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夕被康纳利女士送到病房门口时，她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回头对比尔芬利说，“您对客人向来这么友善吗？”
比尔也在盯着陈夕的背影，不过更好象正在思考，他说，“事实上，真正的客人，你是第一个。”
两天后，陈夕受邀来到比尔芬利的西班牙住所。为她开门的是位年轻英俊的黑发小伙子。陈夕愣了愣，或许她在惊奇在这里除了仆人，谁还能为自己亲自开门；她更惊奇的是那种只可能能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似乎正在不可思议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陈夕仍然注视着对方，就像对方在注视着她一样，“我猜，你就是比尔先生的儿子”
对方点头，同时温柔地打断并伸出右手，“是的，陈小姐你可以叫我布拉德。”
陈夕微笑，与对方握手时说，“你认识我？”
“父亲谈过你，”布拉德耸耸肩，地中海颜色的湛蓝眼神含蓄迷人陈夕宁愿觉得不是只有他，而是这里的每个男孩都这么容易令人着迷“你知道他怎么形容你的？”男孩问。
陈夕低下眼帘，片刻抬起，沉默地笑了笑。
“他说你是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布拉德的眼神略过对方的笑容和长发，“哦，我还没有说很荣幸与你见面，中国的天使，请进。”
“我曾以为，如果真的敲响你家大门，很可能会吃闭门羹。”此时陈夕刚刚跟随布拉德穿过花园，进入一座黑色城堡大门。
“哦？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记者，至少未来会是。评价客人的好坏，恐怕没有比一个记者更令人不耐烦的了，不是吗？”
“不，你不一样。”布拉德回头望着陈夕，摇头笑了笑说，“看起来，你还不太清楚如何当一个优秀记者。”
“为什么？”
“比如记者根本不关心问题是如何被回答的。是被平静地说出来，还是吼出来等等，都无所谓。他们只关心答案。”
陈夕抿嘴微笑，一边浏览路过的雕塑和壁画，一边说，“我应该能想象得到，对这个职业的态度，你一点不比你的父亲好。”
“不过你完全不必担心”布拉德笑着说，“父亲说你热爱艺术。”
“呵，本来西班牙这段行程被安排在最后，我计划重点停留在佛罗伦萨。但是芬利先生的一次突如其来的作品展览迫使我彻底改变了日程。”陈夕说。
“‘突如其来’？”布拉德摇摇头说，“这个形容倒是第一次听说。”
陈夕作了个鬼脸，说，“我只能怪一心想投奔意大利的自己孤陋寡闻。”
“不，父亲已经很少为展览作宣传，以他的声名也不再需要，更重要的是按他的话说他已经厌倦了。其实即使在健康不断恶化的最近几年，他的创作仍未停滞，也不乏一些新作，但大多是在朋友聚会等等非正式场合初次面世的。”
陈夕听在心里，这的确是条新闻。只是不知道塔可拉莫维奇是否也算比尔的朋友（至少他能出现在比尔的家里）？“我真羡慕你的家庭，”陈夕顺口说，尽管她已经考虑到对方可能会因此认为她很庸俗，“不仅天生拥有了艺术家父亲的基因，而且从小就能见到很多大师和名人。”
至少布拉德表面上并不介意这个问题，他的表情里洋溢着一种自豪感，“当然，我应该感谢他给予我的一切。不过说到他周围那些人，大多数我都不喜欢，父亲也一样。”
陈夕低头笑。她又想到一个问题，想问但觉得可笑，于是再没有说话，跟着布拉德走上暗红色的螺旋阶梯。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选择定居在西班牙？”比尔望着阳台下面，说。
站在这里能俯瞰这片临近巴塞罗那的美丽郊区。陈夕的注意力被拉回来，比尔已经沉默很久了，才导致她走了神，“哦，是的我从关于您的书籍上看到，您之所以住在这里是因为您的母亲。”
比尔点了点头，“媒体很少公正地说话，至少他们没说我是为了一位情妇。”
陈夕快速地观察了下布拉德和理查兹康纳利女士。前者像没听见什么，无动于衷；后者则像被逗笑了，眼帘低了下去，肩膀忍不了住耸了耸。
“的确是为了她，安尼亚。”比尔扭回头，皱着眉，望向陈夕，“你会觉得这很奇怪吗？一位父亲在陌生人和自己的儿子面前袒露对他的母亲的思念和爱？”这时布拉德已经出现在比尔的身后，蹲在他身边。比尔转身拥抱住他，“事实上我也常常想起她，布拉德的母亲。在我还未成名时她就死去了。一些带有完美主义倾向的媒体评价说如果这个孩子是我与康纳利女士的就好了。很可笑不是么？一个深爱我的女人，为我生了个孩子之后就死了，居然还有人惦记着要把她的孩子也夺走”
“比尔，没有必要说这些。”理查兹康纳利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比尔肩膀上，温柔地制止说，说话时她的带着戒备的眼神从陈夕脸上一掠而过。这是陈夕能够理解的。在比尔说出那些话时，她也尴尬地不敢喘气。
“我相信陈小姐懂得我说的是什么。用最悲观的方式说，我已不在乎再被记者们抓住多少噱头。”比尔叹息，接着开始时的问题说，“公众对待我的母亲，正像他们对待布拉德的母亲一样。我没有力量阻止别人忘记，更没有力量强迫别人记住。我无法忍受的是当许多人都被遗忘之时，人们却说‘这是时代的意愿。’”
陈夕若有若无地摇头，她是作给布拉德看的，因为对方始终在注视自己。但是马上陈夕就意识到自己的卤莽。因为她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表达她的不解，而布拉德则很可能希望她坚持听下去。
布拉德出乎陈夕意料地没有任何反应，最糟糕地可能是他被女孩的面容彻底迷住了。陈夕的动作被康纳利女士看在眼里。她拍了拍比尔的右上臂，微笑说，“比尔，看来你真的是很久没有主动邀请过朋友了，为什么不说点别人感兴趣的？”
比尔如梦初醒，“哦？啊，你说的对那么，中国的美丽记者，你对什么感兴趣？”
陈夕感觉到对方仍在有意无意地强调什么，这使她心里很难受。另一方面，她也不知该问哪些问题，只好张圆了嘴巴。从心理角度，这也表达了她的抗议。
比尔短促地观察了下女孩的反应，“阿比亚斯环？好的，你会听到比在任何地方听到的都要真实的阿比亚斯环的故事”
“很荣幸。”陈夕说完就觉得很多余。
“‘阿比亚斯环’最初的创意是我的母亲，我把它想象成母亲曾戴过的那枚戒指的名字。”比尔面色严峻地盯着陈夕说，仿佛他自己正堕进一段沉重的回忆里，同时也令听者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每句话，“后来这枚戒指又戴在布拉德生母的手指上。这是她的意思，她觉得我母亲的故事很像她的生活，也许也许那时我爱她也是因为觉得她太像我的母亲。相似的人，拥有近乎相同的命运，这应该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当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叫什么名字？”陈夕问。
“谁？”沉浸在伤感中的比尔反应有点迟钝，但也能看出他对于被打断很不高兴，“她叫欧若比斯。你倒提醒了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的名字了，每次想起她都只有她的脸庞这与想起我自己的母亲时正好相反，我几乎只能牢记她的名字。”
“这片小镇就是您母亲生前居住过的地方？”
“是的。本来我应该住在美国。因为那边才有我和母亲共同的记忆，而且母亲的艺术才能也是在那里才得以发挥的。然而美国人，美国汽车，美国广告，美国式的电影甚至街道和建筑无处不在。即便我是为了瞻仰亲人，也不免要被浓烈的美国味道所迷惑，以至令我觉得既然他们都在美国，那么我在世界任何地方都等于与他们在一起。”比尔说完轻声笑了笑。
“我知道您不喜欢美国。”陈夕也试着笑，同时说。
比尔点头，“相比来讲，我更喜欢这里。这里永远拥有它的特色，不仅仅是个人的回忆。比如，三百年前，住在那边的居民”比尔用手指了指东北方，“也许每天都能隐约听见圣家族大教堂工地的施工声音。我敢说，那种感觉一定令人愉快。”然后比尔收回指向远方的手，转而望向陈夕说，“你喜欢美国？据我所知，大部分年轻人都对美国比如那里开放的异性朋友和绚烂的夜生活感兴趣。”
陈夕微笑着摇头，“我没去过美国，但是我有几个美国朋友，他们都说喜欢中国。”
比尔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吸引了无数外国人，数百年来都是如此。中国的确是个充满魔力的国度，而且这种魔力似乎是取之不竭的。可惜，我还从未去过中国。”
陈夕笑着说，“我和几个同样喜欢您的作品的朋友曾因此埋怨过您为什么您的画展只在欧洲举办？而且几乎都在西班牙？这对于一位早已获得了世界范围声誉的艺术家来说似乎是难以理解的。”
比尔笑了笑，说，“你们有过什么猜测么？”
陈夕看了下布拉德和理查兹康纳利女士的表情，说，“不，没有。”
比尔望着陈夕说，“我知道，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哦，忘记告诉你，布拉德很喜欢中国，他早就想去中国旅行，只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旅伴和向导”
布拉德说，“我知道这句话必须得由我来说希望陈小姐能帮我这个忙。”
“当然没问题。”陈夕马上回答，同时用热忱的眼神注视着对方。
比尔突然说，“布拉德，你先下去吧，我和陈小姐有话要说。”
“世界在不断变化。艺术家们却永远属于最因循守旧的那一种人，因为在他们心中只有哲学和美学准则，这些准则像木乃伊一样躺在他们心里。如果说在他们中间出现了突破和创新，那也仅仅是观念上的，而并非真正的现实。因此艺术家是世界上最最无用的一群人。综观历史，无论是逆潮流之举或者顺规律而行，其根本都始于人的欲望，那些勇于改变历史的强者更衬托出艺术家们的孱弱因为他们只敢于在生命的抽象里展现自己的魄力。”比尔叹息说，“我佩服塔可拉莫维奇，虽然我无法猜透这个计划将意味着什么。这些天我思考过很多关于将看到一段新历史或者一个新世界面貌的可能性。不管它们是否与我有关，我都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我猜陈杨先生的感受可能恰好相反如果说曾经我因为对亲人的思念而日益厌倦这个世界的话，现在的我则越来越期待未来的一切了。”
“这是个好消息。”陈夕勉强笑了笑说，她并不打算与比尔芬利谈论“阿比亚斯环”的话题，尽管她知道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你喜欢布拉德吗？”比尔问。
陈夕的惊讶毫无遗漏地展示在脸上，“我们才认识也许2个小时。”
“通过你父亲，我在1个小时内了解了阿比亚斯环背后的故事。时间的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出现在何时以及期间发生了什么。”比尔说，“我希望布拉德快乐，他可以为了舒适而不修饰边幅，为了自由放弃任何准则，只要快乐就好。千万不要让他感染上忧伤和脆弱。那个弥漫了悲伤与哀怜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他，一个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年轻人理应得到另一种适合他的生活。”
陈夕说，“显然，您才是有能力帮助和改变他的人。”
比尔点了点头，“所以我才委托你这件事。这不是一个要求，而是一个建议或者一种可能。事实上，我猜我所做的有点画蛇添足，因为我已经注意到你们之间的表现。”
陈夕羞怯地垂下眼帘，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说，“这真是个意外，意外。”
“对于布拉德来说也是。”
3天后，佛罗伦萨。
仍然是美丽的阿尔诺河。充满诗意和金色阳光倾洒在河面上，这片景色注定要成为某对恋人敞开心扉述说情话的钥匙。而那座贝雅特里奇曾停留过的韦奇奥桥上仍然没有人停留，只有那些别有用心的、被那种充满激情和闪光的理想筛选过的拥有相似命运的人才会出现在那儿。时间尚早，我们终究会等到他们，对此我没有丝毫怀疑。
一个中国女孩，她映在阿尔诺河水面上的倒影还未流出多远，如今她又出现在这里，“布拉德，这是我最高兴的几天！”
“陈小姐，为了您的快乐和幸福，我随时愿意效劳。”
陈夕扭头望着男孩的绅士模样，抿着嘴甜蜜地微笑。然后，她望向静静淌过桥洞的河水，忘我地说，“我终于可以安心地看着阿尔诺河的样子了。”
“哦？”
“这个故事，我不得不再说一次，我是说我很想说出它”陈夕望着布拉德，此刻对方已经很近很近了，“当我第一次来佛罗伦萨时，我曾希望能在这里韦奇奥桥上等到我心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