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浮生梦粉黛淡抹，唇若寒梅，柳眉清扬，双凤眼脉脉含情。
此女从东市门楼下款步而来，举手投足间众生倾倒。
浮生梦虽是烟柳出身，但即便是自命清高者众的东市亦无人敢轻薄言语。自古烟花柳巷明码标价，歌女舞姬亦多见钱眼开。
浮生梦截然不同，纵然千金万金也未必能得红颜一笑。自出道起，尚未听得哪个能人得以对饮春宵，只每晚固定的时辰献歌一曲罢了。
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此女才貌双全，烟雨阁才女的名号竟能堵住悠悠众口。此时现身，众人不由得对那个姓念的男子另眼相看。
若那厮没点造诣，岂能让浮姑娘芳驾莅临？
浮生梦含笑款步，直抵谈墨轩门前。且不说张、翟二人面露惊容，即便念再晨亦是惊喜非常。
“你怎么来了？”念再晨含笑轻声道，受宠若惊。
浮生梦双手伏于腹前，双膝委屈，行了一礼，回道：“先生画轩开业，小女子有幸见过先生大作，心生仰慕，故此特来道贺。”
“你见过？”念再晨又惊又喜。
“若记得不错，名唤《千里江山图》。此作曾在烟雨阁停留，后被烟雨故人请去。小女子自幼喜画，猜想今日在此处定能见得更多墨宝，故此便来了。”
浮生梦声如银铃，众人屏息凝神听得清楚，竟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声。
念再晨亦先不明所以，稍作反应，这才明白该是“烟雨故人”的名号。他曾向刘言询问过关于“烟雨故人”究竟何人，未曾得以解惑。今日一番，更是对这个烟雨故人充满了好奇。
也正如他所猜测的，此时门前看客话锋突转，一时因为浮生梦，二便是浮生梦提到那位烟雨故人已寻得念再晨的画作。
待念再晨反应过来该邀请浮生梦共同揭幕，张、翟二人已挤出人潮，不知道哪里去了。
念再晨冲着人群摆摆手示意安静，随后朗声道：“诸位，今日幸得烟雨阁才女浮姑娘莅临，自然有个不情之请，想邀请浮姑娘为谈墨轩揭幕。”转又面对浮生梦，“还望浮姑娘赏光。”
浮生梦颔首执意道：“有幸。”
宝虎与刘言一人迁出一道红绸子分别交予念、浮二人手中，二人共同发力，盖在牌匾上的红布顺势滑落，“谈墨轩”三个苍劲的大字登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时间掌声雷动，唤呼不止。
自然，念再晨心中明了，这掌声与欢呼多半是因为浮生梦的出现，此时自然需要一个能够真正让人心悦诚服的行为确立自己的地位。
念再晨环顾四周，发觉白凝轩依旧面若冷霜地站在人潮末端。亦不知是否是错觉，浮生梦到场后，那人的眼神似乎更冷了一些。
念再晨当即心生一计，故又摆摆手，对众人道：“诸位，在下毕竟做的是书画生意。先前有人质疑念某旁门左道，想必众家心中自有评判优劣的准线。有幸才女浮姑娘到场，天人之貌不敢怠慢，不才顿感灵感喷薄，今日便临场作画，供众家指点评判。”
“现场作画？那可有的看了！”一人道。
“不知念公子今日献艺作何题材啊？”又一人道。
“依我看，索性就以京都名妓为题，画那位如花似玉的佳人吧！”人群中一锦衣少年淡笑道。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但看那少年剑眉星目，气度出众，双眸傲气凌人，定是大家出身。
“此言差矣。”念再晨故作深沉，伸出食指凌空晃了晃，“浮姑娘既然以才貌双全闻名，此作怎可叫如此浅显的名字？”
“那依着念公子的意思该如何是好？”少年又道。
念再晨略作思索，注视着面前女子。浮生梦亦翘首以盼答案，眼神中甚是期待。
“霸王别姬。”
念再晨吐出四字。
众人面面相觑，皆茫然。念再晨不慌不忙，回头对刘言道：“刘叔，劳驾帮我备一下纸笔画材。”随后转面对人群，道，“诸位或许对这个词颇感困惑。其实不瞒各位，在下亦心生困惑。浮姑娘如此容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歌姬舞女之词在我看来均是亵渎，那位兄台着实出了个好题目。”
锦衣少年眉头微皱，随即散开，静候下文。
念再晨继续道：“这个词本是源自我来的地方，讲的是一位名震天下的西楚霸王和他的心中唯一虞姬的旷世之情。霸王征战天下，一匹乌骓马，一杆霸王枪，诛灭当世暴君，攻城略地，战无不胜。
虞姬自是女中豪杰，自始至终常伴霸王身边。然造化弄人，终究不敌命数，最终决战不敌对手，败退至江边。是时身边仅存亲骑数十人。此时的霸王自知命数已尽，然而虞姬生死相随，成时共享富贵，难时不离不弃。为激发霸王斗志，只道‘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自刎而别。
不知为何，浮姑娘让在下情不自禁地将她与那虞姬联系在一起，此等万里无一的女中豪杰方才附和浮姑娘的形象。故此，恕在下冒昧，作此幅《霸王别姬图》，献丑了。”
梁国众人自然不知何谓西楚霸王，何谓虞姬，但霸王别姬的故事却让在场所有人皆沉默深思。自古英雄佳人皆是绝配，本仍不知该如何评判浮生梦的诸多人心中已自然而然地将其与那故事中的虞姬联系在一起。
浮生梦自然听得面颊羞红，默道：原在那人心中，我竟是这等非凡。
“不知姑娘是否允许在下如此定题？”念再晨对浮生梦拱手行礼，礼貌地道。
浮生梦含笑拂了拂被风吹乱的散发，轻声道：“全凭先生做主。”
白凝轩亦听得入神，嘴角微提，然笑容转瞬即逝。
师微看在眼里，心中疑惑，当即问道：“姐姐，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白凝轩俯下身子，抚摸着女童的脑袋，温和地道：“没有呀，念哥哥说要给你们买糖果吃，姐姐怎么会不开心呢？”
画台工具皆已摆好，念再晨又差宝虎去备些茶水，这便开始准备作画。
只见他右手发力，猛推长卷，画卷顺势展开，足足铺满整座画台。右手执笔，清点瓷器中的清水，与墨相混，又转至纸上，寥寥数笔，已然勾勒出一威武将军、一健壮骏马、一窈窕女子。
笔触苍劲，气势非凡，行云流水惹得台下一众叫好。
此还未完，见他又提起一支中号毛笔，轻点颜料，一阵仔细描摹，又是三刻时间，墨衣盔甲、长剑长矛气势已生。转而笔调突转，由刚转柔，将军怀中女子的衣衫似绵绵云彩，颇为柔美。
点点朱砂，画中女子又柔中带刚，已非寻常了。
但看那作画人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如此潇洒的作画过程自是从未见过。
念再晨心中自然有数，此不过是街头卖艺时积累的表演经验，若非如此，在曾经的市场上甚至都无人看上一眼。这里倒好，这番操作直接看傻了所有人，问谁家文人竟能将如此雅好演绎至此？
怕是空前，甚至绝后！
就连那傲气逼人的锦衣少年此时亦屏息凝神，不敢错过分毫。
“酒来！”
念再晨大喝一声，刘言赶紧奉上早已备好的酒坛。
只见其豪饮一口，随后喷吐而出，酒水所到之处，墨色晕染，江水绵延，画中将军美人登时有了生气，似活过来一般。
实乃叹为观止。
众人亦生困惑，但见那将军骏马涛涛江水皆精彩，唯独画中美人五官却是空白。
不待提问，念再晨直起身子，对浮生梦道：“不知姑娘今日可带了胭脂粉黛之物？”
浮生梦对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从随身携带的盒子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盒递交给念再晨。
“此物乃烟雨阁胭脂，先生尽管用就是。”
念再晨道谢后接过，将手中数支笔悉数拍在笔架上，重新提起一支极细的小笔仔细描绘。
画幅虽大，但画中女子脸蛋只是一点，此时念再晨又收敛动作，台下众人自然看不出名堂。浮生梦就站在画台旁边，纸上的变化随时可见。
那男子每落一笔，画中女子容貌便清晰一分，数十笔过后，浮生梦竟是一惊，画中人莫不就是她本人，栩栩如生！
念再晨放下笔，旋开胭脂盒，手指沾了一些，又在水盆上蜻蜓点水地滑过，在画中轻轻搓揉，登时血色晕染开来，那无双的虞姬登时平添数点凄然之意。
念再晨深吸一口气，沾墨落款，上题“八千子弟封侯去，唯有虞兮不负心。”
但见念再晨长叹一声，道：“大功告成。”
刘言与宝虎上前，各执画卷一端，一同提起呈与众人。
沉寂。
台下此时已逾三百人，数百双眼睛聚焦在画面之上，甚至连呼吸声都难以听见。
是不曾见过霸王虞姬，然此时画作之上又何尝不是那霸王虞姬？
“神作，实乃神作！”
不知谁人叹道。
而后，一众喧哗就此爆开。
百人之众，无不叹为观止。
念再晨浅浅笑开，心道这一套操作还真是吃香，从场面上看，似乎比预想的效果还要好。
“先生意境高远，实乃当代画圣。小女子五体投地。”
浮生梦再度行礼，结合画面与先前所讲的故事，这段凄美传世的情真意切透过画面直达心间。只此时在她心中，却莫名觉得面前男子颇似画中威武的盖世将军，至于自己，也似在某此刻与画中虞姬合二为一了。
“不知可否请得先生墨宝？”一人问道。
“是啊，如此佳作，若能收入家中代代相传岂不三生之幸！”又一人道。
念再晨心生喜悦，如此境况他在梦中已然不知幻想了多少遍。但事情尚未办妥，当下清了清嗓子，只维持着基本的微笑，故作平静地道：“呃......大家能喜欢在下的画作，实在欢喜。此次冒昧借鉴了浮姑娘的容貌也十分惶恐，生怕画得差了，反倒毁了姑娘形象。”
浮生梦闻言低下头去，道：“先生过谦了。”
念再晨点头致意后，继续道，“咳咳，原本作画之人应当淡泊名利，在下所作寻的买家基本都需缘分。况且此作借用了浮姑娘的容貌，自当奉送此作以示感谢。”转而对浮生梦道，“还望姑娘不会嫌弃。”
浮生梦显然一惊，连忙道：“先生实在客气，赠画之谊无以为报。”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一时间感慨有幸得见神仙操作却无法寻得画圣亲作的声音此起彼伏。
“各位无需惋惜......实不相瞒，一是在下刚刚到达长安，囊中羞涩，二来......各位有所不知，今日在下还请来一位重要的客人，便是白家小姐白凝轩姑娘。”
念再晨看向人群中的白凝轩，她只礼貌地浅笑了一下。
“前几日在东市闲逛，偶然结识白姑娘，见其收留了如此多的孤儿，心中感慨万千。事后了解到，白老将军两袖清风，一心为国，淡泊名利，看淡钱财，实乃我辈楷模。如此，谈墨轩中尚有近几日在下亲笔画作八幅，悉数无底价拍卖，其中一半钱财用作支援白姑娘善举，以表敬意。”
“无底价拍卖？”
念再晨点头解释道：“没错，意思是叫价竞拍，出价高者得画。每次加价以一百两为最低，直到无人再加便卖出。全程公平公正公开，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再强调一遍，今日八幅画的全部收益的一半将用作公益，如果人人都献出一点爱，相信这个天下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如此说来，任何人都有机会寻得墨宝咯？”
念再晨微笑道：“正是，而且授人玫瑰手留余香，不仅得画亦得心安。那么接下来，拍卖环节就交给刘言刘叔主持，稍后也将有请得画者进屋闲谈，交流心得，彼此精进。”
人群再一次沸腾起来，还未展示画作便已有数人叫出高价。念再晨偶然听得喊出的天文数字当然心动，但依旧故作镇定转过身去就要回屋。
浮生梦不禁娇躯一颤，见众人似是都忙着抢画，这才跟上念再晨，低声询问道：“念先生......我......我也得画了......”
念再晨当即驻足，转脸看向身边的女子，一切又宛若那夜烟雨阁中一般。想起此女人前举止谈吐镇定自若，不知何故此刻竟看得几分娇羞。
“浮姑娘，你自然是我邀请的客人，不必客气。”念再晨怎能不明她的意思，当即伸出右手指向屋内。
二人随即并肩入内，在堂内茶座坐下。
室外众人见状，疯抢叫价之声更盛。
白凝轩看着不远处那二人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一些火气。但发觉师微正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自己，又回顾四周，看到众多自己带来的孩童无忧无虑地打闹着，似是因为此处的热闹而开心着，便又挤出笑容。
“师微啊，去把弟弟妹妹们都叫上，咱们回去吧。”
师微点点头，乖巧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