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肆
肆/惘米铂(其中)
旅人在银树林住下，造屋耕地，又辛勤劳作，转眼间便过去了十数年。
作为一位普通村民，旅人在米铂的这片银树林里，与其他被接纳的难民一起建立了属于他们的聚落。
旅人是这个村里的教书先生，平常也会帮忙干些体力活，因为他算是第一个住户，所以在村里颇有些威望，算是公认的村长。
米铂时常会来查看他们村里的情况，并告诉他外面的状况。
“外面的情况已经越来越糟了……你们人类的王国，都因魔祸而覆灭了……传说中的勇士团，无敌的英雄……全部都死于感染。”米铂向旅人陈述已发生的事实。
“魔祸，究竟是什么。”年过半百的旅人正在自家前院修花剪草，看见门口站着的银色少年，才抬眼问了问。
“是尘世意志，也是尘世之心破碎后滋生出的怨恨……这么说你可能不太明白，但它正在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摧毁着尘世的一切。”
“天谴吗。”旅人面无表情。
“嗯。”
“那我们有办法吗。”
“……”
“你们谁有办法吗。”
“……抱歉。”
“谁能出个主意？你们眷族？还是神灵大人吗？”
“有办法的，笙舞祭祀提到过……”
“也别在意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这些事情，你跟我说也没有用。”
旅人这时又低着头，整张脸紧绷着，米铂想不在意都不可能。
“那个，话题扯远了。我这次来，是想说我们又抢在魔祸前头接纳了一批新的难民，因为那边的村子都住满了，就想问问你们这边……”
“没问题，还腾的出位置，大不了就多建几栋房子，大家多辛苦一点；像这种事情，你不必特地来跟我打声招呼，人来了，我当然会想办法。”
“这不是好让你事先准备准备么，没别的事情，我就得去下一个聚落查看情况了……”
“嗯，你走吧。”旅人继续修着花花草草，抬起头时，少年已经走远了。
这样平平淡淡，闲暇时能在前院修花剪草的简单生活，偶尔也是会被突发的感染事件打破。
即使逃到了银树林，有些村民也会突然好端端地出现病症，米铂上一次来的时候留了药方，这样就算他不在的时候，旅人他们也可以有办法应对这些棘手的状况。
米铂的治疗法术虽然能令患者痊愈，但过不了几天，另一位村民又会毫无征兆地感染魔祸。
无法根除的魔祸病毒，非得有人因此丧命，才会消停一段时间。
旅人隐隐有种预感，魔祸迟早还是有一天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真到了那一天的话，还是坦然接受比较好吧，不然死的也会是其他人。
旅人无聊地想着，这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也就只有村里孩童们的欢笑声能带来许多活力。
新的居民很快就来了。
旅人安排他们住进已经无人的居所，十几个人子人，男女老少皆有，差不多刚好填补了村里的空缺。
他们之中有个带着婴儿的平凡女性。
村民们说他们一家都感染过魔祸，和他们一起的人都有些排斥他们，不愿和他们住一块。
“你们的住所都容不下更多人了吗。”旅人环顾四周，村民一个个都支支吾吾起来，他立刻明白了，他们都不想摊上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
“那你们就暂居在我的家里好了，过两天安排你们的住处，名字是？”
“已经，没有名字了……”妇人回答。
旅人皱了皱眉。
“小家伙睡得可真香，他呢？他有名字吗？”旅人表现出他的善意。
“尤然。”
“尤然……么，好名字。”
“谢谢……”
“这名字让我想起了一个友人。”
妇人便也不再吭声。
新的住民也已经安排妥当，旅人便让村人纷纷散去，妇人也交由其他人带去村长的住所。
他自己则思绪乱成一团，出了村子，独自在银树林里徘徊。
迎面遇到了正往这边赶来的银树林祭司——司笙舞。
她和米铂一样，是诞生在银树林里的幻想种之一，只不过她是更加纯粹且漂亮的精灵。
旅人注意到，她的右眼上多出了一道可怕的疤痕，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没有的。
“米铂呢？我有事找他。”一见面，对方便开门见山地询问。
“中午的时候来过，算算时间，天也都黑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那样最好，等他回来，转告他银树林的幻月会议即将开始，务必到场，每一位的表态都至关重要。”
“你们……要舍弃银树林么？”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人类。”司笙箫有些冷漠，留下给米铂传话的消息之后，便转身刻下阵纹离去了。
这些幻想种，做到这里其实也已经仁至义尽了。
人类的存亡，本身也与他们是没有关系的。
旅人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要干嘛，但旅人觉得自己隐约能猜测到什么。
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放任人类自生自灭吧，他们依靠银树林里提供的猎物和植物生存下去，但这样总归是会超过银树林所能承受的极限的。
旅人知道，银树林里有的，远不止归属于米铂的这片区域里的几个村子，毕竟米铂也才只是新生的银树林幻想种而已。
旅人在村口百无聊赖地思考着，最终等到了归来的米铂，与他简单交代了几句，一切便也都不了了之。
米铂离开了，他至今仍是少年的模样。
只有旅人的时间一直在流逝。
两年后，已经搬到新建居所的那位妇人，因为魔祸的症状复发，且治疗无效而逝去了。
有了这一起案例，村人都开始担心，那个婴儿是否也会导致魔祸降临到某个人头上。
旅人心一横，亲自照料起无人接管的尤然，一直这样过去了十多年。
尤然大概是天生的孤僻性子，总是示人以一副天煞孤星的模样，无法融入进同龄人的圈子里。
闲暇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站在银树林之中发呆，累了之后，就会盘腿坐在地上。
旅人如果走过去，尤然就会告诉他，自己看见了元素灵。
“它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如果能看见的话，一定会是奇迹吧。”
说来也奇怪，尤然在的这十多年里，村子里再没有过一起魔祸事件发生。
村人们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但他们也猜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觉得很高兴，所以彼此之间也都变得和气了不少，这个村子总算也还是有了那么一点儿生气。
旅人的这一生实在过于平凡，又一个十年过去之后，他也已经是个只剩下一口气的七十岁老人了。
“米铂，带我离开银树林吧，回到属于我的故乡，我总觉得我也感染了魔祸，要是让恐惧扩散开来就不太好了……”老旅人看着仍然是少年模样的米铂，提出请求。
“这是我头一次恳切地请求你，最起码，我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夺走了我的一切，临死之前，我要豁出一切，再去面对它一次。”旅人伸出颤抖的手。
“我答应你。”米铂抓紧了他长满老茧的双手。
“感激不尽，米铂，神灵的眷族。”
“慢着！银树林的精灵！你……不能把我父亲带去那种地方！我不能接受。”少年尤然冲进屋子里，气势汹汹地瞪着米铂。
“那是他的遗愿，我不可能拒绝，不管你能不能接受。”米铂正视着尤然，神情冷漠。
“你……”尤然攒紧了拳头。
“尤然……”
“父亲！”
“我走之后……村子，就交给你了……我跟大家也都挨家按户地说好了，让你接替我的位置……你们，一定要……撑到魔祸结束……直到大家都能重新回到故土的那一天啊……”这是老旅人最后的交代。
米铂这时已经刻出了阵纹，只要踏出一步，他就会带走老旅人。
尤然知道那是银树林的结界法术，这将会是他与义父村长的最后一面。
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米铂便已经背着旅人，走了进去。
尤然伸出手想挽留，但房屋里已经空无一人。
什么也不剩下了。
一无所有。
“这一去，就是一辈子。”重新回到这片被魔祸感染的大地，旅人只觉得头重脚轻的，但好在有米铂背着自己，所以不用顾虑其他事情了。
“人类已经无法生存在这里了，尘世之心破碎之后，原本维护着尘世之心运作的能量，全部都演化成了天然的复仇者，侵蚀着生域的一切……你还好吧，老朋友？”米铂侧头看了看年迈的旅人。
“……魔祸吗。”老旅人明显能感觉到不适，衰老在加剧，痛苦在蔓延。
“嗯，它的本质就是灾难，这是最为纯粹的魔祸。”米铂用银树林的结界力量庇护着旅人，否则他会直接被魔祸当场感染而死。
“村里的那些感染者，只能算一个个的小警告……真正恐怖的东西，现在才要刚刚开始。”
“你们会有办法的吧，我的朋友。”老旅人闭上眼睛。
“嗯，会有的。”
“那就放心了。”
老旅人闭上了眼睛。
尽管我在魔祸中失去了所有，可我却实在无法感受到它的恐怖之处，它甚至连具体的形态都没有，连了解都很难，更不用提害怕了……
毕竟我的生命十分短暂，区区百年不到的光阴。
但是，长生不老的幻想种先生。
你们从魔祸之中所能感受到的恐惧，应该是远远多于我们人类的吧。
我也知道你们之中意见不一，但您肯出手帮助我们，真的是太感激不尽了。
……
米铂将老旅人葬在了他故乡的坟地。
魔祸曾为了维护尘世之心，而自然联系起了各个领域，从无到有，孕育了尘世界的万物生灵；如今尘世之心破碎，它们便担当起了破坏者的角色。
一切全都是自然而然，这是这一过程太过缓慢，难以察觉。
“这是……尤然的故事？”
“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水晶揭示了你最想知道的过去，所以你成为了他记忆之中的角色。”魔法塔的二楼，惘回答了旅人。
“我都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过去。”
“恐怕连他自己都早已忘却了吧，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惘舔了舔爪子。
“噢。”
“既然都解读完了，那就回一楼吧。”
“等等，我还有想知道的事情，我还要重新回到那个故事里去。”
“喵？”
旅人转过身，再次探向水晶。
“危险！你会迷失的！”
……
旅人回想起了之前的不适，还有惘为什么唯独只有这次跟着自己一起解读。
沉沦其中，可能会无法回到魔法塔吧。
惘的一次次担忧和警告，总归是有它的道理的。
米铂安葬好了老旅人，便重新划出银树林的结界阵纹，回到了村长的家里。
他看到了躲在角落里，心灰意冷的尤然。
“他一个人，去了很遥远的地方。”米铂走近尤然，听见他万念俱灰的话语。
“我们都会有那么一天的，请节哀顺变，尤然村长。”
“我倒是期望有一天，能看见身为幻想种的你们，一个个因衰老而去。”尤然悲愤交加，语气自然要重上许多。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会释然离去的，但你们大家一定要好好的延续下去啊。”银色的少年久违地露出了微笑。
“我会找到办法改变这一切……哪里出了问题，就从哪里着手解决！”尤然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我就当你说的是负气的话吧，加油，年轻的村长。”米铂哀伤地微笑着，转身走出房门。
银树林里也见不到太阳了，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元素灵们都躲起来了，米铂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它们了。
“米铂。”司笙舞拦住了刚出村口的米铂。
“祭祀？”
“已经开始了，我们该出发了，你的心愿也完成了吧？”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