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离了那通天河,一路奔西,正遇严冬之景,但见那林光漠漠烟中淡,山骨棱棱水外清。师徒们正当行处,忽然又遇一座大山,阻住去道,路窄崖高,石多岭峻,人马难行。
我等冒雪冲寒,战澌澌,行过那巅峰峻岭,远望见山凹中有楼台高耸,房舍清幽。
唐僧马上欣然道:“徒弟啊,这一日又饥又寒,幸得那山凹里有楼台房舍,断乎是庄户人家,庵观寺院,且去化些斋饭,吃了再走。”
我闻言,急睁睛看,只见那壁厢凶云隐隐,恶气纷纷,回首对唐僧道:“师父,那厢不是好处。”
三藏道:“见有楼台亭宇,如何不是好处?”
我笑道:“师父啊,你那里知道?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善能点化庄宅,不拘甚么楼台房舍,馆阁亭宇,俱能指化了哄人。你知道龙生九种,内有一种名‘蜃’,蜃气放出,就如楼阁浅池。若遇大江昏迷,蜃现此势,倘有鸟鹊飞腾,定来歇翅,那怕你上万论千,尽被他一气吞之。此意害人最重,那壁厢气色凶恶,断不可入。”
三藏道:“既不可入,我却着实饥了。”
我道:“师父果饥,且请下马,就在这平处坐下,待我别处化些斋来你吃。”
三藏依言下马。我又向三藏道:“师父,我知你没甚坐性,我与你个安身法儿。”
即取金箍棒,幌了一幌,将那平地下周围画了一道圈子,请唐僧坐在中间,着八戒沙僧侍立左右,把马与行李都放在近身,对唐僧合掌道:“老孙画的这圈,强似那铜墙铁壁,凭他甚么虎豹狼虫,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只不许你们走出圈外,只在中间稳坐,保你无虞;但若出了圈儿,定遭毒手。千万千万!至嘱至嘱!”
三藏依言,俱端然坐下。
我才起云头,寻庄化斋,一直南行,忽见那古树参天,乃一村庄舍。我捻着诀,使个隐身遁法,径走入一家厨中看处,果然那锅里气腾腾的,煮了半锅干饭。就把钵盂往里一桠,满满的桠了一钵盂,即驾云回转,径至山坡平处,按下云头,早已不见唐僧,不知何往,棍划的圈子还在,只是人马都不见了。回看那楼台处所,亦俱无矣,惟见山根怪石。
我心惊道:“不消说了!他们定是遭那毒手也!”
从本地山神土地那得知,唐僧果真是被妖怪抓走了。
我却才束一束虎筋绦,拽起虎皮裙,执着金箍棒,径奔山前,找寻妖洞。
转过山崖,只见那乱石磷磷,翠崖边有两扇石门,门外有许多小妖,在那里轮枪舞剑。真个是:烟云凝瑞,苔藓堆青。崚嶒怪石列,崎岖曲道萦。猿啸鸟啼风景丽,鸾飞凤舞若蓬瀛。向阳几树梅初放,弄暖千竿竹自青。陡崖之下,深涧之中,陡崖之下雪堆粉,深涧之中水结冰。两林松柏千年秀,几簇山茶一样红。
我拽开步径至门前,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快进去与你那洞主说,我本是唐朝圣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快教他送我师父出来,免教你等丧了性命!”
那伙小妖,急入洞里报道。
片刻,众妖得令,随着老怪,腾出门来,叫道:“那个是孙悟空?”我在旁闪过,见那魔王生得好不凶丑:独角参差,双眸幌亮。顶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长时搅鼻,口阔版牙黄。毛皮青似靛,筋挛硬如钢。比犀难照水,象牯不耕荒。全无喘月犁云用,倒有欺天振地强。两只焦筋蓝靛手,雄威直挺点钢枪。细看这等凶模样,不枉名称兕大王!
我上前道:“你孙外公在这里也!快早还我师父,两无毁伤!若道半个不字,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魔喝道:“我把你这个大胆泼猴精!你有些甚么手段,敢出这般大言!”
我道:“你这泼物,是也不曾见我老孙的手段!”
那妖魔道:“你师父偷盗我的衣服,实是我拿住了,如今待要蒸吃。你是个甚么好汉,就敢上我的门来取讨!”
我道:“我师父乃忠良正直之僧,岂有偷你甚么妖物之理?”
妖魔道:“我在山路边点化一座仙庄,你师父潜入里面,心爱情欲,将我三领纳锦绵装背心儿偷穿在身,只有赃证,故此我才拿他。你今果有手段,即与我比势,假若三合敌得我,饶了你师之命;如敌不过我,教你一路归阴!”
我笑道:“泼物!不须讲口!但说比势,正合老孙之意。走上来,吃吾之棒!”
那怪物挺钢枪劈面迎来。
这一场好杀!金箍棒举,亮藿藿似电掣金蛇;长杆枪迎,明幌幌如龙离黑海。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汉,果然对手才逢对手人。我两个战经三十合,不分胜负。
“好妖精!好妖精!果然是一个偷丹的魔头!”那妖怪道。
我二人又斗了一二十合。那魔王把枪尖点地,喝令小妖齐来。那些泼怪,一个个拿刀弄杖,执剑轮枪,把我围在中间。我公然不惧,只叫:“来得好!来得好!正合吾意!”
使一条金箍棒,前迎后架,东挡西除,那伙群妖,莫想肯退。我忍不住焦躁,把金箍棒丢将起去,喝声“变!”即变作千百条铁棒,好便似飞蛇走蟒,盈空里乱落下来。那伙妖精见了,一个个魄散魂飞,抱头缩颈,尽往洞中逃命。
老魔王唏唏冷笑道:“那猴不要无礼!看手段!”
即忙袖中取出一个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抛起,叫声“着!”唿喇一下,把金箍棒收做一条,套将去了。弄得我赤手空拳,翻筋斗逃了性命。心里大惊,我只知道佛祖如来给观音菩萨的圈套厉害,没想到这老牛的圈套也十分了得!
我正无计可施,凄惨多时,心中暗想道:“那妖精认得我。还知道我盗丹之事,这等啊,决不是凡间怪物,定然是天上凶星。想因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里降下来魔头,且须上界去查勘查勘。”
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引见玉陛。我朝上唱个大喏道:“老官儿,累你累你!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一路凶多吉少,也不消说。于今来在金兜山金兜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里,不知是要蒸要煮要晒。是老孙寻上他门,与他交战,那怪却就有些认得老孙,卓是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因此难缚妖魔。疑是上天凶星思凡下界,为此老孙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
旁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后恭?”
我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
彼时玉皇天尊闻奏,即忙降旨可韩司知道:“既如悟空所奏,可随查诸天星斗,各宿神王,有无思凡下界,随即复奏施行以闻。”
那可韩司丈人真君,历历查勘,回奏玉帝道:“满天星宿不少,各方神将皆存,并无思凡下界者。”
玉帝闻奏:“着孙悟空挑选几员天将,下界擒魔去也。”
我道:“既然如此,深感上恩。果是不好违旨。一则老孙又不可空走这遭,烦旌阳转奏玉帝,只教托塔李天王与哪吒太子,他还有几件降妖兵器,且下界与那怪见一仗,以看如何。果若能擒得他,是老孙之幸;若不能,那时再作区处。”
真个那天师启奏了玉帝,玉帝即令李天王父子,率领众部天兵,与我助力。那天王即奉旨来会我,我又对天师道:“蒙玉帝遣差天王,谢谢不尽。还有一事,再烦转达:但得两个雷公使用,等天王战斗之时,教雷公在云端里下个雷捎,照顶门上锭死那妖魔,深为良计也。”
天师笑道:“好!好!好!”
天师又奏玉帝,传旨教九天府下点邓化、张蕃二雷公,与天王合力缚妖救难。遂与天王、我径下南天门外。
顷刻而到。哪吒三太子先去对敌,使出三头六臂,看看占了上风,那魔王故技重施,掏出宝贝又把哪吒的六般神兵都套走了,哪吒空手逃回。
邓张二雷公,在空中暗笑道:“早是我先看头势,不曾放了雷捎,假若被他套将去,却怎么回见天尊?”
二公按落云头,与太子来山南坡下对李天王道:“妖魔果神通广大!”
我在旁笑道:“那厮神通也只如此,争奈那个圈子利害。不知是甚么宝贝,丢起来善套诸物。”
众人商议,用水火克敌。我便又到南天门里上彤华宫,请荧惑火德星君来此放火,烧那怪物一场。
火德星君前来助阵,我与托塔天王引那魔王出来赌斗,火德星君在那南峰上找准时机只情放火,那妖魔见火来时,全无恐惧,将圈子望空抛起,唿喇一声,把这火龙火马,火鸦火鼠,火枪火刀,火弓火箭,一圈子又套将下去,转回本洞,得胜收兵。
这火德星君,手执着一杆空旗,招回众将,会合天王等,坐于山南坡下,对我道:“大圣啊,这个凶魔,真是罕见!我今折了火具,怎生是好?
我笑道:“不须报怨,这妖魔既然不怕火,定是怕水,列位且请宽坐坐,待老孙再去去来。”
我又驾筋斗云,径到北天门外,入乌浩宫见水德星君。水德闻言,即令黄河水伯神王:“随大圣去助功。”
水伯自衣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盂儿道:“我有此物盛水。”
我道:“看这盂儿能盛几何?妖魔如何渰得?”
水伯道:“不瞒大圣说。我这一盂,乃是黄河之水。半盂就是半河,一盂就是一河。”
我喜道:“只消半盂足矣。”
遂辞别水德,与黄河神急离天阙。
那水伯将盂儿望黄河舀了半盂,跟我至金兜山,向南坡下见了天王、太子、雷公、火德,具言前事我道:“不必细讲,且教水伯跟我去。待我叫开他门,不要等他出来,就将水往门里一倒,那怪物一窝子可都渰死,我却去捞师父的尸首,再救活不迟。”
那水伯依命,只听得那潺潺声振谷,又见那滔滔势漫天。雄威响若雷奔走,猛涌波如雪卷颠。千丈波高漫路道,万层涛激泛山岩。冷冷如漱玉,滚滚似鸣弦。触石沧沧喷碎玉,回湍渺渺漩窝圆。低低凹凹随流荡,满涧平沟上下连。
我见了心慌道:“不好啊!水漫四野,渰了民田,未曾灌在他的洞里,曾奈之何?”唤水伯急忙收水。
水伯道:“小神只会放水,却不会收水,常言道泼水难收。”
那座山却也高峻,这场水只奔低流。须臾间,四散而归涧壑。
又只见那洞外跳出几个小妖,在外边吆吆喝喝,伸拳逻袖,弄棒拈枪,依旧喜喜欢欢耍子。
天王道:“这水原来不曾灌入洞内,枉费一场之功也!”
我道:“魔王好治,只是套子难降。”
火德与水伯道:“若还取胜,除非得了他那宝贝,然后可擒。”
我道:“他那宝贝如何可得?只除是偷去来。”
邓张二公笑道:“若要行偷礼,除大圣再无能者,想当年大闹天宫时,偷御酒,偷蟠桃,偷龙肝凤髓及老君之丹,那是何等手段!今日正该拿此处用也。”
我道:“好说好说!既如此,你们且坐,等老孙打听去来。”
我跳下峰头,私至洞口摇身一变,变做个苍蝇。轻轻的飞在门上,爬到门缝边,钻进去,只见那大小群妖,舞的舞,唱的唱,排列两旁;老魔王高坐台上,面前摆着些蛇肉、鹿脯、熊掌、驼峰、山蔬果品,有一把青磁酒壶,香喷喷的羊酪椰醪,大碗家宽怀畅饮。
我落于小妖丛里,又变做一个獾头精,慢慢的演近台边,见那魔王将宝贝紧紧的勒在肐膊上,难以偷得。又看多时,全不见我们被套走的宝贝放在何方。急抽身转至台后,又见那后厅上高吊着火龙吟啸,火马号嘶。
忽抬头,见我的那金箍棒靠在东壁,喜得我心痒难挝,走上前拿了铁棒,又用毫毛变作几十个小猴,教他都拿了刀、剑、杵、索、球、轮及弓、箭枪、车、葫芦、火鸦、火鼠、火马一应套去之物,骑了火龙,纵起火势,从里边往外烧来。只听得烘烘焃焃,扑扑乒乒,好便似咋雷连炮之声。
我骑着龙,喝喝呼呼,纵着小猴,径上峰头,厉声高叫道:“来收兵器!来收兵器!”
火德与哪吒答应一声,我将身一抖,那把毫毛复上身来。火德星君着众火部收了火龙等物。
那高峰上太子得了六件兵器,对行者道:“大圣,天色已明,不须怠慢。我们趁那妖魔挫了锐气,与火部等扶住你,再去力战,这次可擒拿也。”
我笑道:“说得有理。我们齐了心,耍儿子去耶!”
大家一个个抖擞威风,喜弄武艺,径至洞口。我叫道:“泼魔出来!与老孙看打!”
那兕怪带众妖出门迎战,只见他扢迸迸,钢牙咬响;滴溜溜,环眼睁圆,挺着长枪,带了宝贝,走出门来,泼口乱骂道:“我把你这个偷营放火的贼猴!你有多大手段,敢这等藐视我也?”
不由分说,我挥棒来迎。我两个正自相持,这壁厢哪吒太子生嗔,火德星君发狠,即将那六件神兵,火部等物,望妖魔身上抛来,我更加雄势。
一边又雷公使捎,天王举刀,不分上下,一拥齐来。那魔头巍巍冷笑,袖子中暗暗将宝贝取出,撒手抛起空中,叫声“着!”唿喇的一下,把六件神兵、火部等物、雷公捎、天王刀、行者棒,尽情又都捞去,众神灵依然赤手,我仍是空拳。
妖魔得胜回身,叫:“小的们,搬石砌门,动土修造,从新整理房廊。待齐备了,杀唐僧三众来谢土,大家散福受用。”
我心下叫到,糟了!唐僧命休矣!
这怪到认得太子,天王等众神,各个叫的名讳,晓得官职,如果不是天上的,又会是哪里的呢?
还有那圈子可真厉害,比那如来佛祖给观音的圈子也毫不逊色哩。
观音已经是得罪了,这唐僧危难之际,看来俺老孙只得去一趟灵山找佛祖帮忙了。
这还是取经以来我第一次去灵山找佛祖出手。
此一去,才知道,原来这个魔王大有来头。
这一站本身就是一个大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