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娣从来没见过父亲哭过,即使是母亲离世时,他也只是凶猛的抽烟,一脸萎靡不振的样子,而奶奶严爱芬的去世像是把他的整个人给劈成两半。
他不顾任何人的眼光,在车里抑天豪哭,一个四十多岁的汗子,像孩子一样用手背抹眼泪,这样百态全失的爸爸,让陈凤娣突然内心奇异的想笑,她也好奇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护士面无表情的掀开白布时,陈平哺咚的跪在严爱芬面前,脸埋在她身上痛哭,边哭边喊:“妈……”
严爱芬的脸像腊像一样出现在陈凤娣面前,她的心像是剑刺穿了一样痛,她没有笑,她两手把脸一捂,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伤心,但大颗大颗的泪水仍旧从指缝里向外涌流。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在奶奶面前再次掉泪。可是为什么会伤心,陈凤娣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也许是不甘心,为什么她要这么早离去,不等她看见自己比她任一个孙子能干。
严爱芬的丧事由三个儿子一起办理,白天的锣鼓喇嘛吹了一天,陈凤娣困顿极了,夜里来回做了几次恶鬼来索命的恶梦,她惊醒大声叫:“杨梅姐。”
杨梅极不情愿的转过身来,轻轻的拍了拍陈凤娣,慵懒的回了一声:“我在这里,不要怕。”说完又继续翻身睡过去了。
白天的疲倦又再次席卷陈凤娣的全身,她又迷迷糊糊的梦见妹妹被扔进水塘,她跳下去拉妹妹,奶奶严爱芬白天惨白的脸从水塘里浮起来。陈凤娣惊孔慌乱的拔腿就跑进松树林子,却见奶奶又在用筢子筢松毛,她穿着绿马甲,两条羊角辫子盘在脑后。
陈凤娣不像刚才那般恐惧,她提着一口气,走到她面前,双手叉腰,声音颤抖的问:“你自己是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这些女孩子,你看看你养的这些儿子,三个儿子没一个成器。”
奶奶严爱芬没有抬头,依然弯着腰用筢子筢着松毛,陈凤娣不甘心极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难过的咽了咽口水:“我,我会让你后悔,我会比你那些儿子,孙子强十倍,百倍。”奶奶岳莲抬起头,两眼轻蔑冷漠的笑了笑。
陈凤娣双手握拳,左右翻腾,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的反复说:“为什么。”
杨梅见她神态痛苦扭曲,以为她中邪发恶梦,便双手握着陈凤娣的肩膀用力摇,见她还是嘴里喃喃自语,全身蜷缩如虾米一样,便边摇边大声喊:“凤凤,醒醒,快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
陈凤娣两眼睁开,双手抱头,泪水如泉涌一般留下。杨梅以为她被邪气给吓到了,便动作笨拙的把她揽在胸口,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用被子把陈凤娣包好,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
陈凤娣哭了一阵,温暖遍布全身,强光刺眼,人也从梦中清醒了,两眼肿得像核桃一样,鼻子像被塞住了一样,她抬起来,用手背撸了撸鼻子,半哑着声音问:”梅梅表姐,我怎么了。“
杨梅见她醒了大半,也就放心,她不禁打了一个哈欠,又躺回被窝,闭着眼抱着被子说:”没事,你就是做恶梦,关灯快睡吧,待会还要起一帮我妈做早饭呢。“
丧礼过后,老头子陈辉因悲伤过度,一下子中风躺在床上不能动,以前岳莲在家时,把家里打点的极好,他只要舒舒服服帮着打点下手。
即使有时候岳莲强势决定一些家里的事时,只要有钱拿,他都无所谓,现在岳莲突然离开,他的主心骨仿佛也跟着倒了,加上三年前从二楼摔下来,大腿留下不小的后遗症。三个儿子只能召开临时会议,商量关于陈辉的养老问题。
老大陈树一直陪在父母身边,跟着爸妈一起学做生意,虽然算不上富足,但勉强小康,这次重担要交在他肩上,陈平又在隔壁县,每次来都要两小时的车程,而老幺陈城在外面打工,也不方便照顾陈辉。
大家都默不作声,每家都在盘算着自己的荷包里有多少钱可以匀出来,陈树嗯哼了两声,先开口说:“我照顾爸可以,我出力,你们要出钱,爸中风,吃喝拉撒都要伺候,还有去医院做回诊,我也要求不多,一个月三百五十块钱。老二,老三,你们觉得呢?”
“三百五十块,当然没有问题,但爸是老红军,每年有补贴,还有山岭,田地,橙子林等补贴,这些大哥你也拿着,这是不是……”陈平抽着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陈树,陈城听了不禁,两耳竖起来,眼睛闪过一丝亮光。
陈树一听,把烟用力按灭,压着内心的气愤大声说:“你们两个长年不在家里头,爸妈有什么事情,我都是陪在身边照顾,你们真觉得家里这么多补贴都被我拿走了,好呀!,你们来照顾,你们就光张嘴,就逢年过节回家,喊着孝顺爸妈,有好处的时候,你们来的一个比一个勤,现在爸需要照顾了,你们又不舍得出钱了。你们讨老婆,盖房子,生孩子,妈没少出钱给你们吧!尤其是老二,你结两次婚,我可有说过什么。”
陈平急的伸直脖子,大声喊道:“我结婚的钱跟妈没一毛钱关系,那是凤凤买彩票中奖的钱。就因为这个钱,现在凤凤以后连高中的都读不了,更别说大学了。”
陈凤娣头一次在这种家族大会上被光荣点名,要不是看在奶奶去世,爷爷中风的份上,她真想跳起来回一句:“你好意思说。”
陈城见此也辩解:“你虽然陪在爸妈身边,但爸妈也帮你带大儿子。”
陈树已经气得脸色发青,铁着脸反问陈城:“你读完书,就在外面打工,你陪过爸妈几天,弟媳我就只见过三次,一次结婚,一次借钱买房,还有一次就是离婚。她有没有孝顺父母一天,你还好意思开口。”
“你这话什么意思呀……你以为我愿意呀!”老幺急得跳起来。
眼看家里气氛越来越紧张,陈平连忙扯开大哥的小弟:“好了,别说这么多,三百五就三百五,以后我只要有空都会来信宜城照顾爸。都是一家兄弟,如果真为这个事闹起来,丢不丢人。”
陈城见二哥同意,自己也不好反驳,也只能应允下来。三兄弟齐刷刷的挤到陈辉房里。
“凤凤要上高中,那怎么行,你这不是浪费钱吗?”陈辉一早听李翠说陈凤娣读书的事,立马否决了。
陈平因用了那八万块,有些心虚,便说:“爸,凤凤考上的是重点高中,以后是在上大学的,将来出人头地,我们老陈家出个大学生,也不丢脸呀!”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南中嘛,以后我们小峰也能考上。”大嫂屈小玲切了一声,白了陈凤娣一眼。
陈辉坐在床上,神情严肃坚决的说:“凤凤不能去上高中,女娃读什么书,糟蹋钱,早点出去打工,就算要读大学也是给小安读。”说完觉得不够体现自己的祖父的威力,又加了一句:“你奶奶就算在,也不会答应的。”
李翠见此,心里更加得意了,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个微笑:“是呀!我也是这样想,这村里有几个女孩读大学的。”
陈凤娣实在听不下去,腾的一下站起来,指着李翠吼道:“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管我的事。”
“我妈从小就给我存钱,给我开了五千多块银行账户,以后我的学费,生活费,都不用你们操心。我现在十六岁了,以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陈平本来心是向着陈凤娣的,但见她如此的不懂规矩,大声斥责:“你个孩子家家,怎么这么没礼貌,大家都在为你分析利弊,你倒不知好歹。你说你这脾气像谁,爷爷还在这里。”
陈凤娣怒极反笑:“就算奶奶今天活过来,我也要说,我自己出钱读书,跟你们,尤其这个女人没半毛钱关系。我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很清楚。”说完当着众人的面甩脸而去。
陈平觉得脸面大失,操起门口的扫把,便想追着陈凤娣打,被老大陈树一把抱住,劝他不要动气,把他拉回陈辉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