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不合群。一向话多,却经常冷场。有过被孤立,有过被诟病。合也无能,孤也难忍。党同伐异,这是人性。最终决意做个哑巴,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他用后背倚着门,缓缓地向下滑落直到蹲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再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门内的世界和他有关,却又和他无关。他是一个衰仔,像一只败狗,不,败狗至少曾经真正战斗过,他就像一只连去战斗都不敢,就灰溜溜逃走的小狗。
程澈在想,咬牙切齿地想,他在想自己这贫瘠而又苍白的十八年人生,其实真的很无趣啊。他喜欢门内作为全场焦点的那个女孩,他把小号的昵称改成了她的名字,签名也改成她最爱的歌词,还把QQ秀设计成她的样子,然后还在群里悄悄发了个表情包冒泡,终于被她注意到了,却被同学举报是冒充她的骗子。
他还在想,小时候,想辍学,想当武林盟主,想全国人民都给他一块钱的话,他就是有钱人了。想长大以后当超人娶美少女战士。多幼稚啊,可现在仔细想想,超人和美少女战士都不是一个影视公司的,很难商业合作。
而且他也不是超人,他只是只败狗,败狗的命运,就是看着美少女战士被真正的超人带着飞走,而败狗呢?哦,败狗倚着门,躲在门外偷偷在听呢。
每只蹲在井底的癞蛤蟆即使身边没有天鹅,偶尔抬起脑袋看天空时也能瞄到一两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天鹅,对男人或者男孩来说,那些天鹅也许是小时候玩过家家游戏永远做公主的女孩,也许是学生时代地校花。也许是职业生涯中的某个女上司,而在程澈自认为碌碌无为平平无奇地人生中,沐不二无疑就是一只他十八年平庸生活中最动人地天鹅。
可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终究只是故事里的情节,等待着公主来吻醒的癞蛤蟆也不是真正的癞蛤蟆,是王子。
梦醒了,美少女战士要飞走了,和王子一起。
他有时也会安慰自己,用些什么“有些人不属于自己,但遇见了也弥足珍贵”之类的苍白话语。但还是不甘心啊,他觉得自己很疲惫,他很想逃离这里,但他不能,因为这会让他更觉得自己是一条败狗。
但他最终还是走了,甚至忘记了取走前台存放的豆腐和那只黑色的塑料袋。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冠,斑驳的光点映在地上,也映在了少年的肩膀上。他沿着路边走在街上,低着头,耷拉着肩膀,拖着沉重的步伐,只是走着,一直走着。
路过那家卤水豆腐店时,听到了店里传出来清脆的梆子声,他猛然想起存放在前台的那只不锈钢盆,还有那只黑色的塑料袋,不锈钢盆是店里借的,交了二十块押金,豆腐和二荆条是自己的,但他已经不想再回去。
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质,东西可以再买,但时间不对了,也就不一样了,少年手里拎着的袋子里,是被买菜大妈挑选后剩下的,不那么青翠新鲜的二荆条和卤水豆腐。
“爸,妈,我回来了。”
站在门前的程澈收起了低落的情绪,露出一丝笑容,就算这个世界对自己很少表露出善意,但至少还有这间房子和这个家。
门内没有人给出回应,门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被打开。他放下塑料袋,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提起塑料袋走了进去。
电视黑着屏,客厅没人,卧室没人,厨房……没人。
但有一封信。
这封信就放在客厅的桌上。
程澈没有去管那封信,他径直走进了厨房,先把豆腐和二荆条放在桌上,又把酱油摆在调料架里,取出二荆条洗净,将豆腐换水继续浸泡,最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还是没有去看那封信。
他就这么一直躺在床上,直到渐夜,程澈走出了房间,用那块早就备好的豆腐做了一盘麻婆豆腐,煮好饭摆在桌上。三把椅子,三碗米饭,三双筷子,一个人。
菜凉了,他又热了两次,直到盘中的红油豆腐因为多次翻炒开始破碎,他终于拿起了那张一直刻意没有去看的信封。
那是一张最普通的信封,在楼下的小卖部只卖到八毛钱一张的普通白色信封,没有泥封,就那么半敞开着,被程澈拿在手里。
信封里的纸同样很普通,从边角的锯齿状破碎痕迹可以看出是从某个练习册上随意扯下来的,而且撕纸人撕的很用力,所以那些锯齿很大,也很丑。
但里面的字不丑,墨蓝色钢笔写就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字迹很熟悉。
程澈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过一段路,任何人都是如此,人总是要分开的,收好信封里的那张黑色卡片,试着找过去吧,去寻找答案,你自己的答案。
程澈沉默着,他轻轻抖动信封,一张黑色巴掌大小的卡片从里面滑了出来。
菜凉了,可以再热,人没了呢?程澈不知道。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桌前,拿起了一双筷子。
他轻车熟路的吃完早已冰凉的三碗米饭,还有因为多次加热和翻炒变得有些碎的麻婆豆腐。
起身,收拾碗筷,他将碗筷堆放在了厨房的水池里,没洗,而是径直走向主卧。
他打开主卧室的门,屋里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少什么东西,门口斜放的两双拖鞋,桌上被窗外的风吹动纸张的书本,还有床边因为久坐而留下的褶皱,这一切看上去那么自然,又显得那么刻意。
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合照,照片中是三个背影,最右边的是妈妈,她戴着一顶草色的渔夫帽,一条简单的麻花辫顺过帽沿在背后轻轻晃起,最左边的是爸爸的背影,留着平头,不算很壮,不算很高,不算太宽广的肩膀抗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孩,小孩的脸倒是冲着镜头的,扭着身子露出一副灿烂的笑脸。
程澈拿起相框,努力回想着记忆中爸爸妈妈的样子,明明就在今天出门前还被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妈妈委托去买豆腐和二荆条回来,但是现在怎么拼命地去想也想不起来了。
这一切就像是游离在可视界边缘的因子,似乎不曾真实存在过。他感到如此绝望,好像一个人想在一张潮湿的纸上写一封重要的信,但无论怎么努力,那字迹总是模糊不清。
…………
几天后。
程澈在本地的一家大润发超市里晃悠着买东西,兜里手机的来电铃声却突然响了起来。
程澈愣了愣,他掏手机时还在想,是谁会给他打电话呢,在学校里又没什么朋友,最近一段时间也没有在网上网购什么的,还在疑惑中,程澈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了来电显示上的两个字:不二。
其实没有什么手忙脚乱,更没有什么欣喜若狂到一蹦三尺高,只是因为惊讶手机没拿稳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而已。程澈清楚的记得,他虽然在某次班级活动时悄悄地存下了不二的号码,但从来都没有鼓起过勇气给她打过去哪怕一个电话,最多只是在她生日那天发了条祝你生日快乐的短信,甚至还忘了署名,让他当时懊悔不已,当然,懂事又有礼貌的不二也有回,不二回的是:谢谢。
然而就是这句礼貌性的回复就已经让程澈激动了好久,一蹦三尺高倒不至于,但两尺二总该是有的。
程澈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起了屏幕下方已经摔碎一角的手机,不幸中的万幸是这部他在三年前自己掏钱买的老手机还算给力,依然在坚持不懈的发出意义不明的嗡嗡震动声。
电话被接起后,手机那头传来不二清澈的声音:“程澈?”
程澈强压住自己激动的心,硬是用鼻音逼出了一个嗯字,“嗯,是我。”
不二的声音很好听,经过电话的传播声音略微有些失真,但还是如一缕清泉一般抚过程澈的心间,“我是沐不二,你有些东西落下了,现在在我这里,如果什么时候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找我取一下吗?”
程澈脱口而出:“我现在就有时间,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找你吧!”
话刚一说出口程澈就懊恼不已,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心急了点,会不会太唐突了?万一不二正忙着呢?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太不稳重?
所以说,青春期的猪头少年们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小纠结和莫名其妙的小幻想,而就在程澈下定决心要再开口补救时,沐不二说出了一个地点,接着挂断了电话。
刚巧,程澈所在的位置离那里不算太远,他把之前挑好的东西都放回了货架上,走出超市伸手拦下了一辆的士,告诉师傅沐不二刚才说的地名后,车辆缓缓启动,窗外的景色快速向后倒去,程澈在路上还在想,自己会有什么东西落下了,落在哪里,为什么会在不二那里,会是教室后橱里放的那几本大部头的小说?还是被老师没收后一直没敢去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很快,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了。下车后,程澈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公交站牌前正心不在焉的咬着棒棒糖的那个女孩。有少女兮,心心念念。
那些我和你有交集的时刻,对你来说,只是须臾之间。于我而言,却发生了一万次心动。
然而哪怕是一万零一次心动,废柴依旧还是废柴,程澈笑着走过去说了一句:“好久不见啊,沐不二同学。”
不二抬起头,很认真的盯着程澈,良久。就在程澈渐渐要维持不住脸上堆起的笑容,身体也迎着风开始微微摇摆的时候,不二终于移开了目光,她低垂眼帘,轻轻吮吸着口中的糖果,“如果你不总傻笑着说些很傻气的话,可能还会好些。”
程澈尴尬的笑了笑,顾左右而言她,“那个,你说我有东西在你那里,是什么啊?”
不二一口咬碎了口中的糖果,站起身来,站起来的沐不二竟然比裸身高有一米七二的程澈还要高一点点。她穿着一身刚刚盖过膝盖的浅浅亚麻色裙子,她似乎格外钟爱中长筒的棉袜,在程澈看来那确实也很适合她,被棉袜紧紧包裹的小腿修长,曲线优美,脚下则踩着一双小牛皮靴,虽然有一点点跟但绝对不高,站起来的沐不二虽然只比程澈高一一点,但隐隐散发出的气场却足足比八九个程澈还要浓厚,于是程澈越发低头耷眉,像个犯了错后被老师训斥的愁眉苦脸的学生。
沐不二提起一直放在旁边的一只黑色塑料袋,递给了程澈,“之前我和大家告别聚餐的时侯你提前走了,后来大堂经理告诉我我才知道你还有东西放在那里寄存,我顺便就帮你取走了,后来一直在忙出国要准备的事情,所以一直忘了告诉你,你不会介意吧?”
程澈摇了摇头,伸出手接过了那只黑色的塑料袋,盛夏天气,里边的豆腐估计早就放坏了已经被扔掉,只剩下了那只一直没退的不锈钢盆,二荆条也不复之前的青翠,显得有些蔫蔫的,倒是有点像现在的程澈,一样的无精打采和垂头丧气。
沐不二看向马路对面的花坛,漫不经心的说:“为什么之前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己走了,是有什么急事?那可是我第一次请大家出来,嗯……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程澈回想着那天的那个下午,包厢内的欢声笑语,包厢外败狗一样的少年,没有说话。
沐不二见他只是低着头,开口说道,“既然你不想说话,那物归原主,我就先回去了。”
程澈猛然抬起头,灼热的眼光望向沐不二。
“要不,我请你喝点东西?”
风和日暖,让人期望着时间不再转动。
午后并不刺眼的金色阳光透过丝尘不染的玻璃,落在地上,落在桌上,落在杯上,落在……她的身上。
程澈觉得这样很好,就像他之前的自我安慰一样,有些人不属于自己,但遇见了,也弥足珍贵。所以他只是笑着和她说些高中时候的趣事,有些注定没有结果的事,何必一定要说出来,为双方图增烦恼呢?就这样,为这一段青春留些遗憾,留些期盼,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好在哪呢?好就好在他好他妈了个逼。
最后,将要分开的时刻,沐不二看着抬起头来,眼光不再闪躲而是直视着自己的程澈,“我该走了,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么?毕竟未来至少在几年内应该很难再见面了。”
程澈笑的比哭还难看,“本来其实是有的,但说不说的,没必要了吧?”不管不二会选择赵逸晨昊还是陈燃,又或者会是未来其他的什么人,都和他没有关系了,大概。
“确实没必要。”不二干脆的转身,马尾飘扬,发梢末端残存的淡淡清香让程澈觉得仿佛好像还在高中时一样,似乎大家只是完成了今天的课程,回家睡一觉明天早上还能在学校里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
但其实不一样了,在这个简单却不单纯的世界上,每个人其实都活的很简单,我们的生活就像一条不断向前延伸的线,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同的两条线,两个人,总是会在经过短暂的交集后,就头也不回的渐行渐远。所以从小到大,我们的身边出现了很多人,但哪怕是曾经出现在我们生命中每一个角落的人,也会在某一天悄无声息或轰轰烈烈地消失,从此再难相见。
世事无常。
然而有的线与线之间却会在经过短暂的交错分开后,兜兜转转,又在某个交叉路口再次重叠在一起。最有趣的是,我们往往自己也不知道,哪条线会和自己在哪个时间拥有怎样的交集。
所以每一次的分别,其实都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在这个不是童话故事的世界里,虽然没有最美好的相遇,却应该有为了相遇,或者重逢,所做的最美好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