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洗澡了。”女人把外套脱了甩在了床上,衣袖顺势拍在了男人脸上。她站起了身生气地直冲着浴室走过去,她的呼吸声密集而又急促,双唇紧闭硬是克制住和那个男人继续争执的情绪。她想哭,但是却硬生生地忍着,然而连眼珠前面渗出来的眼泪都随着她颤抖的脸一并起伏。她现在的脸一定因为生气而十分狰狞。
“话都还没说完呢!”男人丢开外套一手拉住了面前的女人,“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还是把孩子先送回去,又不是说不接回来了,最多……”
“够了没啊!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女人一下子转过头来直盯着他,“王佑生!什么叫最多什么叫最多!孩子才多大啊,他可才两岁呐,两岁啊!你这个时候把他送回去给我爸妈,让他们帮忙带到上学,要两年整整两年啊,你有没有心啊!”女人把自己的手从男人的手里挣脱了开。
“嘘!”女人突然捂住了嘴,仔细听了一会儿,送了口气。
“够了够了,我不想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了,已经很晚了要说话就轻点声,我去洗澡我去洗澡。”
“碰”,浴室的门被关上了。“哎哎等会儿,刘妍龄!唉……”王佑生右手轻轻拍在门上,想说的话硬是给憋了下去,“怎么就说不通呢?”
刘妍龄打开了浴室的灯,橙黄色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怎么能这么红啊。”她看着自己的脸心里想着。当她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的时候,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眼睛貌似是充血了眼白整片都泛出了红色。她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闭起眼睛缓慢地做着深呼吸,不敢再去看自己那吓人的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后,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终于又变回了平常的样子,安静、漂亮,让人看着总感觉能安心相处。生活中的她也确实是这样,热心、善良,但也许是因为面子薄的原因,所以朋友圈不大,平时相处的就那么几个关系亲密的朋友,很少和陌生人相处。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她有着一双干净的眼睛,佑生过去也总说她的眼睛让人很着迷,总让人想着去保护,可是那眼神里又透着一股子韧劲,仿佛在宣示着自己的力量叫别人不必替她担心。
刘妍龄双手交叉抓住了自己衣服的下衣角向上一拉,然后把脱下的衣服放进了脏衣篓里。衣服脱了之后,对着镜子一看,她发现自己脖子上面的红印子更明显了。她用左手轻轻摸了摸,还有点疼,结果就又稍微有点生气了,因为她没想到佑生在结束后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说想把孩子送回去,听到这句话枕在佑生肩膀上的妍龄真的被吓到了。虽然之前她就有点预感,但是没想到佑生真就给说了出来。
不不,不想了。妍龄打开了淋浴,今天太晚了她也就不想再泡澡了。
佑生坐回了床上,他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他的腹部伴随着呼吸声上下起伏,结果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一开始说的话,便抬起手用腕部打起自己的额头。“我到底说了什么啊,我怎么能挑那种时候说这件事啊。”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冷,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光着上身,就从地上捡起了之前脱下的衣服给穿了上。佑生坐在床边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力,今天因为上司发怒,他被要求留在公司重新做了工作报告,结果没赶上末班地铁,只能花了几十块钱打车回了家。他努力想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所以工作上面的心事和糟糕的经历就很少会和妍龄说,但是今天当他打开门看到妻子从客厅慢慢走过来的时候,佑生突然有了一种有人支撑着他,有人等着他的那种幸福。他一把把妍龄抱在怀里朝她的脖子吻了过去,妍龄似乎感觉到了佑生的不同,轻轻在他的耳边说了声:“累了吧,辛苦了,宝宝……已经睡了。”然后,二人就进了卧室。
佑生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他起身把剩下的衣服都穿好了,然后走向厨房。炉子上架着锅鸡汤,鸡汤里面还加了些嫩竹笋。佑生喜欢吃竹笋,嚼在嘴里嫩嫩的脆脆的,而且淡黄色的竹笋看着就很有食欲,特别是炖在鸡汤里的,一口咬下去汤汁就会从竹笋里面渗出来,鸡汤的鲜味还会中和掉竹笋的涩味,所以妍龄做菜如果买得到竹笋的话,总会加上一点尤其是在炖汤的时候。她喜欢看佑生吃自己做的菜时候的表情。
佑生拿起锅边的一幅筷子,似乎是妍龄尝味道时候用的,他夹起一块竹笋咬了下去,还是那么好吃,就是已经冷了。这时候佑生心里却想着:依着他的能力和时长不冷才怪呢。他从桌子上拿起妍龄平时穿的围裙系在了自己腰间,打算重新加热一下鸡汤,然后又把之前妍龄炒好的菜倒回炒锅里也翻炒加热了一下,他不喜欢用微波炉因为这样加热之后菜的味道据他说会变得很奇怪。佑生知道妍龄习惯等他回家一起吃饭,所以她也一定饿着肚子,于是佑生一直估计着妍龄洗澡的时间想掐好加热的时长,结果妍龄这次洗的却尤其得久。
浴室的门打开了,妍龄走了出来。她因为想多花点时间冷静一下而且也不想再和佑生争论,索性就把头发也洗了。不过,她却不习惯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因为这样太花时间而且洗发液的香味会消散的更快,于是妍龄总是用毛巾轻轻擦干头发之后就把它用另一条毛巾裹起来。她扶着自己的头,结果看到佑生站在厨房里,他穿着黑色的上衣,前面居然还围着她那件印着Hello Kitty的围裙。妍龄想笑,她感觉到自己的苹果肌受紧了,但还是克制住了,毕竟她要维持严肃的样子。
“吃饭吧。”佑生看着妍龄眼睛,犹豫着说出了这句话,他的眼神有点游离,表情有些不自然,似乎是在试探妍龄的情绪。
“嗯,马上来。”妍龄察觉到了佑生的意思,就顺着话茬自然地接了上去。这是他们两个人发生争执之后常用的解决方法,双方都会试着向对方抛出一个自然的语境,如果对方冷静下来了或是愿意原谅了就会接起话茬,总之二人都觉得通过这种方式结束争执彼此都能更自然地跨过心理的别扭,然后重新回到原来的相处模式上。
妍龄走到沙发前,把自己回家时做到一半的医院的财务报表收了起来,然后就坐到了餐桌前。她夹了块竹笋放在了佑生的碗里,佑生眯起眼睛笑了一下,细声地说:“谢谢。”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彼此接受、原谅对方的脾气和过错的方式就是更多的去表达自己的爱意,从各种细节去做,从各种细节为对方着想。如果要说真正的爱也好,哪怕是真正亲密的关系也好,不是因为爱所以对方就要理所应当的包容自己的过错,不是去看对方究竟能容忍自己多少,而是要去看自己愿意为对方着想多少,自己在说话和做事情的时候,是否会更乐意去照顾对方的情绪。
佑生微笑起来,但是这个微笑很快就淡了下去,他抿了抿嘴唇,眼神朝右下角瞟了去,犹豫道:“马上……就要就交下个月的房租了。”
妍龄嚼食物的速度慢了下来,她心里面甜蜜的感觉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骤然而来的紧张,她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妍龄用左手挠了挠额头,然后撑在脸上。虽然他们一家租的房子不算大,但是上海的房租对于他们来说还是不便宜的,倒不是说付不起,只是交去房租之后剩下的钱还要用作水电天然气和日常开销。他们两个人的开销相较于同龄人来说已经很少了,但是花在儿子身上的钱却是不少的。
“我可以忍受。”妍龄低着头说。
“我知道你愿意而且舍得在儿子身上花钱,想给他最好的,不想苦了他。照顾儿子是需要时间的,但是工作也是要时间的……”佑生轻声地说,不希望像之前那样忘记照顾妍龄的情绪,刺激到她。
“时间上的问题,总是可以想办法的。”妍龄说到问题的时候不经意顿了一下,想要克制住自责的情绪。
佑生看到妍龄难过的表情,因为心疼而犹豫了,但他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我们两个人早上8点就要出门上班,中午因为工作原因没有办法回来,晚上正常也要到8点多才能回到家。这么长的时间,都要放儿子一个人在家里。他的安全怎么办,他的午饭怎么办?”
“午饭……午饭,我不是中午都会想办法回家帮儿子准备的吗?”妍龄既害怕又难过,但还是努力解释道。
“对,你是想办法回来了。但是你们医院是不允许员工中午离开医院的,你每次都想办法让同事帮你应付,但还是被医院发现了好几次,医院都已经警告过你了。还有宝宝的安全,我们长时间不在家,你说是放心不下,就在家里面安装了婴儿摄像头。结果上次,你不小心把装着开水的杯子落在茶几上,然后宝宝到处乱玩的时候给打翻了就烫着了他,把你给吓的呀,哭着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们赶紧跑回家带宝宝去了医院,就因为那次你被自己工作的医院记了过。”
妍龄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了,难过了留下了眼泪,她站起了身走到客厅里。“我知道,但是我没办法,没办法啊,我就只能这样做了还能怎样啊!”她边哭边说道。
佑生也站了起来,看着妍龄带着泪水的眼睛,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说:“你妈妈之前不是特地联系你说,她愿意帮忙带外孙的吗?”
“不行,绝对不行,她怎么可能好好对他,她怎么可能比我给宝宝的东西多!”
“但是,妈妈说过了她愿意用自己的养老金来照顾他,她能花在宝宝身上的钱一定是比我们多的。”
“不,不不我不相信她,不相信她。她连我都没好好养过怎么可能好好对待我的儿子!”妍龄眼睛红得更厉害了,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
“我知道……我知道。”佑生再想要不要继续,最终还是决定说下去,“我知道你妈妈过去一直偏爱你那个哥哥,但是……”
“偏爱?她心里就没把我当成她的女儿!”妍龄的声音很气愤。
“但是,你哥哥不是已经……不是已经不在了吗?”佑生说出这句话之后很担心地看着妍龄,“所以,你爸妈应该是真的心态转变了吧。要不然……也不会在你哥的葬礼上硬是拉着你边哭边道歉。”
妍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的童年是可怜的,是孤独的,是不完整的,所以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从小就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尤其是妈妈的关爱。因为,妍龄知道妈妈的爱对于一个无法得到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美好,小时候她每次看见自己的哥哥被妈妈抱在怀里,被爸爸扛在肩上,她就会自己躲起来哭,但却是憋着声音哭。她不想哭出声音来,因为她不想承认自己装作不在乎不在意的东西,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
“我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来说服我父母了,但是”佑生辩解道。
“没事的,我不怪你……”妍龄用手指轻轻抹掉自己的眼泪,“你爸妈身体是真的不太好,他们没有精力,而且每个月还要花钱在治病上。”妍龄不想让佑生自己给自己扣上罪名,本能地替他解释道。
妍龄望向宝宝的小房间,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不觉缠在一起的手指,说道:“把宝宝送回去吧。”
佑生一下子失语了,妍龄答应之后他反而不知所措了,但是他的身体本能地抱住了刘妍龄,下巴靠在她的额头上,喃喃道:“对不起,宝贝儿,对不起。”
妍龄把头抵在佑生的胸口,她没有说话也不想说话,但是佑生感觉的到妍龄在抽泣,她的身体在颤抖。
妍龄缓过神来,把头抬了起来,说道:“我现在就打电话和我爸妈说吧。”
“这么着急吗?”佑生问道。
“我怕再过一会我就改变主意了。”妍龄从沙发上把手机拿了起来,翻到通讯录搜索到了母亲的电话,对着这个陌生的号码,她开始因为紧张而胡思乱想,但是妍龄还是收住了思绪点了下去。
“嘟……嘟……嘟……”妍龄焦虑地等待着,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然后开启了免提,希望这样可以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妍龄心里庆幸了一下,但意识到情况后又拨了一次。可是,同样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妈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你别急,在试试不会有事的。”佑生安抚道。
妍龄低头看了眼手机,结果瞄到了现在的时间是凌晨2点。“呵。”妍龄捂起了自己的嘴。佑生以为妍龄情绪太激动导致身体出现了反应,急忙凑了上去。
“我们一定是傻了,”妍龄把自己的手机屏幕对着佑生,“凌晨2点,就算我妈再泼辣,以她那个年纪一定早睡了。”
“哈哈哈……”佑生发现自己笑得有点大声,也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我们都太激动了,确实是傻了。”
“那……就早上再说。”
“嗯,早上再说吧。”
佑生和妍龄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那么动人,”佑生心里想到,“妍龄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你这么成熟,这么漂亮又这么体贴,我总觉得我配不上你。”
妍龄有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眼神微微上移,说道:“我也总觉得,能遇上你我很幸运。”
“我都说了我喜欢你的地方,要不你也说几个呗。”佑生眯起眼睛有点期待。
“居然主动问别人,你是多久没被人夸过了……嗯,我想大概就是因为你高高大大有很帅吧。”
“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我可都还记得呢,什么说我有追求有目标,有责任有担当,三观正没坏心眼,让人感觉很阳光,还有还……”
“哎呀啊啊,王佑生,你不要再说了,哎呀!”妍龄抬起手打在了佑生的胸前,她的脸突然红成一片,尤其是耳尖变得又红又烫。
“哈哈哈。”佑生是真的忍不住了,他冒着再被打上一下的风险笑了出来。
“太快了,真的都过得太快了。我们大学毕业就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太快了,我们其实都还没准备好,不管是物质的还是心理的。总是觉得爱能够解决一切,但是现在发现爱最多只能让承受痛苦的时候稍微开心一点。”
佑生不说话了,他感到氛围逐渐变得很沉重,于是就尝试着换个话题:“诶,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不,你给我闭嘴,王佑生,你给我闭嘴。”妍龄脸更红了,她只能低着头威胁起佑生。
“就是在那个火车站啊,一个穿着白色上衣和黑色条纹裙的女孩蹲在车站的角落里抱着头哭啊,哎呦呦那哭的叫一个丢脸啊,怪不得周围的人都没上去帮你呢,”王佑生听着妍龄的苦笑声,忍着笑继续说道,“结果我碰巧看到之后,就跑上前关心了一下,那个女孩竟然说自己的行李被人偷走了,还说自己哪都去不了。我问她报警了没有,结果她突然不哭了猛地站起来说自己给忘了。我现在就想采访一下当事人,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忘记报警的呢?”
“哎呀,小姑娘第一次一个人从小县城到大城市去,这不是,这不是紧张吗?”
“紧张到连报警电话都忘了?紧张到连警察叔叔都忘了?讲真的,要不是我错过了第一班火车结果就改签了后一趟,那你说不定就遇不上我,然后就没人帮你了。”
“求你忘了吧,那个人一定不是我,不是我,”妍龄捂起了脸,“但是,结果到最后行李不还是没有找到吗?”
“那我只能说幸亏没有找到了,我当时知道你父母不会给你寄生活费之后,就觉得你一个女孩子要自己在陌生的城市打工赚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就不忍心放你一个人。”
“所以你才帮我在学校超市里买了生活用品,还陪着我一起找工作一起打工?”
佑生又沉默了,他凝视着妍龄,看见她在笑,自己就也觉得很幸福。不过,他在讲故事的时候撒了个小谎。佑生并不是因为不放心妍龄一个人才一直跟着她的,而是在他走近那个蹲着的小女孩,轻声询问她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一个细节让佑生决定要一直跟着她。
女孩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和脸上全是泪水,她看向佑生的眼神虽有有些迷茫和无助,但是却透着力量和进攻性。佑生被这样的眼神给吸引了,他一直向往的就是这种自立和成熟,而那时他就在这个蹲在地上的女孩的眼神里看到了。他之所以选择跟着她,不是因为认为她需要别人的保护,因为佑生知道这个女孩已经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了,他之所以选择跟上去是因为他在那一眼就爱上这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