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小月氏王宫。
匈奴王军臣单于、陇西浑耶王、雍州休屠王正围坐大殿之上饮酒作乐。
酒至半酣,休屠王突然俯桌放声大哭。
军臣单于停下酒杯,乜斜着眼问他,你哭什么?
休屠王泣道,我想起先王冒顿单于,早年间曾被大月氏囚为质子,朝不保夕,真是受尽了屈辱与坎坷!
冒顿原是头曼单于的太子,却并不得宠。头曼打算传位给宠妃阏氏所生的小儿子,于是想出个借刀杀人的计谋。他先把冒顿派到大月氏为人质,紧接着就起兵攻打月氏国。月氏王大怒,当时就要把冒顿砍了祭旗。幸而冒顿吉人天相,在裔武人的帮助下盗得良马,一路狂奔逃回了匈奴,数年之后又设计射杀了头曼单于,遂成为一代英主。
军臣念及这段往事,感慨先祖创业艰难,忍不住黯然神伤,也沉默不语。另一旁的浑耶王一手执酒,一手执肉,却突然放声大笑。
军臣瞪了他一眼,问道,你又笑啥?
浑耶王说道,我想起了先王老上单于大破月氏国,一统大漠的故事,又是何等的威风!
老上单于,冒顿单于之子,军臣单于之父,继位以来穷兵黔武,继往开来,陆续扫平东胡、乌孙、楼烦诸国,又在有生之年大破月氏国,斩杀月氏王,最终统一了河西走廊。
军臣闻听此言转悲为喜,继而放声狂笑不止。浑耶王、休屠王问道,大王你又笑啥?
君臣慨然道,我想起汉祖刘邦曾亲率二十万大军犯我匈奴,我祖冒顿单于略施小计,将汉祖围困于白登山上七天七夜,几乎冻死。自此汉朝知我厉害,再不敢小瞧与我,还年年送我珍宝美人,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三人一起抚掌大笑,乐成一团。
正谈笑间,一名侍卫匆匆入内,禀报有人夤夜献宝。
军臣贪财,闻言喜形于色,大叫道,快带进来!
另有侍卫引一人上殿,此人身材孔武,相貌凶蛮,正是来喜定苦追不舍的画中疑犯“哥萨克人”。
那“哥萨克人”单膝跪地,将一幅丝帛画卷献与侍卫,转呈殿上军臣单于。军臣在酒桌前展开帛画,见画中群魔乱舞,不知所谓,就问道,你是何人?这,又是什么宝物?
“哥萨克人”沉声道,裔武人高不识拜见三位大王!此画名为《不可思议解脱经变》,偶得与海外,画中有无上玄妙,特献与大王。
军臣问道,有什么玄妙?
高不识答,此画虽观之平平无奇,实则可以通神,只要运作得当,可将当世凡人送至九百年前商周年代。
裔武人是匈奴一支,族人不多却行事诡秘,因冒顿单于时救驾有功,荣泽后世,现多掌管占卜、祭祀等职。
军臣对高不识所言将信将疑,手执画卷笑谓左右二王,你等可愿到商周走一遭?
浑耶、休屠慌忙摆手道,去商周做啥?有美酒乎?有美人乎?万一回不来咋办?
军臣闻言也哈哈大笑,对高不识说,真如你所言,此画可通神,那又如何?能换回多少的水草与牛羊?况且这画卷轻如鸿毛,实在看不出如何施展神通?
高不识进前一步言道,大王可愿得长生不老之术?据演算,画中一年,当世一天。即便从商周起,九百年岁月,不过今世区区三年而已。另以大王今时兵力,一统西域诸国已绰绰有余,若兵力加增十倍,东吞汉室也唾手可得。不过,如欲成为古今之主,则此画可助一臂之力。
唤起画中神通须配合梵文经诀,今已查到经诀在被驱逐千里之外的月氏国。高不识斗胆恳请大王赏赐水晶骷颅与我,前去月氏国换取经诀。
军臣闻言一阵冷笑道,说什么夤夜献宝,原来绕了半天是来图我宝物!这水晶骷颅是何来历你可知晓?想当年先父王大破月氏国,斩杀月氏王,用其头盖骨镶水晶做成酒器,令大漠诸国人人闻风丧胆!我若失了这水晶骷颅,还有何面目做大家的单于?什么画里神通,飞升商周,我看就是妖言惑众!左右,押下去打入地牢,严加看管!
军臣随手将画卷扔在一旁,若无其事的继续招呼二王饮酒。
不多时,侍卫又入殿禀告,称又有人前来献宝。
军臣嘿嘿一笑,将贴身弯刀插在一坨烤肉上,嘟囔道,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都扎堆来我这献宝?本王倒要看看,是真献宝,还是献世宝!
侍卫这次引了两人进来,先前一人中原商贾打扮,身形谦卑,笑容可掬。身后跟着一位俊美的白衣秀士,正是那位翩翩雁公子。
军臣与中原商人打了个照面,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聂老板!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这位商人姓聂名壹。虽秦汉时商人身份卑微,不过在河西漠北这种苦寒之地却炙手可热。聂壹自景帝四年开始从事汉匈边境进出口贸易,苦心经营二十年,上至王公显贵,下至百姓黎民,渐至左右逢源。
聂壹向军臣长长一揖,言道,春风,是春风,有一笔大买卖要进献给大王。
军臣道,论攻城掠地,你不如我,论买进卖出,我不如你。听中原人常说,天下没有亏本的买卖。你来跟我谈买卖,是本钱够多,还是本命够长?
聂壹听他语气不善,解释道,中原人还有一句老话,叫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富贵往往都是险中求。小人来此,正是要为大王带一笔天大的富贵。
军臣笑道,奸商奸商,巧舌如簧。说说看,是什么富贵?
聂壹一字一顿缓缓说道,献一座城,马邑。
军臣闻言沉默不语。
汉初,高祖曾将太原郡分封与诸侯韩王信,郡都即是马邑。后高祖疑心韩王信与匈奴私通,亲率大军征讨。韩王信惶恐不已,干脆将马邑献给了匈奴,与冒顿单于联手,以骄兵之计,将高祖诱困在白登山七天七夜。此后多年马邑为匈奴控制,直至武帝继位,又出兵夺回了马邑。军臣虽曾多次派兵袭扰,却始终占不到什么便宜,一时成为心中恨事。
聂壹自然也对这段往事了如指掌,他见军臣不言语,知是说中了心事,继续言道,小人在马邑门客已探得消息,近日城中换防,守城兵士不足百人,只需我一声令下,三百门客可立即包围邑衙,擒杀县丞。大王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将马邑重新收入囊中。这位雁公子是小人得力门客,有他统筹全局,可保万无一失。
雁霁颔首道,我已安插卧底至马邑出城几处哨亭,行动之日即刻切断汉军联络,将马邑变成一座孤城,可保七日之内任何消息传不出去,送不进来。大王只管引兵接管城防,汉军即使得了消息也为之晚矣。
城内人口八千户,牛羊十万头,珍宝无数,可尽归大王所有,今岁不必再为隆冬饥荒而忧愁。且马邑城战略要地,进可袭扰雁门代郡,退可经营阴山南北,有一子定乾坤之精妙。
军臣一脸阴鸷的望着阶下二人,又问聂壹,你为何愿助本王?
聂壹答道,大王天命所归,今日是西域之主,他日定可定鼎中原成为华夏之主!良禽择木而栖,小人后半生的富贵全仰仗大王。
军臣冷笑道,你还是对匈奴人的民族劣根性不够了解,我们对吞并中原一点兴趣也没有,华夏大地熙熙攘攘却连一片适合放牧的水草都找不到,汉人的繁文缛节能让人一夜愁白头。你看现在多好,我想要什么汉朝的皇帝就要送什么,如果不给的话我就去抢一些回来,这才是游牧生活应有的节奏。
雁霁进言道,听闻汉天子年少有为,锐意进取,内修问得,外治武备,他日若果真成了气候,岂止不能满足大王的予取予求,甚至连大王原有的也要一并夺走。为今之计,宜未雨绸缪。中原人还有句老话,叫“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请大王及早定夺。
军臣“哼”了一声,拍案而起,怒道,老话老话,你二人一唱一和,在本王面前演好大一出戏!岂不闻老话“天上不会掉馅饼”?关防大事,你一介草民就了如指掌,真当自己是骠骑大将军呢?你等是来献城池与我,还是来图我项上人头?来人!把这二贼打进地牢,严加看管!
言毕又盘膝而坐,忿忿不平的对二王说道,汉人狡诈,不可不防。匈奴领导的自我修养之一,就是先对这一类人的任何提议全盘否定,然后再去慢慢的去摸清他们真正的意图,才不至于被牵着鼻子走。
浑耶、休屠振臂齐呼,大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