫔亲览。

他虽然受封东平郡王,膝下八个女儿却没有一个蒙受天恩,获得片纸之封。以前考虑到她们是要入宫侍奉皇家的人,有没有封号无所谓,但现在不同了。东平郡王急于向丹嫔求援:阿澜落选之后,京城谣言不少。她要嫁入宰相家门,需要漂亮的虚名重整旗鼓,千万求圣上随便给一个封号。若是郡主,则最妙不过。

素澜很快得到一纸封诰,受封为德昌郡主。这是大大的超授,只有惠和大长公主的后裔兼琚家的媳妇,才有这么稀罕的运气。素澜却不领情。使者一走,她就提着黄绢冷笑道:“封给我一片好地方,我去琚家还能说得出口,可德昌郡算什么?!地不长草,鸟不拉屎,一年拨不出几个私房钱,打起仗来不出三天就沦陷。白白欠丹嫔一个人情,真是不如不要。”

随便她怎么说,东平郡王不放在心上。他正处心积虑计划第二件事情:荣安公主十七岁,女大不中留,眼看就要嫁人了。他听说素飒在猎场上意气风发,引人注目,立刻又修书暗示丹嫔:咱们家素飒是多好的青年啊,那真是要文有文、要武能武,遍览朝野上下宫内宫外,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美男子,而且与荣安公主年纪相当——千万要在圣上面前多多提起!

丹嫔这次的回话有点不耐烦:荣安公主的婚事正在议,备选驸马虽说不多,但都是出类拔萃的青年,到最后关头再说吧,现在说也是白说。

尽管她言辞很不客气,东平郡王却感到丹嫔的话在皇帝耳中又有了分量。他心中有指望,人也快乐和气起来。下人们见他每天喜气洋洋,自然陪着他高兴,府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睦局面。

欢欢喜喜的,冬季就降临了。

宫中为凤烨公主送来上等的熊皮、狐皮、鹿皮共七十七张,各色貂皮十七张,还有许多进贡来的珍玩。凤烨随便看了几眼,便向宫中使者笑道:“我在父皇眼里,只值一堆东西。倘若真的爱惜我,为何要对皇后施以颜色,害我担忧、难过?”使者忙说了一些劝慰开解的话。凤烨淡淡苦笑,别过身不理,漠然吩咐将东西分给家中众人,让素盈和素澜随便挑几件喜欢的首饰。

姐妹二人听了她那番话,不敢雀跃,就从手边拿了两三件。送走使者,凤烨让她们代为挑花样、选衣料,准备置办过节衣装,自己又不说话,斜靠在床边想心事。

她天生容易哀愁,闷不多时,开始叹息:“皇帝的女儿、宰相的儿媳,能这样快乐相处真不容易。不知道阿盈的前程在何处,但愿日后也能如今日一样相聚。”嘴上说的是“不知何处”,慢条斯理的语气却透出敏锐的洞察力。

这家里从来没有某个人的终身大事,桩桩都是一家人的前程。东平郡王和素飒的心思瞒不过她,但是遇上皇后与丹嫔再度较劲,东宫侧妃之选悬而又悬。

素盈眼中的苦涩正撞上凤烨的悲悯,慌忙将目光掉转——窗外白雪皑皑,一片银白刺得她眼睛酸疼。

今年降雪早,狩猎提前结束。素飒带回一个锦盒,说:“东宫的一番心意,我代你收下了。”盒中分为两格,左边是一株干枯的香花,右边是一模一样的金花发簪。

“这是进贡来的不老香——花虽枯,香不败,馥郁持久,据说可存留百年。”

素盈盯着出神,微微地有些惆怅。素飒又说:“你也回赠一样吧。上次那封信,久久不见回音,未免太伤人。”

素盈冷笑:“父亲不是找人替我写了回信吗?”

素飒的眉心拧成团,埋怨说:“殿下在猎场睹物思人,其中关窍,父亲哪里知道?那种言不达意的回信,我怎敢拿去?”

睿洵与猎场,两样合在一处,素盈不禁恍惚。她到底不忍心让睿洵失望,略想了想,转身从柜子里取出香炉,说:“我没什么好私房,里里外外,只有它还算精贵。跟我进宫又出来,也算有点来历。”说完又劝,“私相授受终不光彩,请哥哥顾及东宫与我的颜面,不要有下次,也别再提醒东宫去想那些……应该忘掉的事情。”

“事到如今,还要人去提醒?”素飒接过香炉,喟叹一声,心事重重地走了。

数日之后,准许东宫选纳侧妃的消息传遍京城。

东宫侧妃少则一人,多则三人,瞄准此处的人不在少数。东平郡王一心巴望这天早点来,千万不要拖到素盈人老珠黄。收到消息,他正在偕止斋赏梅花,本该高兴,却涌出了长辈的担忧:“储君年纪尚轻,增添寝侍无可厚非。可是合婚不满一年,就喜新厌旧,实在是……”

素盈也在旁边,低头敛眉不言不语。白潇潇冷哼一声,说:“王爷想得真简单。”东平郡王习惯在这种时候听她发表高见,当即眨巴眼睛聆听。

白潇潇的目光轻飘飘扫过素盈:“东宫选纳侧妃,本无定期,偏偏选在皇后屡遭冷遇的时候,其中用心还需多言吗?皇后是要借机拉拢人了。”

“哎呀!”东平郡王原本没将这事跟皇后联系起来,隐约觉得不妙。

白潇潇面无喜色,继续说:“若是皇帝为东宫选侧妃,丹嫔或能游说。若是宰相献计,人选必是他的义女无疑。可惜皇后做主,定不肯从东平素氏中选择——有一个丹嫔已如虎狼在侧,再添个东宫侧妃,岂不是利刃之上又加毒药?”

素盈站起来,不顾父亲讶异,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东平郡王张口结舌地看着她走掉,气得拍案:“你看看她这该死的脾气!”

白潇潇没有附和,望着门口,缓缓地说:“从前你们不当她是素氏,她不得不忍受轻视。如今要她变成素氏,她不得不忍受强加的不情愿。只有现在,她可以发脾气。请郡王也尝一尝忍受的滋味吧。”

冬意沉沉地覆遍小园,老松雪影黑白分明,宛如水墨勾勒的一幅孤绝画境。素盈不顾北风寒峭,独自攀上家中假山,凄凉地坐在山顶亭中。

雨似的冰霰子洒了一阵儿,化成新雪翩翩落下。随风飘来一声轻唤:“奉香!”她浑身一震,几乎怀疑这小亭是东宫之南的澄澜亭。

回首时,映入眼帘的却是白信默。

他大概刚从哪个屋里出来,一身暖意,仰首时融融地流贯周身:“远远看着像是奉香。冰天雪地,为何在室外流连?啊,你看我,叫你‘奉香’叫惯了,现在不知怎么称呼。”他攀上假山,眉目透出意外相逢的欢喜。

素盈强作笑颜:“大人别来无恙?”

白信默看她的脸颊冻僵了,好心提醒:“到这高处吹冷风,恐怕会生病。”

素盈双眉紧蹙,转瞬又有泪光莹莹,瓮声瓮气地说:“生病才好呢。”

白信默见她泪容凄婉,于心不忍,后悔没拎披风出来,只能再劝:“还是快回屋里去吧。”

素盈默默摇头,问:“大人怎么会到这里?”

“我来探望姑母,可是郡王在里面说话,好像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就想去拜访素率,记得是走这条路。”

“你走反了。”素盈说完,两个人默了一瞬。

白信默仔细端详,困惑地问:“东宫要选侧妃,对小姐来说不是好事吗?”

一语道中素盈哭泣的根由,她猝不及防,垂首不语。他更加费解,奇道:“素率自小在东宫中为小姐美言,多年来苦心经营着实不易。事到临头,小姐却要做辜负他的人?”

原来,素飒的用心尽人皆知。素盈顿感无地自容,悄然背过身。白信默仿佛知道她羞赧的缘故,笑道:“这没什么,家中有姐妹的都是一样。”见素盈愁眉不展,他犹自好奇,“东宫的为人,小姐亲眼见过。那样的男子仍不能入眼,小姐究竟希求怎样的良缘?”

“我和他几时有过良缘!”素盈突感悲愤,脱口又说,“素氏图的是丹茜宫,皇家求的是帮手,毕生心思都用在盘算上,谁有空暇顾及他或我?”

白信默的神情分明吃惊不已。大约从来没人想过,一个素氏需要有别的心事。素盈心中酸楚,涌出哭腔:“大人久在宫中,熟知景况,你觉得我若侥幸成为东宫侧妃,是一段美满良缘吗?”

白信默顿时手足无措,伸手想要有所表示,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在素盈肩上轻轻地拍了拍,笨拙地连声说:“别哭了,别哭了。”口气像哄小孩子。

素盈忽想起,二人没有深厚的交情,却谈起这种话题,真是尴尬得很,急忙胡乱地擦眼泪。白信默见状叹道:“你有那样的父兄,不难求来富贵良缘,但你却想要美满。你这位素氏的企图,比名位前程更大、更难得啊。”

寒风吹过脸颊,泪痕冻疼之处灼灼刺骨。素盈将刺痛当作他揭示的真相,由那痛楚直逼到心里去。

他不忍看,低下头沉吟:“我不知道如何实现你的愿望,但是知道,人若勉强自己去做不情愿的事,距离愿望只会越来越遥远。除了这话,我想不出别的。”他说完,素盈便不再哭了。他又柔声劝:“赶快回去暖暖。”

素盈倔强地摇头,说:“我还是一个人在这儿更自在。”

孤男寡女小园相会,让人看见十分不妥。白信默站了站就告辞而去。走出去不远,他已回头数次,每次均看见素盈仍在亭中对着雪景发愣。

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加快脚步,几乎是跑回偕止斋,提了自己的披风又去花园。假山上却没了素盈的踪影,大约她终于畏寒离去。

他心里反而有点失落。

素盈在雪地里吹了风,当晚觉得头重,心知不好,倒也不怕。次日风寒又加重,她便卧床不起了。

素飒自幼常在东宫中寝宿,听说妹妹卧病,当即改成每日归家,督促她喝药。丫鬟煎药、喂药他不放心,必要亲眼看着妹妹一口口喝完才罢休。

这天素盈喝完药,突然说:“也许蕙姐姐不愿入宫,否则怎会偏在那时候生病,一嫁人就好了?”

素飒正坐在她床畔剥糖栗子,听到这话立刻满脸寒气游走:“你敢装病试试?!”

“能装得出来,何必去挨冻?”

“还敢承认是故意的!”素飒狠狠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

素盈攥紧拳说:“我偏要看看,是我的小命要紧,还是东宫侧妃要紧!”

素飒冷笑一声,低头边剥栗子边说:“当然是你要紧。你看不上这个侧妃就罢了,可千万好起来——我还等着看你抱憾终身呢。”素盈知道是玩笑,赌气不理睬。

素飒掸去衣襟上的栗子壳,慢悠悠地说:“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

送别那天,睿洵凄凉的背影还在她心底轻轻地疼。素盈低声呢喃:“是呀……可是……”

“他的心意,你最清楚。”

“得到那样的心意,实在是莫大的幸运,但……”素盈捧着哥哥剥给她的一碗栗子,讷讷道,“停留在‘心意’,大概就是最好的结果。再往下走,幸运会变成不幸。宫里从来都是这样的。”

“只要战胜那些让你不幸的人,幸运就不会消散。”

“那我的幸运注定是别人的不幸。”

“人世从来都是这样的。”

“也可以不是。”素盈抬起眼睛看她哥哥,说,“至少这回,在我这里,可以不是。”

素飒默默注视妹妹,半晌之后痛苦地说:“不幸,吃亏,忍受……这种事情我们受得够多了,我只希望你不再遇上。可你为什么要去在乎别人好不好呢?你为什么要在乎轩叶、文彩环、妹妹们的感受呢?阿盈,我只能管你,管不了你心里那么多的别人啊!”

素盈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有想好。他摇头制止:“开口之前,想想我的不幸。如果你心里那些‘别人’当中,还有我。”

他这样说,素盈什么话也讲不出了。

东平郡王得知素飒的劝导也归于失败,抓起桌上的毛笔纸张一气乱扔。

“我从没见过哪家的女儿许人,还要父兄去求!想要我低头,除非她有能耐坐拥丹茜宫!”一句话定了素盈的前途。当日,她的生辰八字就被报到宫里。素盈仍存一丝侥幸,心想皇后定不会容她过关斩将。

腊月初七这天,宫里突然传出话,请素盈第二天入宫赴腊八宴。东平郡王摸不着头脑,心想素盈何德何能,竟得皇后赐宴。一打听才知道,受邀的还有另外五位素氏小姐,印证了这阵容的真意。事情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但必定是要内定侧妃人选。皇后就算不愿东平素氏的女儿入选,表面功夫也绝不会落下。

东平郡王不敢对侧妃之选抱太高期待,但也不肯死心,立刻紧急地当作第一要务操办起来。

这天正是素盈生日,妙音轩本来如往年一样冷冷清清,临近傍晚突然热闹非常。东平郡王带队鱼贯而入,放下各种胭脂首饰,上下打量女儿过于素净的衣衫,皱着眉连连摇头,说:“这是什么打扮?掉在雪地里都找不出来!现裁新衣来不及了,将就改改。”

府里养着一群好裁缝,素盈以前无缘见他们施展身手,今天他们全绕着她打转,要拆轩叶给她绣的衣领和袖口。素盈不肯,正僵持,来了一对手捧锦衣的丫鬟。素澜跟进来,眉开眼笑地说:“得知好消息,料到姐姐没有提前预备,我这几身衣服是今冬新裁的,还没穿过,先拿去凑合。”

东平郡王上前翻了翻,赞许说:“阿澜的眼光不错。”

衣服还没上身,又有几名丫鬟涌入妙音轩。原来,众位夫人想起今日是素盈生辰,各自送来礼物。头上戴的金钗玉簪珠花雪柳,身上挂的项坠衣钩香囊环佩,一应俱全,不是送给素盈,是送给郡王看。

东平郡王好奇,亲手打开一一过目,见到好东西便点头,不入眼的便“嘁”一声,连声说:“拿走拿走!这也送得出手?”被他“嘁”过的东西当即灰溜溜退下,不多时就换来好的。

东平郡王代女儿审完礼物,又想起一事。挑剔的目光打量过各位夫人派来的丫鬟们,指着一个眉眼机灵的,问:“你是哪一处的?”那丫鬟回答是四夫人身边的跑腿丫鬟,新来不久。

东平郡王说:“你从现在起跟着六小姐,就顶那个回乡嫁人的丫鬟的名,叫轩芽吧。小心伺候!”说是伺候,无非是多找个人看紧素盈,防她临阵脱逃或起别的心思。

素盈心头腾起无名火,冷冷瞪着父亲,想说:“你对谎话记得清楚,却不记得她叫轩叶,不是什么轩芽!”但开口时说的却是:“时候不早了,父亲请回。我也要早早休息,以免误事。”

东平郡王见她终于开窍,欣慰地点头说:“明日可得抖擞精神。”

第二日天色蒙蒙亮时,有人敲门。原来是七夫人身边手艺最好的丫鬟,来为素盈梳头上妆,对着镜子足足折腾半个时辰,终于大功告成。

白潇潇掐准时辰,亲自来了。见素盈气色饱满,装扮起来焕然一新,白潇潇挽起她的手叹道:“先将‘情愿不情愿’放一边吧。既然是上天赐的机缘,那么辜负上天的心意,终非善举。一味任性,糟蹋眼前大好前程,日后必定追悔莫及。”

素盈轻启丹唇,缓缓地说:“贪图眼前风光,最终下场凄惨的更不在少数啊。”

白潇潇还要劝她,素盈却像自己看开了,说:“我再不情愿,也不会专程到宫里去丢脸。其余的……既然是上天赐的机缘,就看上天的意思吧。”

白潇潇听她的口气像是事不关己。她握着素盈的手,款款地问:“阿盈,你怕与素氏争夺吗?怕素氏吗?”素盈一时想不出答案。

白潇潇说:“素氏并非坚不可摧。真实的境遇跟书上的道理大不相同,奉为信条的傍身之术,有可能变成毫无用武之地的屠龙之技。聪明反被聪明误,令多年的教诲白费,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可是你不同。”

她脸上呈现出复杂的感慨之色:“她们还在为积攒筹码而殚精竭虑,你已经得到了最重的那一枚。以我之见,倒是旁人该忌惮你多一些。今天你只要想,这枚筹码,你用还是不用。”

家仆在外传话说,东平郡王安排的牛车已到,王爷特差肩舆驮小姐过去。素盈裹了一件薄红银花面的白狐领披风,衬得肌肤如粉雕玉琢,唇上一点淡淡的胭脂,像白雪之上傲寒盛放的花。她的一呼一吸静静的,仿佛花瓣上轻盈掠过丝丝香风,吹动了颌前长长的狐毛领子。终究无言,只有叹息。

新来的丫鬟轩芽衷心赞道:“小姐真美。”素盈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从容地由丫鬟仆人们前后簇拥着送她。

临到门口,总管素平又代郡王叮咛:“王爷说,小姐这回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别再满不在乎。糟蹋了大好机会,老天爷不怨你,他代老天爷给你好看。”

事到临头还放这种狠话,恐怕是她父亲独树一帜的“关怀”。素盈隔着车窗,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知道了。”

得到她这声回答,东平郡王府从昨天就开始的闹剧才算收尾。牛车轻晃着碾过积雪,世界渐渐清静。

素盈听到雪咯吱吱被车轮压实,听到车出府门时下人们的招呼吆喝,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几个行人匆匆地路过……她能听到一切,唯独听不到自己心里的声音。

心又静又冷,没有期待也没有烦恼,仿佛从前生日时,小院中那一大片无人踏足的雪地。

宫中的气息早为素盈熟知,雪白肃静的景象只是表面。在这样特殊的时候,又是这样一群特别的少女入宫赴宴,一定有很多人守在暗处揣度。可她什么都不在意,只觉得披云楼里的火再旺一点就好了,前胸后背就不会一直这么凉。

椅子很不舒服。她僵直地坐着,脖子、后背和腰一路疼起来。想来端坐在列的另外几位小姐也是一样。

素盈以前从未见过她们,偷眼打量,只见年长的与自己差不多,年幼的脸上稚气未脱。无论长幼,皆是容貌娟秀、姿态典雅。众女不敢擅自交谈,静待皇后驾临。偌大的披云楼静如宇外。

时辰刚到,楼外声声传话“皇后驾到”。众女一齐起身,只有衣衫婆娑,仍是呼吸皆静。素若星携东宫妃同临披云楼,入座之后赐素氏小姐们坐,含笑打量,和蔼地说:“各位都是京城中声名赫赫的闺媛,堪称我国闺门的典范。我早想见见你们这些后起之秀,今日终于如愿。”客套话之后,一一问起家门姓名。

素盈由此得知,在座分别是南安郡王的十一女、神毅将军家的二小姐、西陵郡王家的四小姐,年纪最小的是皇后的侄女、素璃的堂妹。

轮到素盈时,皇后笑道:“这不是我丹茜宫素奉香吗?真是女大多变,几日不见,更为光彩照人了。”素盈谢她谬赞,恍惚有种回到了丹茜宫、需时时刻刻揣摩她心思的感觉,不由得脑后生凉。

皇后唏嘘道:“原本还请了北固将军家的女儿。可惜她前些日子偶感风寒,恐将寒症带入宫中,因此没来,只好日后有缘再见。”

东宫妃素璃笑嘻嘻地说:“听说六小姐前些天病重,令兄天天回家侍奉汤药。今天气色很好,想必是令兄照顾周到。这秘方我可一定要向素率请教。”有几个东宫的宫女听了,便低低地笑出声。

皇后仿佛没注意到素璃话里的冷锋,关切地问素盈:“果真病了吗?不要紧了吧?”素盈谢她赐问,回答说已大好。

皇后不愿单单对她关心而冷落别人,又与诸位小姐随意闲谈几句,下令开宴。披云楼上霎时起了笙歌。仙音雅乐绕梁,美酒珍馔在前,诸位小姐却无一松懈,举杯抬箸皆是小心翼翼。皇后见她们如此拘束,淡淡一笑,点名要她侄女唱首歌来助兴。

那孩子年纪尚小,在皇后和太子妃面前毫不拘束,当即放声唱了一曲。童声犹在,格外娇婉,众宫女纷纷笑赞。那孩子自告奋勇又唱了一支歌,唱着唱着忘了词,信口胡诌起来,惹得皇后呵呵直笑。气氛由此稍变轻松。

撤了宴,皇后请西陵郡王的女儿临窗作画,请南安郡王的小姐应景赋诗。这两位小姐正是以诗画驰名。楼内早准备好文房,显然是要考验她们。二人不敢怠慢,当即挥毫着色,成就画卷,并有题诗。皇后唤众女一同观览。

素盈见南安素氏的题诗工整,没什么特异,但西陵郡王之女素慈所绘的高楼观雪图,寥寥数笔而已,黑白之间神飞雅逸,纸面如生团团寒气,缥缈灵慧不可尽言。

皇后笑问素盈:“佳人齐聚,各领风骚,真是乐事。不知你回家之后研习什么?”

正这时,楼下传告说“东宫拜见”。不仅众家素氏小姐,连皇后与东宫妃也吃一惊。神毅将军家的二小姐素应芳当即站起身,板着脸说:“储君于后宫之中撞见我等,有伤大雅,小女恳请回避。”语毕深躬,径自离席,前往宴厅一侧的偏室,傲气大胆比东宫突至更令人吃惊。

其余诸位小姐来不及请求回避,东宫睿洵已到楼上向皇后施礼。皇后笑道:“你运气真好,赶上我这里群芳荟萃,各显神通。正要请六小姐出个花样呢。既然你也来了,可不能让她随便敷衍我们。”又满含笑意向素盈道,“有了稀客,你可不能再推搪。”

素盈深吸口气,说:“请借乐班笛子试奏一曲,以和高楼观雪图的意境。”

皇后颔首笑道:“如此才好。”

旁边侍奉的乐班笛手惶恐,将吹孔在袖上仔细地擦拭,一不小心脱手摔落。琵琶手见状从腰里抽出一支玉笛,说:“小姐若不嫌弃,请用这个。”语音从容娴静。素盈不由得多看一眼,见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从前没在前排见过,大约是新提拔上来的。她接过玉笛,回身时顺势望了东宫一眼。

他的目光还如印象当中,看向她时,似有万语千言。

宫中有很多东西一成不变,机灵、刻薄、拐弯抹角的言谈、高深莫测的冷淡微笑……所有的不变之中,只有他的眼神让人不舍。

也许哥哥是对的——他这样的人,再无法从别处找到了。素盈带着伤感吹了一曲,又望东宫,见他神情和缓,分明欣赏婉转清丽的笛声。

“果然声声动情。”东宫在她交还玉笛时,用很低的声音赞了一句,“时常能听到的人,真是有福。”

披云楼里突然寂若无人。东宫妃回神最快,扑哧笑道:“是了,我曾听说六小姐有吹奏笛子的血统,果然名不虚传。”素盈听了,只是唇边挂上若有若无的笑意。

东宫没再说什么,起身向他母亲告辞,脚步声很快消失。皇后掩口笑道:“总算能把应芳请回来。”宦官嘻嘻笑着开了偏门,请少女归座。素应芳仍旧沉着脸,向皇后行礼之后坐回她的位子。

皇后叹道:“被他搅和,扫兴得很。罢了。眼看今日又要落雪,我还是放你们早早回家,同各自的伴儿去赏雪游玩。”

宫女取来托盘,放着五只一模一样的金镯。皇后赏了五位素氏小姐各一只,起身带东宫妃走了。

素氏小姐们结伴出了披云楼,一路无话走到宫门,不约而同长出口气,互相道别。素盈将登车之际,见素应芳竟是骑马来回,卷起裙子就露出骑装,飞身上马毫无累赘之态。她内心暗暗叫好,赞叹这位小姐的确不同凡响。

回头瞥见西陵郡王的女儿素慈孤零零地等在宫门前,素盈上前问:“府上的车呢?”

素慈当即羞红脸,低声说:“大约父亲有别的吩咐。”

素盈早听说西陵素氏子弟不肖,致使家门败落,想不到颓唐至此,竟只有一辆牛车可供差遣。她装作不明就里,携起素慈的手说:“宴席上来不及与小姐攀谈。刚好我们两家是一个方向,小姐若不嫌牛车狭小,请惠赐同乘之荣。”

其实走不了多远,两家就变成截然相反的方向。素慈感激她顾全颜面,两人便手挽着手上了牛车。

闲聊起来才知道,素慈比素盈大两个月,素盈当即口称“姐姐”。素慈连声说“不敢当”,仍称素盈为六小姐。她们同是生在选年之外,自幼的境遇十分相似,随意聊了一会儿就不再生疏。

素慈外表柔弱,实则耿直率真,提到今日的宫宴,不禁感慨:“侧妃之选,只要一道旨意即可了结,何必要我们全到宫中,看东宫妃颐指气使?难怪莲春不肯奉陪。”她说的正是缺席的北固将军之女。

素盈问:“姐姐认识那位未到的小姐?”

“她就是东宫选妃时,皇后以‘太美’为由落选的那位小姐。”

“究竟有多美?”

素慈笑道:“同令妹澜小姐相比,还是略逊一分。”

素盈感叹:“不来也罢,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素慈款款点头说:“结识六小姐,今日也有收获。那笛声真令人心旷神怡。”

素盈诚心道:“我不过是对姐姐的妙手丹青有感而发罢了。”

两人说几句闲话,还是绕回今日的主题——猜最终选谁。

“南安素氏有恭嫔、景嫔在帝王之侧,无须再送个东宫侧妃的名位给他家。”素慈扳着手指说,“我看是神毅将军家的应芳。她脾气强硬了些,可她父叔手握重兵。”

“姐姐自己亦是大好婵娟。”

素慈苦着脸连连摆手,说:“阿璃小时候就嫌弃我窝囊,玩也不肯玩在一处。再说,我们家实在没什么可以仰仗。六小姐比我的指望还大些。”

“我是不成的。”素盈缓慢地摇头之后,又缓缓点头,由衷放心地说,“幸好有应芳小姐——快言快语,飞骑来去,令人钦慕。确实是配得上东宫的女子。若有她陪伴左右,想必东宫也能意气风发。”

素慈点头时不自觉地合起双掌,仿佛感谢素应芳免除了她们的灭顶之灾:“总听老一辈人说,应芳的个性简直像是康豫太后转世投胎。如此杰出的女子,但愿天赐良缘。”

她们都觉得今日自己只是过场的陪客,任务已经结束。说音乐,说绘画,漫谈渐渐变得有趣。不觉牛车已到西陵郡王的府前,两人意犹未尽,约定有机会再聚。

素盈回家后,家里人察言观色,怕问得急又惹了她。偏她的脸色最难捉摸,看不出是凶是吉。东平郡王不管那么多,追到素盈房中问:“怎么样?”素盈拣紧要的说了一遍,说东宫突然出现,自己吹一曲笛子之后,宴会就结束了。

东平郡王喜道:“东宫既然这么说,可见心里是想和你长相厮守。”

素盈冷冷地问:“父亲怎么知道?”

东平郡王怅惋道:“我当然知道。”没头没脑地说上这么一句,又不作声了。

接下来的几天动静全无,但父亲们自有手段去探明。大臣与后宫,尤其是宰相与皇后,正在为侧妃人选争执不下。既然宰相有掺和的余地,东平郡王可不会放过他,借口商谈素澜的婚事细节,亲自登门,适时地暗示:相爷只有素盈一个义女,大事上不要客气,能管到什么地步,就管到什么地步。

琚含玄像看笑话似的看着他,说:“大事的确不能指望你。”东平郡王宛如领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舒坦地回家去等佳音。

腊月十五一早,天蒙蒙亮,素飒告假回家。

这天要迎东宫侧妃入宫。用了一个“迎”字,但远远无法与东宫聘妃时的正式隆重相提并论,不过是一队宦官带一份皇家的礼物去,用少许时间把该做的仪式走一遍过场,将侧妃接入宫中。

素飒有心拖延片刻,慢悠悠行至宫门附近,果然遇见一队宦官带着焕彩斑斓的礼品,正在宫门交验凭证。为首的两名宦官之一看见了素飒,脸别往另一边。

素飒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他私下拜托过这名宦官,若是侧妃之选定为素盈,请他在这时做个暗示。他只是从来小心惯了,才这样拜托对方,其实早已对结果胸有成竹,所以今天特意告假。

但那宦官并没有再看他一眼,验过凭证就带队出了宫门。素飒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你在看什么?”睿洵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素飒回头,见他负手站在不远处。

素飒迅速定下心神,镇静地反问:“殿下又在看什么?”

睿洵没有回答,怔怔目送那队宦官消失在宫门处。晨光熹微中,彩幡隐灭,宫门再度恢复冬日清晨的冷寂,他眼角眉梢也染了凄寒。一片淡淡的白雾自他唇边溜出,素飒知道他又在叹气。

“阿盈她会明白我。”睿洵说。

素飒的心顿时被幽寒扼住,颤声问:“是殿下自己的决定?”

睿洵点头说:“西陵郡王的四女——我选了她,求父皇为我御旨亲批。”

素飒失神地望着他,浑身直哆嗦,喉中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睿洵黯然转身。素飒高声问:“殿下是不是因为宰相这一次力荐阿盈,才……”

“与他无关。”睿洵的口气飘忽,“你不明白,去问阿盈吧。”

简短的对话到此为止。头脑发蒙的素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坐骑,又是怎么爬上马背的,他缓缓地、遥遥地跟在那队宦官后面,看着他们的仪仗在十字天街拐向与东平郡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

天街口上早有各家下人冒寒等着,一见此景,便拔腿跑回去报信——其中也有东平郡王府的人。

素飒僵坐在马背上,默默望着仪仗远去。直到朝阳初绽,残雪白霜染上金红,晨光将他的影子拖长。他轻轻抖了抖缰绳,浑身脱力似的,任由马驮着他晃悠悠地回家。

府里已得消息。素飒去向父亲问安,郡王呆呆地不理人,错愕地唠叨:“那臭小子!揣着什么心呢?可把我弄糊涂了。”素飒不知如何回答,静静退出。

他脑子里还飘荡着睿洵那句话:去问阿盈……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算有所交代。

十年的苦心,就这样结束了。

门外有丫鬟问:“三公子要去看看小姐吗?”是素盈的新丫鬟,叫轩芽,有点过度机灵。

素飒沉默片刻,摇摇头。回到南书苑时,一眼看到妹妹早已来了,在桌边看书。见他进来,她站起身望着他,眼中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伤感,甚至没有一丝失望。

她的眼睛让他想起早逝的母亲——母亲生命中的最后几年,眼睛也是常常透着这样无动于衷的冷静,仿佛应该悲伤的事情都是别人的,伤不到她。他伸手摸了摸素盈的脸庞,确定不是母亲还魂。

素盈轻轻地问:“最终花落谁家?”

“西陵郡王。”

素盈似乎吃惊,旋即展露细腻的笑意:“殿下眼光很好。那位小姐是可亲之人,温柔诚挚,定不会伤了东宫里的和气。”素飒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明白。”最终说出这句话,心分明在痛,可他说不清是为了谁,眼中险些涌出泪,忙将头仰起。

素盈还是看见他眼角处水光一闪:“何至于此?”她轻声低喃,眼中的冷静融化了,清澈的目光满是怜悯。

“何至于此?十年……天下再没有人下到我的功夫,天下再没有谁家女子比我的妹妹更有胜算。”他的悲愤,只让素盈越看越心酸。她从未算计,仍能得到睿洵的青睐,或许只是因为,哥哥替她花了素氏该有的心思。

“你没有让他失望,也没有让我失望。”素飒用双手抓住妹妹的肩膀,温和地说,“单纯、柔弱,有时勇敢,可以为救他不顾性命;有时胆怯,会说错话、落眼泪——你的全部他都喜欢!他忘不了你!一切都是这么真实、这么正确!”

素盈想要装作不在乎,付诸一笑,然而做不到。这结果对她来说毫无悬念。而面前,是一个心血落空的人。他们在这事上,其实无话可说。

“这一次相爷有心助你一臂之力,几乎水到渠成,可是东宫却……他说你能明白。他没有选你,却说你能明白!”话到后来,素飒有些愤然。

素盈的睫毛颤了一下,昂然望着哥哥问:“相爷这时候又想起我?”

“东宫想过除掉宰相,宰相岂会坐以待毙?他需要一个与东宫非常亲近的人,非常、非常亲近。”素飒一气说来,毫无愧色。

素盈心口暗暗生寒,心想哥哥真是在宫里太久了。

“这是机会。只要得到,以后的事情自有以后的办法。现在……都成泡影,说也无用了。”他语气中的痛苦,渐渐无法打动素盈。

她直直地望着哥哥的眼睛,说:“我原以为,哥哥与众不同。即便行事落入俗套,但心里还是为我好。难道,哥哥终不过是素氏无用的儿子,只图挈着妹妹的衣带步步高升?”

素飒惊讶地张了张嘴。素盈不待他说话,便道:“哥哥才二十岁,文韬武略不逊旁人,若是我今日死了,难道哥哥就再也没有上进之路了吗?”

“不准胡说!”

见素盈神色坦然,并无轻生的心思,素飒松口气,抚着她的脸庞道:“我只是……只是一向不服气。我自小在宫中陪伴东宫,看多了那些出入宫廷的权贵。不管怎么说,琚相居功至伟,才有今日权倾朝野。皇后家的子弟呢?仗着他家出了四代皇后,不思进取,照样高官厚禄。早该有人取而代之!”

素盈边听边摇头:“单凭哥哥的才能,未尝不能飞黄腾达。这些话,还是不要再想为妙。”

见她似乎丝毫不为落选难过,素飒不禁有些惊奇:“阿盈,你一点都不伤心?你从来没有将东宫放在心上吗?”

素盈摩挲桌上的书卷——她刚才读的《傅玄集》。睿洵曾厉声厉色地引过其中一句:“奉香可曾读过‘始以微香进御,终于捐弃黄壤’?”想起那时,素盈不禁轻笑,徐徐地长舒一口气。

“东宫不能像寻常少年那样随心所欲。他亲自做的决定,不一定是他真正的意愿。有时候差强人意的结局,恰是他弥足珍贵的心意。”她见素飒听得糊涂,解释说,“他曾经说过,怕我留在宫廷里,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他要放我一条生路……这不正是哥哥再三强调的——他的‘心意’吗?”

她看着瞠目结舌的素飒,泰然地笑起来:“哥哥经营十载,东宫会不知你的企图?我的身上有东平素氏这番心思,怎能与皇后、东宫妃相安无事?长相厮守迟早变成折磨。既知如此,何必今日踏错?哥哥切勿因为今天的事,对他生出怨气。他,真是非常好的人。你永远不要背叛他。”

素飒无措地看着她的笑靥。睿洵说“阿盈她会明白我”,这模糊不清的解释,她竟真的明白。

她合上那卷书,轻柔地说:“你们想要上天赐我与东宫良缘。这结果,就是上天赐我们的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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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约大陆,人与灵兽两分,若寻得同年同月同日生着。即可共同契约,两者共开天体,追求极道。然,亦有灵兽智慧极高无需契约。契约之后,若兽死人活,则人之体魄大伤。若人死兽活,则兽之灵智大损,极易变为理智全无的凶兽。兽可上至远古苍龙,下至凡世土狗,皆可与有缘之人签订契约。只是人兽一生只可契约一次!主角徐善水降生之日却正好撞上炎极之日,天地同放赤焰之时。万众生灵皆不敢降生。而一场天大的阴谋雪上加霜一般,让徐善水仅仅十五岁便已是孤家寡人留于这世上······到底是天云宗的悔婚,还是徐家不可避免的劫难?还有上古徐家的何等恩怨才导致徐家落败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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