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音第一次见到裴君的时候，她还是个重点高中的高二学生，每天累得跟死狗一样地抱着五三刷题目，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架着黑框眼镜，永远穿着学校那件丑得一批的校服，丢到人堆里都认不出来的那种，不喜欢聊天、不喜欢运动，甚至不喜欢逛街刷剧吃零食，除了学习成绩稳定地名列年级前三外，基本就没什么优点了。
一句话来说，就是个土得掉渣的的书呆子。
而裴君呢，那个时候也还不是兵哥哥，从来不知道好好读书是个什么样子，但他聪明确实也是聪明，打架从来抓不到现行，对峙永远有一套麻溜的说词，加上长得又不错，随便吹个口哨勾勾手就有女生往他身上扑。
一句话总结，就是个万花丛中过却片叶不沾身的地痞。
可是偏偏，这个社会气十足的地痞就看上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土里土气的小书呆子……
“妈的，让那个臭小子跑了！”刚打完一架的裴君抹了把额头的血渍，瘫坐在小巷子的垃圾桶旁，拍了拍口袋，只摸到了半包香烟，手机早就不知道丢哪儿了，抓了抓头发，抽出一个香烟叼上，又发现找不着打火机，烦躁地啧了一声，靠在墙角发呆。
头顶的天空是触不可及的遥远，夹在两幢高高的楼层中间，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蓝飘带，阳光被谁家楼顶的太阳能反射下来，夕阳的嫣红在斑驳的墙上落下一片光影。
有那么一瞬间，裴君是迷茫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今后将会从事什么工作，眼看着马上就要毕业了，却连就业方向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总不可能永远这样子下去的，裴君想，年长五岁的姐姐已经成功拿到了重点中学的中级教师头衔，逐渐老去的父母经营的鞋店生意不温不火，而他，却还在最底层混着，读书不行，打架倒是门清。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一个小小的背书声从巷口由远及近，乔音背着个大书包、捧着语文书走进来，头低得快要埋到胸，嘴里不停地叨叨叨，跟念经一样。
裴君看着她黑漆漆的天灵盖，觉得有点好笑，他这个大个人坐在这里居然都能看不到？裴君就等着乔音一直走到离自己还差三步距离的地方，冷不丁开口叫了她一声：“喂，小子！”
“嗬！”乔音猛地吓了一跳，肉眼可见地原地颤抖了一下，抬头看见满头是血的裴君，顿时吓得不会说话了，站在原地抖得跟筛子一样。
“过来。”裴君朝着她勾了勾手指。
奈何他现在一脸凶相，属性小白兔的乔音就像是看见了一头凶残的野狼，非但没有听话地走过去，甚至还拖着自己僵硬的腿往后挪腾了两步，鼓起勇气就要转身跑的时候，身后的裴君又开口了：“让你过来，没听到吗？”
“哦、哦……”乔音停住脚步，哆哆嗦嗦地朝裴君的方向一步步挪过去。
裴君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心里感叹了一句“好学生就是长这样的啊”，然后沉声开口：“有没有纸巾？”
乔音愣了半秒，然后用差不多可以把头甩掉的力度点点头，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翻出一抽纸巾和一小包湿巾，以90°鞠躬的姿势递到了裴君面前：“那、那个，这个湿巾……可以消、消毒……”
裴君毫不客气地全用完了，末了拍拍乔音的头：“谢了。”
“不不不不不用谢……”乔音刷刷刷地摇头，默默后退两步准备开溜。
“我让你走了吗？”裴君好笑地伸手抓住她后衣领把她拎回来，没想到真的就把她拎起来了，不禁皱了皱眉。读书好的这些学霸都是营养不良的吗？瘦的跟猴儿一样。
乔音被勒得差点窒息，眼泪鼻涕齐刷刷地往下掉：“我……大哥，我、我没有钱……”
“额……”
裴君连忙松手，乔音顿时就呈自由落体掉在了地上，可是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脚软得很。没办法，谁让裴君现在是一脸凶相，皱皱眉就好像下一秒就要拿刀出来砍人一样，就算他长得再帅，眼下也没啥子用。
“闭嘴，别哭了。”裴君抓抓头，有点尴尬。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以往他对女生可都是招之其来挥之即去，也没有哪个女的敢在他面前这么哭哭啼啼，可是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确实是他的错，吓到人家小姑娘了……但是，道歉是不会有的。
乔音被裴君这一瞪眼吓得一抽噎，眼睛里包着一泡泪硬生生止住了哭，可怜巴巴地把书包抱在胸前蜷缩在垃圾箱旁边，恨不得把自己缩小到完全看不见。
“你，啊……听着，我对你这种小不点不感兴趣，也不想找你麻烦，我现在只是遇到了一点麻烦，懂？”裴君彻底把自己的头发抓成了鸡窝头，蹲下来和乔音对视。三秒后，他直接默认乔音听懂了，自顾自地又开口道，“很好，我现在想联系一下我的朋友，但是我手机不见了，所以，能不能借用一下手机打个电话？”
乔音呆呆地连哭都忘记了，听到这话，连忙从书包的夹袋里拿出一个丑丑的小灵通递过去：“就剩3%的电了，应该还可以打一个电话……”
裴君看着那个不到自己手掌四分之一的黑色机子，明显感觉到自己眉头抽搐了两下，不可思议地看向乔音：“你家是有多穷，连个智能手机都买不起吗？”
“这个可以打电话、发短信、登QQ，还、还能玩贪吃蛇，很好用的……”乔音从据理力争到默默消音，最后嘟嘟囔囔地解释，“妈妈说，智能机会影响学习，等上大学了再买。”
卧槽！好学生真特么奇葩！
裴君一脸WTF的表情接过了小灵通，艰难地用按键按下了一串数字。平调的嘟声过后，熟悉的大嗓门从电话的那头传了过来：“谁啊？老子特么忙着呢，有屁快放！”
“虎子你可嚣张啊？敢这么跟我说话。”裴君简直被气笑了，不理会那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谄媚讨好，直截了当地说，“行了，我在A中门口往左拐的那个小巷子……就是以前那个老赖头摆烧烤摊的地方……叫辆车过来，我去昌叔那边吃碗面，你在路口等下我。”
挂掉电话后不到一秒，小灵通就自动关了机。裴君嫌弃地把它还给了乔音。
“那、那我走了……”
乔音接到手机的瞬间就脚底下抹油，结果又被裴君抓了回来，这次有经验了，拎回来后先放下，直接圈住她的腰夹在手臂下提走：“我饿了，一起去吃个饭，你付钱。”
“我、我没……”
“10块钱就行。”裴君打断她的话，在小巷子里拐了个弯，最后走到一家小小的面馆后门，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昌叔，来两碗面！”
一个瘦瘦巴巴的男人从厨房走出来，顿时笑开：“君君来啦……哎呦，音子怎么是你啊？嗐，你怎么把人这么提着呢，快放下放下。”男人一边说，一边搬出两张凳子招呼他们坐下。
裴君有些稀奇地低头看乔音：“你也经常来这里吃面啊？”没想到乔音这会儿也抬着头看他，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异常漂亮的杏眼，明亮又水润，比起刚才少了一点防备、多了一些好奇。
这家“昌叔面馆”是这一片年龄最老的店了，细细数来该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因为周围学校多，所以很多学生都会来这里吃面，尤其是对面的A中，都是一群为了赶时间而来不及好好吃饭的尖子生，差不多都是隔三差五地来这里解决一顿了事。而昌叔为了照顾这些学生，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涨过价，一碗素面只要三块、一碗牛肉面五块，因为是自家住的房子，也没有租金什么，亏损不至于、赚钱也谈不上，倒是认识了不少像裴君和乔音这样的孩子。
这里的每一碗面，都曾经在不经意间温暖过一个孩子的心，此后，永远铭记不忘。
“音子晚自习下学晚，除了周五和周六外，都会来这里吃面……来，面好了。”昌叔端着两碗面走出来，一碗素面上头卧个荷包蛋，一碗则是满满的牛肉。前一碗是乔音的，后一碗则是裴君。“你们先吃着，我前头还有客人啊。”
“知道。”
裴君吃得抬不起头，一旁的乔音则是和他截然相反，连咀嚼的声音都听不见。
吃到一半，裴君抬起头看她：“你吃的是猫粮吗？”说着夹了一筷子的牛肉给她，“吃了。”
“那个，我……”乔音有些为难地开口，却在裴君的眼神里闭上嘴，眼睛一闭，吃掉了那一小堆的酱牛肉。
裴君看得好笑：“吃个牛肉跟要了你命一样，你们女生啊，为了减肥可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身上明明都没几两肉，还天天嚷着自己胖了，就吃那么丁点饭，也不怕把自己饿死……”
乔音艰难地咽下牛肉，勉强地牵了牵嘴角，感觉胃里在翻江倒海，用力咬住了牙关才忍住没吐出来。她很少吃荤腥，尤其是这种油腻的东西，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饮食不调，她的胃病很严重，一直以来都以清淡为主，偶尔吃点鸡蛋之类的，其余的营养基本依赖中药。这一口牛肉下去，她感觉整个胃都在动荡。
“我吃好了，钱我放这里了。”乔音抿着嘴角站起来，把一堆硬币放在桌上，抱起书包就踉踉跄跄往外跑。
“喂，等等！”裴君看了眼她吃完牛肉后几乎就没怎么动的面，皱着眉追了出去，结果刚出去就找不到乔音的影子了。
小丫头，跑得还挺快……得，省得我还人情了。
裴君心里打了打算盘，觉得自己还是赚的，心满意足，正准备回去继续吃面，一个呕吐的声音却钻进了他的耳朵，让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果不其然，在转角的墙面，乔音趴在垃圾桶旁吐了个昏天黑地。
“我去，我特么是给你下毒了还是怎么地？”裴君吓了一跳，一个跨步就走到乔音身边扶住了她，“你还好吧？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乔音胃里吐了个空，只感觉眼冒金星的，耳边模模糊糊的好像有谁在喊她，可是她什么都听不清。
裴君看着乔音苍白的脸色，不知怎的有点自责，正准备抱她去看看医生，远处就有两个女生喊着乔音的名字跑了过来，其中一个长得高些的上来就给了他一脚。裴君躲闪不及，被踢了个正着。
还挺疼。
“音子，你怎么样？听得见我说话吗？”韩晓竹抱住乔音，不停地拍着背给她顺气，“你吃什……你吃了昌叔那家的酱牛肉？真是……丹丹，你带水了吗？”
“带了。”邢丹丹狠狠瞪了一眼裴君，转身从书包里拿出水杯倒了一小杯递过去，“蜂蜜水，刚泡的。”
裴君一脸无辜地站在旁边，小小声地补充道：“她就吃了一口。”
“你闭嘴！”邢丹丹一记眼刀甩过来，“音子她不能吃那些东西……不是，你是哪位啊？刚刚想对音子做什么？”扫了一眼裴君的打扮，邢丹丹顿时脸色一变，“你是职技高校的学生吧？看着就是一副浪荡子的模样……再不走我报警了啊！”
“嘿呦喂，我是做什么了你要报警抓我？”裴君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被这么一说，顿时火气就上来了，“我就是……”
“丹丹，算了。”乔音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个人的剑拔弩张，“我没事。”
韩晓竹扶着乔音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邢丹丹哼了一声，捡起乔音的书包，跟着一道走了。
裴君只觉得胸口噎着一口气，憋得慌，这种感觉不爽得要命，踹了一脚铁皮的垃圾桶，又转身回去吃面了。为了不浪费，他吃完了自己的牛肉面，又吃掉了乔音剩下的大半碗素面，感觉自己撑得慌……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完乔音和裴君第一次相遇的路翘等人，在车上笑了个人仰马翻，夏冰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只有充当司机的傅安爵同学脸黑得像一块烧透了的锅底，以及坐在副驾驶目视前方的裴君同志试图用一脸正气来掩盖自己发红的耳根——刚确认恋爱关系的杜卓和阮娉婷同学很遗憾没有同行。
“有这么好笑吗？”乔音鼓着脸，很没有气势地瞪着这群笑得毫无形象的女生。
“提问，当年那个瘦得轻飘飘、能够一只手就拎起来的音子是怎么一步步吃到现在这个体重的？”吴静举手发问，直击乔音心脏。
体重，永远是女生心里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说实话，乔音并不算胖，一米六身高和堪堪过百的体重按照科学标准来看，还是属于偏轻的范围，但因为她那张带着点婴儿肥的娃娃脸，让她看起来有点肉肉的——这种体质，对女生来说是很吃亏的。
“我喂的。”裴君轻描淡写地丢出三个字。
乔音也是一脸沉痛地捂住了脸，点头说：“对，就是他一口一口喂出来的……”
……
裴君向来都是不喜欢欠人情的，可是乔音不要，只想离他远远的。而人的本性呢，就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所以在那之后就一直暗戳戳地在A中附近晃悠来晃悠去，时不时在面馆和乔音偶遇几次，时间久了，他就对这个小小只的学霸产生了兴趣。
你见过有人背书背着背着就把筷子插到辣椒罐里吃一口辣椒的人吗？你见过走路走着走着就站在路边睡着的人吗？你见过抱着五三一边做题一边走路直愣愣撞电线杆的人吗？你见过……裴君都见过。
他们这群学渣聚在一起调侃的时候总会说，谁谁谁天生就聪明，学习跟喝水一样轻松，随便一考就是年级第一，而他们，学到死都只能拿一点点分数。裴君不知道他们说的“天生就聪明”的学霸存在不存在，但至少，乔音不是这一类的学霸，她让裴君看到，什么叫做付出与回报永远成正比，什么叫做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她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铸造了她学霸的光环。裴君甚至看到过有人一路追到校门口来问乔音题目的，她的生活，每分每秒都是学习，从未停歇。
这样努力生长的姿态，让人无比钦佩。
二十三年来，裴君第一次有了想要好好学习的冲动，他想知道，全身心去投入到这件事情中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在这样努力后拿到成果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可是，他没有时间了，还有半年他就要毕业了，浑浑噩噩的三年大学时光就这样走到了最后，他突然很后悔，后悔没有珍惜以前好好学习，更后悔，没有早一点遇到乔音……
“裴君哥哥，你又来了！”乔音背着书包朝他跑来。
裴君连忙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嗯，给你送好吃的。”说着，拿出一个小饭盒递给她，“今天也要好好吃完，一丁点都不准剩。”
“我都胖了好多斤了……唔，好吃。”乔音一边埋怨，一边舀了一大勺鳗鱼饭塞进嘴里，一边口齿不清地问，“裴君哥哥，你是怎么把饭做得这么好吃的？”
“秘密。”裴君摸了摸她的头，笑了笑。
乔音皱了皱鼻子，坐在自家后门的小石凳上吃完了手里的鳗鱼饭，然后从书包里翻出一打A4纸：“呐，你上次说的论文，我给你写了大致的框架和思路，还有可以参考的书刊和杂志论文等，你回去好好看一看，再写起来就不会那么吃力了……”
“青青，你一个人住着不觉得孤零零的吗？”裴君念着乔音的乳名，问她。
“哎？”乔音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还好吧。”
但是她的身后，却是一个黑漆漆的、没有一盏灯家。她仿佛天生就对这些事情有着极长的反射弧，一个人很久很久，也不会觉得孤单，就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她仿佛本就该承受这一切一样。她的心里该有多少伤痛，却被自己刻意地遗忘掉了。
裴君握了握拳，忍住了上千抱住她的冲动。他突然明白，就算自己打赢多少次架、被前呼后拥地收多少小弟，也没有能够保护这个女孩儿的能力——他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年纪，却遇到了想要拼命保护的人。
“青青，我……打算去当兵，9月入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