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村距离大江桥并不远,大概三四里的样子。这里住着一百来户人家,属于大江村的一个队,也可以称为一个自然村,大江村议会就设在此处,管理附近四到五个自然村。
重回故里,大江村在刘勇的眼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与江南道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仿佛被遗忘了。
房子是用一根根胳膊粗的木头,仿佛搭积木一般,固定而成,屋顶则是用宽宽的木板重叠盖住,风吹雨淋之下变成黑黑的颜色。
屋分上下两层,上层住人,下层关着牲口。门不高,需要低头才能走进去,没有窗户,即便是阳光刺眼的大白天,里面也是很灰暗。
村公所就在最前面,砖木结构,很是高大,宽敞的院里是平整的水泥地,中间则是几座水泥桌子,四个小石凳围绕一圈。
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村公所旁边新盖了一栋两层小楼房,雪白的墙壁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几株花树正开得鲜艳,与二楼阳台上排着一溜的兰花交相辉映。
品味不错,刘勇暗暗赞叹一声,却发现拖拉机戛然而止,停在小楼房前。
朱红色的大门忽地打开,一个丰满的妇人快步走了出来,圆圆的脸庞仿佛盛开的鲜花一般,远远的便叫了起来,“牛哥,接到大……”
“阿娘,”刘勇大声嚷嚷一句,从车厢上凌空跳下来。
泼辣依旧,却不见当初的小蛮腰。沧海变桑田,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刘勇已经见怪不怪。
“大胆,真的是大胆,变样了,妥妥的小帅哥,这要迷死多少女人啦!”妇人上下打量一番,啧啧几声道。
“慢点,都十八了,还这般浮躁,”和铁牛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挥了挥手,“小妹,赶紧把鸡汤热一热,大胆赶车肯定饿了。”
刘勇郁闷了,好好的大男人,十三中有名的黑张飞居然一回家就变成了奶油小生,让人情何以堪。
不过,对于眼前的妇人,大名鼎鼎的褚小妹,刘勇心中只有仰慕。
年轻时的牛叔是附近有名的穷人,弟兄姊妹多,待到分家的时候房屋没有一间,全身的家当就是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光棍无疑。
可是,被褚小妹瞧上了,硬是天天赖在牛叔身边不肯回家,气得老父大发雷霆,用绳子锁在家里,关了半年,还是无用,最后要断绝父女关系,甚至上吊威胁。
结果,褚小妹悄悄离家出走,追着牛叔去了中原道,一年后回来,还带回一个胖胖的小子。
生米煮成熟饭,褚家也无可奈何。谁知几年下来,牛叔不但贩卖药材赚了钱,成了附近首屈一指的富豪,还当上了大江村的保长,有钱有权有势。
褚小妹证明了自己的眼光,同时还证明了一个千古不移的道理,女人就是菜籽命,落到瘦田则穷苦,落到肥地……自然是一身肉。
穿过大厅,后面是大院子,一口大铁锅架在劈材上,红红的火焰舔食着锅底,浓浓的鸡香令人垂涎不已。
“大胆啊,自从你打来电话,你叔便算准日子,从大山上卖来老母鸡。大山上的老母鸡吃青草药材,漫山遍野乱跑,肉质细嫩有嚼劲,汤味道鲜美,大城市里有钱也吃不到。”褚小妹将香菇切片放在铁锅里,笑着道。
“我知道叔最疼我,当然还有阿娘,”刘勇连连点头,在背包里摸索半天,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出来,“阿娘,这是国外的化妆品,高瓶的补充肌肤水分,圆瓶的美白。”
“是吗?”褚小妹赶紧擦了擦手,拿到手里仔细看了看,“都是洋文呢,外国货!咦,我记起来了,前些时日去小杰学校,朱校长老婆就是用的这个牌子,好像是她妹妹从外国邮寄来的,效果特别好!”
看到褚小妹喜滋滋的样子,刘勇总算松了一口气。
麻痹的,黄皮那小子总算靠谱了一回。
听说刘勇犯愁不知道给婶娘送什么礼物,黄皮自告奋勇,鬼鬼祟祟找来些瓶瓶罐罐,想不到真有效。
至于牛叔的礼物,当然是飞利浦刮胡刀,牛叔倒是无所谓,可褚小妹却很欢喜,弄的刘勇摸不着头脑。
“确定不回去了,”和铁牛端起酒杯咪了一口,沉声道。
“不回去了,我觉得还是这里好!”山上的鸡肉是好吃,有嚼劲,刘勇吃的满嘴流油。
“先喝碗鸡汤压压肚子,我这里可不管酒,”和铁牛盛上满满的一碗鸡汤,放在刘勇面前,瞪了瞪眼道:“桥边喝了不少吧,不是我说你,酒这玩意不能多喝!”
“叔,知道了,”刘勇急忙岔开话题,“阿娘呢,怎么端碗就不见了?”
“她呀,有好东西哪里闲得住,显摆去了呗!”和铁牛苦笑着摇摇头,“回来就回来吧,山里穷是穷点,饿不死人,却自由自在。真没有好营生,便和我一道做药材吧!”
刘勇没有搭腔,铁牛叔也有他的难处,自家里的,褚小妹家的,兄弟姊妹都多,一个个巴望着,都希望从牛叔身上弄点油水。
偏偏牛叔虽然平时帮衬着,药材却从不让他们沾手,如果刘勇真的做了药材生意,这一不带亲,最多带故,还不得吵翻天。
“等等看吧,”刘勇摇摇头道:“老屋早就荒废了,我想拆了重新盖一间。”
“你要盖房子呀,”褚小妹拿着空碗走了进来,冷哼一声道:“辛亏你牛叔留了个心眼,你三叔可是惦记那块地好久了,年年都说你不会回来了,好好的宅基地荒着怪可惜的。”
“真是什么都想要,也不怕撑的慌!”刘勇瞬间就恼了,眉头高高皱起。
“可不是吗,刘水生就是一混蛋,自己做了副议长,却还惦记着你牛叔保长的位置,一直造谣说贪污了扶贫款,私下里说收点药材,怎么能盖得起房子,买得起车子。哼,也不瞧瞧他那个德行,若我是老议长,早就把他弄下去了。”褚小妹越说越来气,最后柳眉倒竖,双手叉腰。
“瞧把你能耐的,吃饭都关不住嘴,”牛叔用筷子敲了敲锅边,“做房子好办,明天我跟草坪坝胡保长讲一声,那边山上树木多,密度大,正要砍伐一些。”
虽然对住不算讲究,可再去住木头房,确实很不习惯,刘勇又在背包里摸索一番,拿出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摞钱。
“叔,这是五千块钱,修个瓦房应该够了。我什么也不懂,材料什么的全交给您了,”刘勇将钱交到褚小妹手中,眼见和铁牛张张嘴,要说话的样子。
“叔,这可都是血汗钱,节假日不上学打工挣来的!”
和铁牛最后不知为什么,好似忘记了先前说的话,竟然拿出一瓶盒装酒来,和刘勇一人一半,喝得干干净净。
没有电,天似乎也黑的早些,农村人习惯早睡早起,才八点不到,整个大江村便漆黑一片,除了几声狗叫,安静极了。
“牛哥,牛哥!”黑暗中,褚小妹轻轻地叫道。
和铁牛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半天没有动静。
“牛哥,不要睡嘛,说会话,”褚小妹推了推和铁牛的胳膊,低声道:“大胆变了,变化大了,我先前还有些担心……”
“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和铁牛声音从模糊到响亮,“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真当是祸害了,刘叔整天躺着醉醺醺的,一个孩子怎么过!五岁大的孩子,只能到地里偷一些土豆,偷一点苞谷果腹,真当甲亲们不知道,或者抓不到,只不过可怜他罢了。”
“偏偏那年我自顾不暇,欠了一身债,只能远走他甲,可怜上面扶贫下来的一些东西,都被刘叔换了酒喝,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活下来的。”
和铁牛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鼻音越来越重。
“你这是干嘛,咱们的力量有限,老议长那次发老大的火,你还不是将家里的粮食拿出来还上了吗!”褚小妹幽幽道。
“他还算懂事,只是小偷小摸,从不到别人家里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连续到老议长家地里偷挖了一个月的土豆,硬是让老议长急红了眼。想起来,那一年都困难,唯有老议长家形势好些!”和铁牛越想越好笑,嘴角慢慢扬起来。
褚小妹却来了劲,呼啦一声坐起来,“亏你还笑的出来,家里的粮食去了一半,老娘和两个娃儿饿的直叫唤,最后受尽白眼,从娘家弄了一些回来,勉强渡过难关。还有,好不容易将他送进学校,结果天天惹是生非,阴的阳的损招齐上,将一帮男孩揍的鬼哭狼嚎,你哪次不是陪着小心,才能继续读下去。”
“男孩不打架还叫男人,打赢了老子即便赔礼,心里也高兴。至于挨饿,大人挺一挺就过去了,小孩子正是长肉长骨头的时候,马虎不得。小妹啊,你不知道,大胆三岁的时候,饿的实在受不了,自己生火烤苞谷,一双手全是水泡……他越是不哭,我就越是心疼,恨不得把刘叔揪起来,给他几巴掌才解气。”
和铁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总算都过去了。
“哎,疯婆娘,你要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咯咯,今天的土鸡里可是放了好多大料,老娘不信你现在没有感觉!”
“什么,大胆年轻力壮的,怎么受得了!”
“你不是总心疼他受苦了吗,正好补补!”
一番折腾以后,和铁牛沉沉睡去,褚小妹瞪大了眼睛毫无睡意,一道倩影在眼前晃来晃去,如花的脸蛋越来越清晰。
刘香啊,刘香,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呢,你临死前一句话,要牛哥帮忙照顾大胆,牛哥就把他当亲儿子一般,甚至比亲儿子还要亲。
当初是你真金白银不要,却被假宝石晃花了眼,又能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