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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泉容香

眼见习玉提着那人下山,在宗派的院落里七绕八绕,终于来到了林玄中的卧房附近。她将那人打晕了丢去一旁,提剑直接闯了进去,其鲁莽之处,连容香也比不上。

念香干脆提着沈小角跳到屋梁上,拨开一片瓦,仔细看去。

习玉一脚踹开门,冷道:“林玄中!给我起来!”

谁知她话音刚落,眼前忽然一道寒光袭上,直取她的面门,速度奇快。习玉大骇,当下向后一仰,腰肢极度柔软,硬生生避开那一剑,但由于动作过猛,她盘头的簪子掉了下来,一头青丝如同瀑布一般披散下来。

林玄中早早就听到了动静,一直拔剑等待,谁知一击不中,而且来人竟然是个年轻女子,他不由愣住,当下横剑于胸,厉声道:“来者何人?!有何贵干?!”

习玉抓住自己乱飞的头发,随意编了起来放去背后,这才冷道:“是我。奉师命前来拿你性命。”

林玄中实在想不到这个少女还敢来泰山派,不由沉声道:“司马姑娘,你未免不讲道理!深夜来访,非奸即盗。何况你出言不逊,你真当泰山派由着你师徒耍弄吗?!”

习玉森然道:“大胆,你叫我什么?”

那一喝充满了贵族的霸气,林玄中虽然是大派掌门,却也在那一瞬间想要叩拜下去。

他吸了一口气,轻道:“司马……郡主。”

郡主?!屋顶上的三人都怔住,她竟然是身份如此高贵之人?!

习玉冷道:“不错,你还记得我的身份!武林中人知道我身份的只有你!因此我一定要将你杀了!省得有小人借此玷污我父亲的名声!”

林玄中见她如此蛮不讲理,偏偏又一派天真,不由苦笑了起来,“郡主,”他柔声道,“林某发誓,今生绝不把你的身份透露出去。林某好歹是一派宗师,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相信我吗?”

习玉顿了顿,“我……我也不想杀你,但师父一定要我来!”

她度过了地狱一般的一个月,之后胡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杀了林玄中。他知道你的身份,又对碧空剑诀虎视眈眈,日后难免以此要挟。须得斩草除根!”

她立即反对,坚绝不同意,为此胡杨大怒,师徒两人一个狂,一个傲,谁也不相让,最后竟然打了起来。她打伤了胡杨的脸,自己的两条胳膊也被他划了无数道伤痕。最后她输了,不得不遵守诺言前来杀人。

林玄中叹了一声,忽然面朝南跪下,伸出三指郑重说道:“我,林玄中,今日在此发誓。日后倘若泄露一个字关于司马习玉的身份之事,生时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死后便下拔舌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然后他取剑在胳膊上用力一划,顿时喷出血花来。他抬头看着习玉,缓缓说道:“如此,郡主还不相信在下?”

习玉见他如此真诚,只得放下剑,轻道:“那……那我就不杀你了!你绝对不可以反悔!不然我真的要把你杀了!”

林玄中见她转身要走,不由急道:“郡主!”

习玉回头,“怎么?你要反悔?”她立即抽剑,警戒地看着他。林玄中沉默良久,忽然轻道:“你……是否已经习得碧空剑诀了?”

习玉昂然道:“是又如何?”

林玄中又羡又嫉,可是抬头见她虽然蒙着脸,却是一派严肃认真的模样,他不由想起三年前西湖边那个给自己金子的小姑娘。

“郡主,可否让在下看看你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提出一个荒唐的要求。

习玉一呆,不过还是依言扯下了蒙面布。月光忽然从云层后面透了出来,她那皎白如新雪的脸在月光下看起来仿佛蒙了一层轻纱,是那样秀雅美丽。屋顶上的念香那一瞬间,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用力击中,猛然一停,然后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容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他一个劲地问自己,可是没有人给他答案。他的身体,他所有的意识,都为了那个人而欢呼苏醒。可他却不知道她是谁。

林玄中怔怔看着她不再稚气的脸,回想起那一年的相遇,她那样严肃认真递给自己一块十两重的金子,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诫他:“大好男儿怎么能沿街乞讨?太没志气了!这钱我先借你,拿去做点生意,等赚了钱能养活自己的时候别忘了加倍还给我!”

他自然不是真正的乞丐,可是却接受了她的一片真心。如此恩德,他是怎么回报的?他汗流浃背地想起一个月前泰山顶上,他临阵退缩的那一步。当所有人都与她为敌的时候,他竟然为了一丝贪念退缩了。

林玄中忽然振衣,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行三叩正式之礼,沉声道:“郡主,林某此生就算烂唇断舌,也绝不会泄露郡主身份一个字!”

习玉见他忽然如此正经,不由嫣然一笑,轻道:“好啦,我相信你!一个男人,怎么能随便给人下跪?快起来!”

那一笑当真仿佛百花盛开,娇艳之极。林玄中泪盈于眶,深深拜了下去,久久没有说话。

念香怔怔看着她转身离开,黑色的身影仿佛一只欢乐的蝴蝶,很快就飞远。他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好像,马上就要蹦出胸口那般。

“念香?念香?!”

容香在他耳边低声叫着,他猛然回神,却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提着沈小角回到了那偏僻的院落。

地上还有一些血,是那女子方才刺伤泰山派几个弟子的手腕时流下的。念香怔怔看了好一会,忽然用脚划开那些血迹,用泥土将它们盖了下去。

“你走吧。”他轻轻说着,将沈小角放了开来。

沈小角倒退数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他方才说了什么。

念香淡道:“沈小角,你方才说的,是真心话吧?练武之人,只为了追求更高的境界,不是为了伤害别人。我相信你的话,所以我可以保证不杀你。”

沈小角怔了良久,方缓缓说道:“你……当真愿意相信?不怕有朝一日我反悔,反攻你们玉色峰?”

念香微微一笑,眉宇间傲然之色顿现,他轻道:“那也要看你到时候有没有那个本事,我今日可以杀你,十年之后也随时可以杀你。”

沈小角眼睛稚气地瞪了起来,慢慢地,他也笑了,握紧了拳头,朗声道:“我若那般容易就让你杀了,便不叫沈小角!”

两人笑看了一会,互相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欣赏二字。念香对他微微一点头,转身刚要走,却听容香冷道:“念香,我已经容忍了你两次!任性也要有个限度!爹的吩咐,岂能容你随意儿戏?!”她抬起手腕,“你不动手,便由我来吧!”她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只有食指长短,却是寒光闪烁,看上去异常锋利,她厉声道:“我才不管要什么胳膊,斩草除根,当是要他的贱命!”

她袖子一卷,手心里一道寒光直朝沈小角脖子上划去。沈小角实在想不到这个女人说动手就动手,当下倒退数步,脖子上一凉,还是被她的刀刃伤了皮肉,一阵冰冷的疼痛。容香一击不得手,腰身一扭,反手又是一刀。谁知手腕忽然一紧,容香猛然回头,却是念香在身后抓住了她。

“爹那里,我会解释,不劳你操心。”念香冷冷说着,手指一夹,将她掌心的小刀飞快抢走。

容香沉声道:“你是想拖累我?你明知道爹最宠你,出了问题,他只会来责罚我!”她左手一弯,三指翘起,轻轻巧巧地朝念香手腕弹去。

这一招是容香拿手的弹指功,只要被她弹中,整条手臂都会发麻,念香不敢怠慢,只得松开手,另一手却不相让,双指并起,快若闪电地在她肩上一拂。容香的半边身子顿时无法动弹,双肩塌了下来。

她森然瞪着念香,半晌,才道:“你不要后悔!”

念香皱了一下眉头,轻轻说道:“你以前不是一个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人,现在为什么将人命视若草芥?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家,这才是爹不喜欢你的地方!”

容香咬紧牙关,恨恨瞪着他,目光犀利冰冷如同刀剑,又仿佛冰冷的火焰。

念香看了她许久,终于柔声道:“鹤公子的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你明明不能放下,明明心里恨极了爹,为什么还偏偏由着他来摆布你?”

“住嘴!”容香忽然低声吼了起来,她用另一只能活动的手用力甩开念香的胳膊,“随便你!”她冷冷说着,转身就走,迎面的墙壁她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身体轻轻一纵,如同一只雪白的大鸟,一下子蹿了上去,没几下就没了踪影。

念香轻轻叹了一声,回首对发怔的沈小角作了一揖,沉声道:“保重,告辞!”

沈小角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脖子上的伤口还在麻麻地痛,他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细细想来,今晚的事情简直就像梦一场。出乎意料,他竟然不觉得害怕,竟然还有一丝兴奋,一点激荡。

他脚步一转,飞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脚步迈得很大,似乎重新鼓起了勇气和信心。他一定会更强,更强!

念香很快就追上了容香,她已经不再奔跑,只是慢慢走在山间小道上。朦胧的月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她身上投注下斑驳的光影。她长长的黑发垂在背后,瘦削的背影看上去竟有一种悲怆萧条的味道。念香在那一个瞬间有一种感觉,仿佛只要用手指去轻轻一触,她就会像流沙一样散落,再找不到一点痕迹。

他忍不住回想起三年前她泪流满面回到玉色峰的情景,那时她的眼神是狂乱破碎的。爹关起大门不给她进来,她足足跪了三日,几乎要死去,后来还是大哥将她抱了进来,他自己去爹那里求情,最后爹才重新认了她,却从此将她锁在断玉台,严禁她出来一步。

她下山不光闯了大祸,还和男人私奔了,爹的任何命令她也不听,整日只是与鹤公子待在朝鹤宫。他曾偷偷去那里看过一次,他们始终依偎在一起,犹如神仙眷侣。一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究竟她与鹤公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佳偶变怨偶,她现在甚至连鹤公子三个字都不能听到。

念香加快了脚步,想追上她,谁知她忽然停了下来,静静回头看着他。她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深邃平静,这样的神情,令他怔住。

“念香,你始终不会明白的。不是我向爹投降,而是我向自己投降。我也不是恨爹,我是恨我自己。我的眼睛,它太没有用了……”

她长叹。

念香不知道该说什么,容香苍白的脸在月下犹如无瑕的百合花,让他不由又想起那个黑衣女子,一时思绪翻涌,再也说不出话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唉,陶公真是好性情!这才是隐居高人的心态吧!”黎景一边翻着书,一边赞叹着,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农田,叹了一口气,“我大约是永远也没资质体会这种意境啦。一想到要每日亲自下田除草什么的,什么悠闲风光都没了。真不明白,陶先生每日耕田不会觉得麻烦吗?这还怎么采菊看南山啊?”

她自言自语着,不防一只手忽然从旁伸了过来,将她的书轻轻抽走。

黎景赶紧回头,却见韩豫尘含笑翻过去看书的封皮,轻轻念道:“陶渊明诗集?原来你喜欢这种脱世的东西。年纪轻轻,难怪和老人精似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黎景张嘴刚要反驳,韩豫尘却用手指点住她的唇,笑道:“你别和我辩,咱们好歹说点实在的东西。我的伤已经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去端木世家?你别忘了,你早就答应我一起走的。”

黎景说道:“要等黎微赶来才能离开呀,不然他来了,我们却不在,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韩豫尘摇了摇头,“他也有十六岁了吧?是时候让他一个人闯荡了,他总不能在家靠父亲庇护,出门靠姐姐庇护。男子汉大丈夫,行走江湖本就该一个人,不然永远无法成才。”

黎景叹了一声:“你说得自然有道理,可是在我看来,黎微始终还只是个孩子,要他一个人行走江湖,实在让人担心……”她顿了顿,忽然奇道:“韩公子,你的意思莫非是我也该一个人闯荡江湖,不该麻烦你?”

韩豫尘哭笑不得,他张开双手,忽然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抱进怀里,“叫我尘,不要韩公子韩公子的,听起来好生疏。”他低声说着,盯着她忽然涨红的脸。

“那个……韩公子……书上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她喃喃说着,心里有一种又麻又痒的感觉,鼻子里闻到他的气息,忍不住心神大乱,急急想维持平时的斯文形象,却力不从心。

韩豫尘笑道:“你叫我什么?”

黎景惊惶失措,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只好怔怔看着他的嘴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个小小声:“……尘……”

话音刚落,她唇上一软,他轻轻吻了上来,贴着她温热的唇,轻轻摩挲。这是一个很浅的吻,黎景却呆若木鸡,忽然把脑袋往后一仰,急得结结巴巴:“韩……韩公子!书上说君子……”

“谁和你书上说君子……”韩豫尘按住她的后脖子,用力吻了上去,好教她知道什么叫做男女之情。轻轻摩挲着,然后缓缓撬开唇齿,卷曲缠绕,温柔爱昵。

怀里的黎景在瑟瑟发抖,几乎站不住。他将她揽起来轻轻按到墙上,低头眷恋地吻着她。她身上有茶水的清香,更多的却是墨香,极为清雅。

良久,久到黎景以为自己会窒息死去,他终于放开了她的唇,用舌头在她上唇腻腻舔着,轻道:“我从来也没把你当君子,何来君子之交一说?”

黎景“啊”了一声,忽然有些受伤,垂下眼睛,睫毛忽闪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豫尘捏着她的耳朵,柔声道:“我只把你当女子,所以咱们不兴淡如水那一套,我偏要和你浓如蜜。”

黎景又“啊”了一声,饶是她再书呆子,也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调情味道,顿时羞得脖子也飞红了,急忙伸手去推他,无奈怎么也推不动,急得她只是轻叫:“韩公子!”

韩豫尘极喜欢她如此神情,明明已经羞不可抑,还在努力试图挽回自己斯文的形象,殊不知,她一点也不像清傲孤寂的菊花,她是一朵娇艳的芍药,却完全不知自己的美丽。见她咬住下唇,又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心中一荡,抓住她的手腕,低头又要吻下去。

窗外忽然传来衣袂卷动的声音,韩豫尘立即警觉地将黎景护去身后,回头冷道:“来者何人?”

窗外有轻微的响声,似乎是有人跪了下去,然后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二公子,大公子有信送上。”

韩豫尘有些惊讶,他走去窗边,就见一个穿着白衣,但袖口与领口皆为黑色的年轻女子跪在窗下。没错,这是朝鹤宫的服饰,只是,大哥怎会知道他身在此?

仿佛是猜透了他的心思,那年轻女子又道:“大公子要属下告诉二公子,他人虽在朝鹤宫,但心却在江湖,二公子无论在何处,他都记挂着。”

韩豫尘勾起嘴角,这真是典型的鹤公子的话,他简直长了一双鬼眼,什么事都知道。他点了点头,“把信放下,你可以回去了。”

那女子答了一个是,然后一封黑皮信封稳稳地飘来案上,那女子转眼就不见了。

他取出信,看完忍不住失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弹了弹信纸,“想偷懒出来玩,还要找那么多借口!不知是不是他那么多姬妾又闹了什么矛盾,逼得他要出来透一口气!”

原来信上写着许久不见二弟,甚为想念,所以约好了六月初三洛阳城内天香酒楼见,后面还加了一句不见不散,用墨水草草勾勒出一只小小的仙鹤,颇为传神。

韩豫尘将信放进怀里,回头忽见黎景神色茫然,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他不由一愣,轻道:“怎么了?”

黎景摇了摇头,低声道:“原来……你是朝鹤宫的人。”

韩豫尘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轻道:“朝鹤宫的人怎么了?你不喜欢?”

黎景叹了一声,将他轻轻推开,拱手作了一揖,“朝鹤宫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名门,我先前一直不知道,得罪了韩公子……”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恼怒的韩豫尘拉了回去,“你再说一遍?”

黎景轻轻说道:“出门的时候,爹曾告诫过,见到名门弟子一定要尊重,恪守自己的言行……我,我先前多有得罪之处,没有听从爹的告诫……你,你不会怪我吧?”

韩豫尘捏住她的下巴,叹道:“还当你要说什么。人与人交往,看中的不是身份吧?你是平民女子也好,金枝玉叶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就是喜欢你!”

黎景涨红了脸,急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亏你还是江湖名门呢!非礼勿言也不明白?”

韩豫尘哈哈一笑,“我是不知道什么非礼勿言!”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转了好几圈,笑道,“我只知道,我喜欢一个女子,我就要非礼她!”

黎景吓得大声叫了起来,什么斯文的形象也没了。

韩豫尘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柔声道:“等不了你弟弟了,咱们明天就出发去洛阳,先见了我大哥,再顺道去端木世家。好吗?”

黎景情知自己就是不答应也会被他磨得答应,只好点头,当下留了一封书信给当地的农家,要他们等黎微来的时候转交。两人第二天就出发,向洛阳行去。

六月的洛阳,一派繁华温暖景象,城内最大的天香酒楼此刻正是宾客盈门。韩豫尘和黎景一进门,立即有热情的小二迎上,招呼着是要酒菜还是住宿。

“三楼的祥瑞阁是否早已有人包下了?”韩豫尘问着,如果他没记错,大哥一来洛阳,必然要去天香酒楼的祥瑞阁待着,因为那里位置最好,风景也最好。

小二“啊”了一声,面上浮出敬佩的神色,“您一定是韩公子!那位客人已经等了三天啦!早就吩咐小的您一来立即请上楼!”

说罢他立即振衣前行,恭敬地将两人带上三楼,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祥瑞阁里一片女子的欢声笑语,夹杂着琵琶铮铮的声音,分外惹人心痒。

韩豫尘忍不住失笑,“他请了歌女?”

小二却是最会察言观色的,立即赔笑道:“这位爷喜欢热闹,那几个歌女也是咱们洛阳城最有名的红嗓子,几支曲子倒也不错。”

韩豫尘暗暗摇头,这人!大约永远也改不了放浪形骸的毛病!在家贪恋脂粉堆,出门居然还要戏耍一番,真真没救了!

他回头对有些紧张的黎景柔声道:“我大哥是个轻浮人,他说的话,全不用当真。你只当没看见便好了。”

黎景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怎么能当作没看见,不说他是韩豫尘的大哥,好歹他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鹤公子,纵然再轻浮,礼数还是不能缺的。

韩豫尘推开祥瑞阁的门,却见里面莺莺燕燕坐了一圈女子,粉红娇黄,有唱歌的有弹琵琶的,当中一个白衣黑领的男子,左环右搂,好不快意。一个红衣女子正端着酒杯喂他喝酒,他才喝得一口,抬头见韩豫尘站在门口,不由立即笑了起来。

“你终于来了,我还当你被路上的毛贼打劫了呢!那么迟!害我好等!”那人笑着站了起来,声音低沉有力,让人一听便觉得此人稳重之极,倒与他此刻的风流模样一点也不搭配。

韩豫尘走过去,两兄弟互相在对方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笑说了好几句闲话。黎景见这人身材高大,面相英武之极,显然是个北方伟男子的人物,与韩豫尘的儒雅俊秀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心下不由好生诧异。而且他看上去大约有三十多岁了,双目顾盼如电,虽然混在一群女人中没半点体统,却没有一丝猥亵的味道,令人一眼望去便想到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侠士。

黎景还在默默观察,忽然那人转过头来看自己,她只觉他目光如电,被他这样一看,背后的寒毛都一根根竖立了起来,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不敢亵渎。

鹤公子看了她一会,忽然笑道:“你这小子,我说怎么来这么迟!原来路上有美人相伴!”他朝黎景走了过去,倒半点轻浮劲也没有,正正经经地一揖,柔声道,“不知姑娘芳名?我家二弟一路上麻烦你照顾了,甚谢!”

黎景急忙还礼,“哪里哪里!鹤公子真是太客气了!大家出门在外,都是互相照应的!小女子姓黎,单名一个景字。久仰鹤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豪杰!令人仰慕!”

她不自觉又掰出一串陈词滥调,鹤公子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幽默明快的笑意,这样的神情令他看上去没有方才的英武迫人,反而多了一种亲和的孩子气。他学着黎景做最完美的揖,然后学着她正经的腔调沉声道:“惭愧惭愧!区区薄名,不足挂齿!黎姑娘莫非是湖南黎神人的后人?果然神采不凡,虎父无犬女!”黎景第一次遇到正式还礼的人,急忙又要还回去,却被韩豫尘拉着胳膊被迫坐到椅子上,他叹道:“你们还有完没完?大哥!你这烂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黎景可不是你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人!”

鹤公子这才收敛起方才眼中孩子气的笑意,摸摸鼻子坐了回去,一手揽住一个美人,嘴巴一张,立即有美人塞了一颗樱桃进来。他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笑道:“难得见你带女子在身边,怎么,难道大哥稍微关心一下都不可以?这下娘可不会成天在我面前唠叨你的终身问题啦!我耳根子总算可以清净一些!”韩豫尘一听他说娘,面上终于露出温柔的神色,轻道:“娘身子还好吧?风湿可还发作过吗?”

鹤公子点了点头,又吞下一颗樱桃,才道:“她有翠翠照顾呢,风湿早八辈子就好啦!就是成天在我面前唠叨你,还怪我养了一群女人在朝鹤宫,天天催着我把她们送回去,我被唠叨得头疼,只好逃出来啦!”

韩豫尘笑道:“该!你那群女人,我看了都头疼!难为你成天泡里面,居然还享受得不行!”

鹤公子长叹一声,歪着身子靠去旁边一个美人柔软的肩膀上,捏着她白嫩的脸颊,轻道:“女子是天下间最美妙的,你这小子懂什么?我可从来没有亵渎她们的想法,不过享受一下温香软玉,难道不可以吗?”

韩豫尘跟着叹了一声。许多年前,大哥带了两个被人卖去妓院的女子回来,还让娘白开心了一阵,以为他终于开窍了,自己可以抱孙子了。谁知他此后接二连三带女子回来,不是卖身葬亲的,就是逼良为娼的可怜的女子,他甚至怀疑大哥每次下山根本不是办事,而是专门注意那些女子去了,每次回来都要带几个女子,渐渐地,朝鹤宫里面女子越来越多。大哥每日都是混在里面,由着美人服侍自己穿衣吃饭洗澡,除此之外,居然连手指头也不碰她们的,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他曾想,大哥是因为不懂什么叫做爱,所以喜欢所有的人,对谁都一视同仁,虽然嬉笑打闹,却不涉及猥亵。可是,一直到泉容香这个人物出现,他才知道一向潇洒不羁的鹤公子也有栽跟头的时候。

他去逗笑,她不笑;他去调情,她不动;他去招惹,她挥剑就上。好几次大哥都差点死在容香手里。

他大约可以理解,对习惯了女子爱娇温柔一面的大哥来说,泉容香是一个异样的存在,他喜爱她,却不能招惹,又不甘心。这样一次一次招惹她,一直到河南长门派的人出言侮辱了泉容香,她愤起杀了他们上下五十多号人,大哥才第一次愤怒了。他狠狠教训了泉容香一顿,不慎将她打伤,后悔不已,只得带回朝鹤宫替她疗伤。

他们俩最后还是相恋了,那段日子,大哥几乎天天和容香腻在一起,让他那些姬妾空闲了好久。容香和大哥决裂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到现在也不清楚,那段时间大哥很颓废,天天和姬妾待在一起,每日只是喝酒,什么事也不管。他去问翠翠,翠翠也只是哭,什么都不说。

什么事情,让佳偶成怨偶?当日遇到泉容香,她语焉不详,问大哥,只怕他也不会说。韩豫尘看着眼前仰头喝美人送上酒的大哥,他恢复了老样子,泉容香也恢复了老样子,不过比之前更加冷酷残暴。为了容香的事情,当年念香还特地找过自己,问他鹤公子究竟做了什么,他也不清楚,二人只能坐着嗟叹,情之一事,实在难以用常理解释。

“大哥,你叫我来这里,不会只为了喝酒作乐吧?”在鹤公子喝光整整一瓶梨花白之后,韩豫尘终于坐不住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鹤公子放下杯子,沉思了一会,才道:“也罢,是该说正事了。”他反手捏了捏一个美人的脸,笑道,“你们先下去吧!晚上别忘了老时间老地方啊!”

那些女子三日来与他相处已经熟悉,知道此人出手阔绰,而且也不当真要占便宜,心下对他都有了好感,哪里会说不,一个个笑吟吟地答应着退了下去。一下子,祥瑞阁里只剩他们三人,安静了许多。

鹤公子沉吟着,终于慢慢说道:“我听说了,玉色峰的人……与泰山派发生了龌龊,是吧?听说是……大宫主二宫主两人破坏了比武大会。”

韩豫尘倒是一愣,想不到他会主动提起容香的事情,当下点头,“的确如此,泉鸣香和泉容香不但破坏了比武大会,还公然打伤了沈小角,刺伤了一个女子。此事武林各派皆十分愤慨,但估计他们也不好计较。因为事情涉及碧空剑诀,谁也不好轻举妄动。”

鹤公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良久,才轻道:“她……还是那样,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忽然他又一笑,眉宇间的阴郁之色很快散开,笑道,“玉色峰这次倒也狡猾,怕人家沈小角以后报复,干脆来个先下手为强。我接到消息了,说泉老宫主已经派人下山去对付沈小角了。这也是我这次来洛阳的缘故。”

韩豫尘一惊,急道:“真的?!沈小角功力并不浅,岂是说杀就能杀的?!泉老爷子太心急了!当真要和天下人作对?”

鹤公子嘴角有些怪异地勾了起来,“问得好,泉老爷子做事向来谨慎,没把握的事情一定不做。要杀沈小角,必然要找一个一定能杀他的人。不知他派的人是老三还是老二?无论是谁,这次我都不会放过!我要活捉了押去泰山派由他们处置!玉色峰的人得意得太早了!当真以为武林没人了吗?那个胡杨不管这些事,我却是一定要管的!”

韩豫尘想了想,“他们想必早已得手,从泰山那里走官道,必然要经过洛阳,所以你在这里等他们?”

鹤公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的确如此。这一次,我绝不心软了!”他的嘴角有些严厉地抿了起来,终于褪去了一些散漫的神色,露出英锐的神采。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嚣,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有人在大喊大叫。不一会,小二连滚带爬地跑了上来,张口就叫:“韩爷!韩爷救命啊!要杀人啦!”

鹤公子打开门,皱眉道:“什么事这样大呼小叫的?慢慢说!”小二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急道:“方才两个人来了店里,掌柜的去招呼他们。那女子坚持要祥瑞阁,小的都说了祥瑞阁早被人包了下来,她就是不听。最后一言不合竟然把掌柜的耳朵给削了!韩爷!救命啊!”

鹤公子脸色一沉,也不说话,推开瑟瑟发抖的小二,立即下楼,韩豫尘二人急忙跟上。刚下去一楼,就听一个低柔的声音说道:“你还要闹去什么时候?!出手打伤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你就不觉得羞愧?!”

韩豫尘一听这声音,不由一愣,急忙快步走下去,却见一楼大厅桌椅板凳乱七八糟,所有人都躲去了桌子下面不敢出来,掌柜的捂着半边脸在哀叫,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而大厅正中站着两人,竟然是念香和容香!他正抓着容香的胳膊,脸色阴沉之极。

容香淡淡说道:“他们不会武功,难道我就该怜悯?谁让他们生来就弱!被人踩去脚底也是活该!”

念香大怒,脸色铁青地看着她,拳头慢慢捏了起来,看起来似乎是打算出手教训她一下。

韩豫尘终于忍不住急道:“念香!你……你已经恢复了?!”念香微微一怔,急忙回头,却见韩豫尘急急走了过来,他拱手作揖,朗声道:“原来是韩兄!好久不见!”

韩豫尘见他眉宇间一派清明,说话条理分明,显然早已恢复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这一路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怔怔看着他,被动地回礼,“好久不见!念……泉兄!你们怎会来洛阳?”

念香刚要说话,却听楼上忽然传来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是从泰山派顺路过来的吧?我倒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们,沈小角怎么样了?”

容香脸色陡变,如同见鬼了一般猛然回头,就见楼梯上缓缓走下一人,白衣飘飘,领口与袖口都点缀黑色丝绸,英武迫人的脸上满是凛然的神色。她如遭雷亟,忍不住退了一步,仿佛承受不了压力,双肩开始瑟瑟发抖。

鹤公子淡淡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多做停留,然后目光便落去念香脸上,轻道:“回答我的问题,泉家老三。”

念香心知此人必然是韩豫尘经常挂在嘴边的大哥鹤公子,他对此人仰慕很久了,今日一见果然正气凛然,是个光明阳刚的人物,心下不由大是叹服,忍不住便起了亲近之意,于是也不计较他的质问,张口正要解释,谁知容香忽然说话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尖利而且刺耳,仿佛受了什么刺激,却在急急地压抑着:“沈小角被我杀了!大卸八块,你想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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