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着一顶周围装饰着一圈小铃铛的小丑帽,漫不经心地随意弹奏着什么,他的里拉琴——很可能是铜的,但看上去却像是金的。他说:
我是神话的创造者、象征主义者、真理的预言家。多少世纪以来,我一路闲逛,在鲜艳的旗帜下,肩扛一只装满了传说的口袋,哼唱着古老的歌谣。我做过荷马的双眼。我给魔鬼梅菲斯特出过主意。他们说——用风趣辛辣的言语——我掐过贝雅特丽齐一把,但丁之所以跟着她向天堂飞升,目的就是为了安慰她。我是缪斯、艺术家,或者假如你不反对的话,还代表着人类的冒险行为。你可能觉得我的装扮怪模怪样,行为也很乖戾;但这是你的错,而不是我的。我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每个世纪,我都会找到一个家:我永远不会老去,时光和我嬉戏。男人们会在我的祭坛前焚香顶礼——以宗教、诗歌以及科学的形式。所有的职业均会有自身的形式,这些形式会变成象征,象征再变成神话,神话则变成传说。传说又成为寓言,将种族的智慧传播下去。
我曾在忒拜的家里;我在卡珊德拉的耳边低语;我在十字架的阴影下感觉很安全;我骑着幻象之马穿越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土地,在北方黎明与黄昏时分的熹微光线下舞蹈——和想象力的幽灵一道。
只有这时,我才是孤身一人。
当孩子们说话时,我一个个地为他们提供建议。我理解傻瓜微笑的含义。我为头脑简单的野人歌唱。
只要懂得了我,你就能懂得人为什么渴望从洞穴中移居到韦斯切特县,为什么要从原始的投石器发展出后来的核武器,你会懂得原始人是根据形象进行思考的,他的形象就是思想;他将文字归因于这些思想。现在,在这个技术的时代里,文字已经距离思想越来越远,直到它们最终分离,而文字成为了一切。四分五裂的形象和乌托邦、梦想一道,躺成了一堆。
梦想既不需要时间,也不需要数学。
问问我,为什么你们既没有诗人,也没有史诗吧。邀请我给你们讲讲伟大与艺术吧。我会告诉你们,你们迷失了。我会告诉你们,拥有鸟儿的名字、涂鸦般的象形文字和岛屿多样文化的石头纪念碑的印第安人,拥有你们缺乏的智慧。他们未曾将属于神的领地分割为人与自然,分裂为过去与现在。他们未曾抛弃形象的本质和图像所蕴含的思想。
文明,就是对抽象的顶礼膜拜。当文字只剩下文字本身,当“愤怒的青年”和那些时髦人一头扎进夜色之中,当学究们进行着风格实验时——问问我,为什么文学不见了。
艾略特难道没有返身于死去的文化、古老的语言,以及有关渔王的传说之中吗?叶芝难道没有从爱尔兰民间故事中汲取滋养吗?劳伦斯难道没有纵贯几个大陆,最后来到墨西哥,寻找阿兹特克人的意义、原始人的智慧吗?
是什么迷住了紧锁双眉的麦尔维尔,创造出一种新的关于大海的象征主义?福克纳是从哪里获得了新的神话的?为什么到处都是喧嚣一片,但却丝毫没有文学之美?
我会告诉你的,因为我知道。没有人能够象征性地思考了。没有哪位艺术家能够理解神话了。现在可不是歌唱抽象、歌唱调查研究小组的时候。
你们的爵士乐与摇滚乐是最接近于古代韵律的。你们的现代艺术失去了意义。作为种族无意识和种族语言之舌的神话,在弗洛伊德出现之前,只有在儿童、野人和傻瓜那里才能获得赞美。现在,这种赞美,只有在精神分析学家那里才能得到。
现代诗人是带着意识走近象征主义的:这是某种象征,代表着这般或那般意味。但是,一个象征物只意味着它自身,也必须为了它自身而获得理解与表达。
弗洛伊德探索了梦境中的神话及其意义,根据俄狄浦斯的意义解释了哈姆雷特,绘出了他的思想的发展轨迹。荣格研究了原型、艺术中一再复现的神话,以及不同人所使用的共同的象征物。这其中有一种种族意识的存在,即“宇宙之魂”——在艺术家的家族之中,人类的历史属于他们共同的财产。但是,文字已经排挤了思想。
我谴责你们,是你们让我变成了孤儿。你们攻击宗教的逻辑性,在鸡尾酒会上嘲笑图腾柱。你们对神秘主义者们和预言家们不屑一顾,将前者视为偏执狂,将后者看成疯子。你们自视甚高,为自己是有逻辑的人而沾沾自喜,其实你们的理解力是僵化的。你们在焦灼地推理的时候,已经忘掉如何感受了。
你们的文明是汽车旅馆式的,无论从彬彬有礼的农夫身上,还是从大学教授的身上看都是如此。你们的文学将《圣经》标准化了,趋附对文字的狂热。你们的艺术毫无意义,你们的音乐声音太吵人。你们无法彼此交流,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你们只剩下字典、小册子和无线电收音机——旋钮转来转去,却听不到任何东西,你们只能注意听那些蠢话了。
你们没有给我提供一个家。我无家可归,只能在公园长凳上、街道水沟边,还有满是水手的通宵电影院内栖身。我无家可归,只能在弹球机旁、色情作品书架上,偶尔还可以在葡萄酒窖内,某个夜晚则在监狱内栖身。
对我的孤独和受迫害,我并没有抱怨。但是,你们还取走了我的里拉琴并折断了它,在过去的世纪里还充满蔑视地向它吐唾沫,将艺术变成了色情表现。由于这一切,我能做的唯有诅咒你们。
没有许多的肥皂盒给那些头上戴着小铃铛的人。(尽管如此,小铃铛还是发出轻微的响声。)在他因流浪罪而受到指控,或是被关进收容所之前,这个创造神话的人,虽然衣衫褴褛、里拉琴也被折断,还是会在时光中留下刻痕。
除此之外,我们中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看见他,还必须要在喝醉酒的前提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