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愿,现在我的身体正浸泡在茫茫的海水中,我听到有人在呼喊,呼喊声是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切。海水正疯狂地往我的耳朵和鼻子里钻,直到跳进来我才知道溺死真的不好受。
后来我被救起来了,我都惊讶于那些宫人通天的本领,跳到海里都能往外救,再后来阿碧告诉我为救我数十人失踪于海里,我回来了,那些人却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醒来的那天晚上,姜尧来见了我,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在我摔了第七个碗之后甩袖离开了,他走时让我好自为之,但还是不忘叮嘱宫人们好好照顾我。可不得好好照顾我吗,我可是他们姜国的大功臣,没有我,他们如何灭得了陈国,如何能逼死我的父皇母后,如何能让我的故土不复存在。
我还记得生下阿思的前一天,他来我宫里时脸上的喜悦,他说,阿愿,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将你弟弟叫来与你玩耍,那时我虽怀疑,但终究还是喜悦的,谁知第二天我生产时皇后的宫人便跑来告诉我姜国联合梁国、齐国和楚国将陈国瓜分了,陈国对姜国称臣,被封为陈王,原陈国国主与皇后不堪受辱殉国,大皇子和二皇子战死,留下年仅八岁的幼主承王位,由大公主辅佐,可惜大公主体弱,辅佐不过三日便殁了。
我都忘了是怎样将阿思生下的,只记得那晚稳婆一直在我耳旁喊着娘娘勿哭。后来姜尧处死了那个宫人,将皇后禁足,不准任何人探视,他也来找过我许多次,我皆不见他,许是觉得这样有失皇帝的颜面,便再也没来见过,他来与不来于我都是一样的,或许他不来还好些。阿碧在我面前哭了好几场,为我哭,也为她哭。
我让阿碧为我梳妆,我看着镜子里惨白的肤色,不得不承认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只有死人才会这么的没有生气。剧烈的咳嗽似乎带出了肺里残留的海的腥咸,忍下了难受后我看了看掌心,那里没有话本子咳嗽必有的血迹,掌心里除了一些潮湿再没有别的了,我想真正的生活和话本子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就像如果是那些落魄的书生来写我的故事,那一定是我和姜尧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我们相濡以沫,相敬如宾,成为人间佳话,然而并不是。
等阿碧给我上好了妆,盘好了发髻,我就出门去找了姜尧,看看时间他此时应在御书房处理公务,我去的时候富贵正在外候着,富贵是费公公的养子加徒弟,原本不叫富贵,是我后来给他起着玩的,姜尧就直接为他赐名了。富贵见了我急急忙忙来行礼,便进去通报了,然后我就大大方方地进了御书房。御书房里除了一沓沓的奏折还有着浓浓的酒味,姜尧见了我忙从座位上站起,手忙脚乱地藏那些酒瓶子,他不愿我看见那我就看不见,我面无表情地行礼,他扶起我让我坐在他坐过的座位上,假惺惺地说些假惺惺地话,从前我怎么从未发现他这幅深情的嘴脸让人如此恶心。
我此次来是为了请旨回陈国的封地,他想也没想地允了,当即命人去找国师占卜,让定个吉日,我觉得这是一种徒劳,就如当日我大婚时,母后也让国师反复占卜了吉日,最后也不过如此,但是我懒得和他计较,父皇说过,做帝王的总会多多少少信一些,其实也不过求个心安,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有什么不安的,是怕我逃跑?还是怕我反了他呢?
他既允了,那我就开始收拾行李,本来是定在六月,但我不想拖,我只想回去,最后出发的时间定在三月初三上巳节,也就是五天以后。姜尧笑着说我可千万不要一去不复返,我勉力笑笑,家都没有了的人还能去哪呢,然后他就不笑了,只皱着眉头亲自将我送出城,出发的队伍浩浩荡荡,礼制上已是不合,但是那些平日里叽叽喳喳个不停的老臣这次竟也没说什么,也是,国土都给了你们,用你们一些人力物力又有什么不可呢。
陈国在姜国的西北边,三月里的陈国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可是不期而至的战乱使陈国格外的凄清一些,现在陈王的封地不过就是比原先的京城要大那么一些些,即便是京畿也大不如从前,京郊的农田里草比苗肥,偶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貌似阻拦马车,进了城后我看到有小女孩脏兮兮的脸上那明亮亮的大眼睛,就那么看着我眨巴,再眨巴。这里有着我最幸福的童年的回忆,那时还是陈国,那时父皇母后还在,那时大皇兄二皇兄还经常比剑,我也经常和三姐姐斗嘴抢好看的衣服簪子,那时候小五经常哭着去找母后说我们嫌他小不带他玩,那时我们兄妹几个经常偷偷溜出宫到麻花巷的的一个小酒馆喝酒,我还记得那个小酒馆叫如意酒馆,老板是个怕老婆的,经常被他老婆揪着耳朵教训他又算错了帐……
进了东城门,小五,也就是如今的陈王携部分旧臣前来迎接,小五看到我呆呆地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高声呼喊的恭迎陈贵妃,抬头时他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知道有姜国的宫人跟着,倒也不想粉饰,干脆就抱着小五让他哭。
回了宫,我住进了曾经住的昭阳殿,宫人们依旧叫我一声昭阳公主,仿若还在从前,我换了衣裳,重新梳妆,架了车马去父皇母后和哥哥姐姐的坟前祭拜,小五依偎在我怀里依旧哭个不停,他说那些臣子多去了姜国做了大夫,一些归了乡,一些隐于世,一些当初和父皇母后一起殉了国,只余下极少数在封地与他国周旋,他说姜尧对他很好,一应吃穿用度皆与从前一样,也没有苛待陈国的子民,他说他知道这是父皇母后用死换来的,他说他想父皇母后了,他想大皇兄的那只狗,想二皇兄送来的牛乳糕,想三姐再给他扎小辫子,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我也哭了,哭他小小年纪便如此艰难。
父皇他们葬在了西郊的擎山下,那原本是为父皇建的陵寝,如今陵寝还未建完只能草草将他们都葬于此,我与小五简单祭拜了一下,跪在墓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小五还在哭,我却哭不出来了,只觉得嗓子眼睛都干的不行,后来阿碧看不下去将我们扶起,强行将我们带回了宫。
回宫的路上小五告诉我他回来了,他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