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仓新八在身后用疑惑而吵闹的声调问你:“总司,刚刚那个人……是新的王妃吧?为何刚刚剜我的那一眼,像极了当年的九藻?”
【柒】
庆应四年一月三日鸟羽伏见战争勃发。
木魅,又称树魅,那是一种有灵魂居住的树。但是,如果打算把这棵树推倒或是弄伤的话,那个人乃至全村的人都会遭遇很大的灾难。
你们弄伤了木魅。
你们败了。
名扬天下的新撰组,就此开始四分五裂。
值得庆幸的是,在你生命的最后,是我陪着你。
我变身成头发花白的老妇,用那张苍老而颓败的脸对你说:“冲田大人,我是阿藻。奉命来侍奉您的仆人阿藻。”
你在软塌上冲我微笑,声音轻柔地,将这个名字又念了一遍。
每个夜晚,你都无法安眠。你对我讲很多的故事,九岁之前的你,加入新撰组之后的你,遇见那个叫九藻的女子时的你。
你讲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你讲的最多的,是不知火九藻这个名字。
你说你不知道她来自何处,你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人。你同我讲你们的遇见,最初时三月的京都,人群熙熙攘攘,她穿着宽大的和服,提着一把团扇,面对逼近的浪人,眼神有疑惑有苦恼有轻蔑,却偏偏没有慌张。
鬼使神差的,让你出手救下了她。
就此,一见倾心。
你说屯所的院子里有一颗古老的樱花树,大而迷离,枝蔓相连,叶叶覆盖。你曾在某个花香肆意的午后,看见被你带进屯所的她,光着脚踩在树干上,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舞起来。她让那些还不会飞翔的小鸟啄她的指尖,她说‘你们不要怕,我才不喜欢吃你们呢’,那个时候她的微笑,那么美,那么动人。
后来你同我讲起她的死。
你说你一直以为,像她那样迟钝善良的女子,是会一生安好的。你说你的这条命,是她替你挡下来的。然后你看着她,在你的面前,被你的敌人一剑贯穿。
看见被埋在阴影里的她的尸体时,你心脏抽痛,眼帘潮湿。
你说,如果那样的感觉是爱,那我便是爱过她了。
我用这具苍老无力的身体缓慢地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让所有的眼泪和哀伤都蔓延到眼帘下,不曾落下一滴。
你说,在她死后的每个夜晚,你总能看见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女光着脚奔跑在你的面前,她的衣襟上绣满了繁杂的白莲。你说,你在将军府里看见了备受宠爱的王妃,涂着鲜艳如花朵的胭脂,穿着绣满了红莲和火焰的和服,光着脚跳舞。但是她的眼神,却始终是纯净而迷茫的。
于是,你失态地扣住了她的手腕,问她,你是不是九藻。你说,连你自己都不曾在意到,自己的语气是多么的恳切,卑微到了尘埃里。
你是那么迫切地希望她告诉你,她就是不知火九藻,她不曾死去。可是她的嘴角边,却浮现出醉生梦死的笑容,她说,小女的名字中,也是带着一个藻字的。
被你摔碎的酒杯四分五裂地滚落到她的脚下,她媚笑着离开。
在她扭头的那一刻,你依稀地看见了她潮湿的眼角。你说,你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我张了张嘴,风哀婉凄惨地滑过我的嘴角,像极了一声叹息。
你的身体越来越弱,我整晚握着你的手,就好像你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
在你生命的最后,你曾坐在植木屋平五郎宅的走廊上,低声念着很多人的名字。
那是曾经被你斩杀过的人,有敌人,也有同伴。
那些名字多得可以刻满一个大石碑,但是,你一个名字也没有念错。
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一个面容妖娆艳丽的少年,轻轻地掠上了你的屋顶。他用那双金色的眼睛淡漠地看着我,他说:“九藻,你还是以前那只蠢透了的小狐狸。”
我握住手掌,我说:“阿芝,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你能不能放过他,能不能,用我的命来抵他一命?”
被我叫作阿芝的少年自月色中诡异而美丽地微笑,他说:“猫又若不吃死人的魂魄,那该吃什么?你是狐狸,我是猫又,我不想吃你。”
我摇了摇头,我说:“阿芝,我毁掉我所有的法力,只想换他的一条命。”
阿芝的眼中流转出了哀伤和湿润,他跃到我的面前,他说:“九藻,你若想换他的命,便要经历一次天劫,你的尾巴会被烧成灰烬,再也不能变成人形。玉藻前的身上有着妖怪的诅咒,你不能这么做,你会死的。”
他说完,就用自己的指甲,准确无误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他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猫又,逆了天,我还可以活。我不能换他的命,但我却可以确保他的转生。”他的身体渐渐地退去光芒,他又恢复成一只小小的黑猫的姿态,安静地趴在落满樱花的院子里。像死去了一样。
我想,也许我是残忍的。我利用了少年阿芝唯一的爱,我只是不能控制自己。
我把阿芝埋在了那颗樱花树下,回头的时候看见了你。你的掌心里布满了茧子,你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你说:“阿藻婆婆,谢谢你。”
你之后便很少说话,一天中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你都只是安静地躺在阳光里,睫毛虚弱地颤抖。
直到最后,你再也无力抱起菊一文字则宗。
你躺在软塌上,仅能向我挤出虚弱的笑来,你说:“阿藻啊,我斩不动了。”然后,你开始咳出黑红的血来。
就像燃烧着花朵,那么浓烈那么多,多到都快要把你吞噬。
【捌】
庆应四年。
五月三十日冲田总司因肺结核而病逝。
从此,百鬼夜行的队伍中,多了玉藻前的身影。
她光着脚走在队伍中,那么安静,那么寂寞。
【玖】
总司,你知道吗?
在你离开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把自己沉沦在醉生梦死之中。
我回去了曾经和师傅一起居住过的深山,像他曾经那样,凌驾于万妖之上,笑起来妩媚至极。
有位老者告诉我,如果我对自己说,你讨厌这个人,你便会打心眼里讨厌他。如果我对自己说,你喜欢这个人,那么你便会爱他爱到骨髓肌肤。
我不断的对自己说,我忘记了你,关于你的一切事情我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可是,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我却总是想你想到泪流满面。
而事实上,我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想念过你。
我甚至忘记了你是否有着凛冽的眼神和温暖的掌心,我甚至忘记了你是否养过一只身材很圆润脾气很暴躁的宠物,我甚至忘记了那只萌物的是否是叫做才藏。
在你死之后,我辗转了很多地方,冷眼看时代变迁。
我总是又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我会找不到你,就像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樱花败了又开,开了又败,我长出了我的第九条尾巴,我剪掉了自己已经长及脚踝的头发,不再光着脚提着木屐奔跑,我将那件绣满了白莲的和服锁了起来,我再也没有遇见任何人。
也偶尔,会扮作人类的模样,身边始终常年带着一名小姓,我让他们留长而柔软的头发,穿白色的浴袍。师傅说,九藻,我一直以为你度过了那个劫。但事实上,真正的劫,在你的心里。
曾听人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这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
我想,如果我还能遇见你,如果还能对你说,我一定要告诉你。
太寂寞了,一人活在这个世上,活得那么长久,真的好寂寞。
我开始穿短袖无领的衬衫,规矩地打起领带,换上红色的小皮靴,裹上色彩斑斓的方格袜子。我开始像个真正的人类那样,学习,生活,成长。
我总是能听见男生们很大声地议论我的名字,他们说:“那个女生叫不知火九藻哦,听起来蛮像玉藻前的名字啊……她长得那么漂亮,就算是妖怪变成的,我也希望能被她吃掉哇!”
我的视线缓缓地扫过他们,始终是同一个淡漠的表情。
那个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你,如果我又遇见你,你会是一个怎样的模样。
是否还蓄着长而柔软的头发,是否还会有温和无害的眼神,是否还会拿起手中那把菊一文字则宗,笑得漂亮,丝毫不吝啬。
那天晚上我又重新做起了梦,我又梦到了你。
梦里的你光着脚坐在走廊里,土方先生的训斥被你转眼就丢到了脑后,你指着天边微微露出白色的晨曦,你说:“你看,九藻,天亮了呢。只要光芒出现,把大地上的黑暗驱散,无论分离了多长时间的人们,最终,都会得以相见哦。我坚信。”
--总司,你看,天亮了呢。
一年后我转了学,搬去了东京。
这里有个‘都市传说’一直让我感兴趣得不得了,据说是纤细漂亮得仿若女孩子般的少年,墨蓝色长发垂至腰间,实力却强悍得可怕,把来挑衅他的人统统揍进医院。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学校的台阶上休息,似乎是刚刚打完了架,头发凌乱地散在身后。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颤抖着手点了点他的肩膀。少年抬起头,笑容颠倒众生。
“我是不知火九藻,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将散开的长发用绳子扎起来,这个动作让我熟悉地想哭。他微笑,缓慢地柔软地:“我是总司,冲田总司。”
--喂,小九藻,如果下辈子还能见面的话,千万不要忘记说出那句我喜欢你哦,要将喜欢的心情传递给对方,这样才对嘛!
那么。
“冲田君,我喜欢你。”
还好,我还可以在你故事的续集里出现。
还好,我们没有错过。
还好,我还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