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过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来。真个是迎风冒雪,戴月披星,行够多时,又值早春天气,但见三阳转运,万物生辉。三阳转运,满天明媚开图画;万物生辉,遍地芳菲设绣茵。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解山泉溜,尽放萌芽没烧痕。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旁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春。
我们在路上游观景色,缓马而行,忽听得一声吆喝,好便似千万人呐喊之声。
唐三藏害怕,兜住马不能前进,急回头道:悟空,是那里这等响振?”
孙我笑道:“待老孙看是何如。”
我将身一纵,踏云光起在空中,睁眼观看,远见一座城池。又近觑,倒也祥光隐隐,不见甚么凶气纷纷。我暗自沉吟道:“好去处!如何有响声振耳?那城中又无旌旗闪灼,戈戟光明,又不是炮声响振,何以若人马喧哗?”
正议间,只见那城门外,有一块沙滩空地,攒簇了许多和尚,在那里扯车儿哩。
原来是一齐着力打号,齐喊“大力王菩萨”,所以惊动唐僧。
我渐渐按下云头来看处,呀!那车子装的都是砖瓦木植土坯之类;滩头上坡坂最高,又有一道夹脊小路,两座大关,关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车儿怎么拽得上去?虽是天色和暖,那些人却也衣衫蓝缕,看此象十分窘迫。我心疑道:“想是修盖寺院。他这里五谷丰登,寻不出杂工人来,所以这和尚亲自努力。”
正自猜疑未定,只见那城门里,摇摇摆摆,走出两个少年道士来。那些和尚见道士来,一个个心惊胆战,加倍着力,恨苦的拽那车子。我就晓得了:“咦!想必这和尚们怕那道士。不然啊,怎么这等着力拽扯?我曾听得人言,西方路上,有个敬道灭僧之处,断乎此间是也。
我又去郡城脚下,摇身一变,变做个游方的云水全真,只说是外地来的道士,请他们详细说说来龙去脉。
道士说:“此城名唤车迟国,宝殿上君王与我们有亲。”
我闻言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
他道:“不是。只因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无点雨,地绝谷苗,不论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户户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悬捱命之处,忽然天降下三个仙长来,俯救生灵。”
我问道:“是那三个仙长?”
道士说:“便是我家师父。”
我道:“尊师甚号?”
道士云:“我大师父,号做虎力大仙;二师父,鹿力大仙;三师父,羊力大仙。”我问曰:“三位尊师,有多少法力?”
道士云:“我那师父,呼风唤雨,只在翻掌之间,指水为油,点石成金,却如转身之易。所以有这般法力,能夺天地之造化,换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与我们结为亲也。”
我道:“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术动公卿。老师父有这般手段,结了亲,其实不亏他。噫,不知我贫道可有星星缘法,得见那老师父一面哩?”
道士笑曰:“你要见我师父。有何难处!我两个是他靠胸贴肉的徒弟,我师父却又好道爱贤,只听见说个道字,就也接出大门。若是我两个引进你,乃吹灰之力。”我深深的唱个大喏道:“多承举荐,就此进去罢。”
道士说:“且少待片时,你在这里坐下,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来,和你进去。”
我道:“出家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有甚公干?”
道士云:“你不知道,因当年求雨之时,僧人在一边拜佛,道士在一边告斗,都请朝廷的粮饷;谁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经,不能济事。后来我师父一到,唤雨呼风,拔济了万民涂炭。却才恼了朝廷,说那和尚无用,拆了他的山门,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乡,御赐与我们家做活,就当小厮一般。我家里烧火的也是他,扫地的也是他,顶门的也是他。因为后边还有住房,未曾完备,着这和尚来拽砖瓦,拖木植,起盖房宇。只恐他贪顽躲懒,不肯拽车,所以着我两个去查点查点。”
我心想,这三个小妖从何而来?这天上地下,俺老孙也没听说过这三个人的名号呢。
玉帝可是控制着四海,下不下雨还是玉帝说了算。这三个妖怪莫不是玉帝偷偷派来的?
既然如来指定的取经路线要经过此处,看来此事俺老孙得管上一管了。
听那道士说完,我便想要放了那五百个和尚。但那道士不肯,我便抽出棒来打死了那两个道士。
对那些和尚说:”你们赶紧走吧。“
众僧道:“老爷,走不脱!那仙长奏准君王,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张挂。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各府州县乡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若有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高升三级;无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所以走不脱。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
我道:“既然如此,你们死了便罢。”
众僧道:“老爷,有死的。到处捉来与本处和尚,也共有二千余众,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爊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尽了有七八百,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我道:“怎么不得死?”众僧道:“悬梁绳断,刀刎不疼,投河的飘起不沉,服药的身安不损。”
我道:“你却造化,天赐汝等长寿哩!”
众僧道:“老爷呀,你少了一个字儿,是长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滩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拥护。”
我道:“想是累苦了,见鬼么?”
众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护教伽蓝,但至夜就来保护。但有要死的,就保着,不教他死。”
我道:“这些神却也没理,只该教你们早死早升天,却来保护怎的?”
众僧道:“他在梦寐中劝解我们,教不要寻死,且苦捱着,等那东土大唐圣僧往西天取经的罗汉。他手下有个徒弟,乃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专秉忠良之心,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来显神通,灭了道士,还敬你们沙门禅教哩。”
我闻得此言,心中暗笑。呵呵,我佛慈悲啊。两千和尚,只留了五百来受苦。
不过,既然早就点名了,看来此事俺老孙是管定了。
我道:“我是大唐圣僧徒弟孙悟空,特特来此救你们性命。”
说完便现了本相,众人信服。
却说那唐僧在路旁,等不得我回话,教猪八戒引马投西,遇着些僧人奔走,将近城边,见我还与十数个未散的和尚在那里。
三藏勒马道:“悟空,你怎么来打听个响声,许久不回?”
我引了十数个和尚,对唐僧马前施礼,将上项事说了一遍。
那十数个和尚道:“我等是这城里敕建智渊寺内僧人。因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现有先王太祖神象在内,未曾拆毁,城中寺院,大小尽皆拆了。我等请老爷赶早进城,到我荒山安下。”
我道:“汝等说得是。也罢,趁早进城去来。”
我们行到城门之下,此时已太阳西坠。过吊桥,进了三层门里,街上人见智渊寺的和尚牵马挑包,尽皆回避。正行时,却到山门前,但见那门上高悬着一面金字大匾,乃敕建智渊寺。众僧推开门,穿过金刚殿,把正殿门开了。
唐僧取袈裟披起,拜毕金身,方入。众僧叫:“看家的!”
老和尚走出来,看见我就拜道,“爷爷!你来了?”
我道:“你认得我是哪个爷爷,就是这等呼拜?”
那和尚道:“我认得你是齐天大圣孙爷爷,我们夜夜梦中见你。太白金星常常来托梦,说道只等你来,我们才得性命。今日果见尊颜与梦中无异。爷爷呀,喜得早来!再迟一两日,我等已俱做鬼矣!”
我笑道:“请起请起,明日就有分晓。”
众僧安排了斋饭,他师徒们吃了,打扫乾净方丈,安寝一宿。
二更时候,我心中有事,偏睡不着,只听那里吹打,悄悄的爬起来,穿了衣服,跳在空中观看,原来是正南上灯烛荧煌。低下云头仔细再看,却是三清观道士禳星哩。
但见那灵区高殿,福地真堂。灵区高殿,巍巍壮似蓬壶景;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化乐宫。两边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简。宣理《消灾忏》,开讲《道德经》。扬尘几度尽传符,表白一番皆俯伏。咒水发檄,烛焰飘摇冲上界;查罡布斗,香烟馥郁透清霄。案头有供献新鲜,桌上有斋筵丰盛。殿门前挂一联黄绫织锦的对句,绣着二十二个大字,云:“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余年。”
我见三个老道士,披了法衣,想是那虎力、鹿力、羊力大仙。下面有七八百个散众,司鼓司钟,侍香表白,尽都侍立两边。
我心下便想戏弄这三个小妖一番,便叫了八戒、沙僧,半夜潜入这三清观中,变作了三清的模样,痛痛快快的享用了贡品,还骗了那三个妖怪乖乖的喝了我等的“圣水”。
只是我等的“圣水”味儿有点大,因为我们给的“圣水”其实都是“肾水”哩。
第二日早朝,我们倒换通关文牒见了皇帝和那三个妖怪。那三个小妖知道是我等在三清观戏弄他们之后,便在皇帝老儿面前要与我等斗法。
先是比一些小儿科,比求雨,比坐禅,比猜物。结果毫无悬念,这三个小妖全部认识他孙爷爷的手段,三局全败。
只是求雨时候,让我确信这妖怪用的什么五雷法,确实能呼风唤雨。而且是玉帝下的旨意给他放水。
这天下百姓信佛还信道不仅仅取决于谁能帮他们降妖除魔,还取决于谁能保他们风调雨顺。一方能不能风调雨顺这一点上玉帝是有绝对的话语权的。
这个车迟国之前不用说,佛教昌盛,开国皇帝都是佛家的信徒。玉帝便给他们断水,大旱三年,再让几个小道上来收买人心,敬道灭僧。这断水的法子屡试不爽啊。
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可这神仙不打架了,便又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只可惜这三个小妖不知道玉帝、老君与如来三家已经重新达成新的协议,他们的小命也将成为老孙的功果。他们一心敬道,大修三清观,巴结着三清,保一方二十年来风调雨顺,可三清却二十年来一次都没来过。
他们一心祈求长生不老,却没有人告诉他们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
因为他们这种小妖,实在是渺小的可伶,连知道这个秘密的资格都没有吧,或者说他们地位太低,根本没有渠道得知这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里受苦受难的百姓,那一千五百个受难而死的僧人,和那五百个被选中活受罪来见证俺老孙功果的和尚,其实都是那些“知过去未来之事”的强者博弈的牺牲品罢了。
第一轮赌输了,接着他们气急败坏,要赌命。
这可是他们自己找死,我也只好送他们一送。
虎力小妖跟我比砍头,结果他的头被我用毫毛变的大黄狗给叼走了。
鹿力小妖跟我比剖心挖腹,结果被我用毫毛便的老鹰把肝肠给叼走了。
至于那羊力小妖,如今已经变成了油炸羊排。
如今,那唐僧也变得”通情达理“了起来。因那监斩官一句话惹恼了我,我当众将那监斩官一棒打成了肉团,他事后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我耳边唧唧歪歪,更没有念那《紧箍咒》了。
他,也顿悟到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