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半晌,又摘下了白绫,望着他。这张鱼脸我瞧不出是什么神情,可他方才说那话时,语气倒是镇定得很。
“你说我要嫁给你?”
锦鲤张嘴,却啥也没说。他用两只圆眼睛瞧了我好一阵,然后又翻过了身去。
“我不嫁。”我说道,“你是妖怪,我怎么能嫁给你?将来别人生小孩,而我要产鱼卵……”我立马又脑补了好一阵,觉得甚是恶心,然后摆摆手:“不不不,不行,绝对不行。”
“谁告诉你我是妖怪?”锦鲤这话脱口而出,半晌后,又仿佛自嘲般自言自语了一阵:“也是,我如今这模样,自然是妖怪。”
我不大明白他这一番自问自答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确信我爹爹是万不可能将我许给一条鱼的。他大概只是不愿同我去放花灯,因此随意寻了个借口吧。
这样想着,心放下一大半,我瞧了瞧外边,估摸着已是二更天。因周家上大大小小的丫鬟小厮大多因锦鲤受了吓,因此我将他们给辞了去,给了些多的银钱,放他们归乡。加上二位碍眼的夫人又给我打发了去,如今的周家已是空无一人。因此自打爹爹娘亲过世,我便极少回周家过夜,多半都直接宿在坊内。
只是苦了锦鲤,他从前有一整片小池塘,如今跟着我宿在坊内,只得困在这半尺高的鱼缸里。
正想着,忽然听到锦鲤的声音淡淡地响起:“上元节人太多,我不喜欢太熙攘的场面,待你十七岁生辰,我再陪你去。”
我不明所以:“你说三月十五?那日有宵禁,如何放花灯?”
“你忘了我是妖怪?妖怪自然有不叫人瞧见的法子。”
我本就是为了去凑上元节的热闹,若是三月十五去,街上空无一人,哪里还有热闹可言。转念一想,偷偷打破宵禁出去一趟,倒也是件刺激的事情,只要他能保证我的脑袋不落地,去一去又何妨呢。
“那好吧,那就三月十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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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起来,敲了晨鼓,坊市也就渐渐开了张。一个晚上过去,这副眼睛果然看不见了。不过即便我看不见,有锦鲤在身边伴着,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些日子都没有来做第二种生意的客人,也不知这样盲着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今日来了七八位买字画的,有当官的,有做富商的,也有胆子大的听说如望堂有条会说话的鲤鱼,前来观摩的。
事实上锦鲤不爱说话,尤其不爱在人前说话。他说他只是不愿以一条鱼的模样同人讲话,可即便到了每月十五的晚上,化作人形的时候,他其实也是鲜少说话。
晌午的时候,锦鲤告诉我,外头下起了雪。我给自己添了一件袍子,捧着鱼缸,坐在如望堂的门口。
“你说,你为什么只有每月十五才能化作人形呢。”
锦鲤沉在缸底,鱼脸朝着外头落下的雪:“不知道。”
我:“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为什么不是十六?”
锦鲤:“十五是阳数,吉利。”
我:“我听说鲤鱼跳过龙门就算得道了,或许等你变成龙,你就可以日日都是人的模样了。你为什么不去跳?”
锦鲤听到此处,冷不丁笑了一声:“哪里来的龙,我没见过。”
“没有龙吗?”我怔了一下,“话本里都这么说的。”
“信那个做什么。”说着有一片雪花迎着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我伸手去摸,却早已化作了水,无影无踪了。锦鲤叹了口气:“凡人一世便如这雪花,只享受得空中那一瞬,立马又消失得悄无声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死了还有来世。有人要寻长生不老的法子,只是不晓得一世太长更痛苦罢了。”
很少听他说这么多话,总觉有些伤感。
“锦鲤。”
“嗯?”
“你活了多久了?”
锦鲤顿了顿,半晌没有答话。想是触了他的伤心处,便也不再多问。我伸出手,果然又有一片雪花落在我的掌心。我突发奇想,对锦鲤道:“你帮我变一片不会融的雪花可好?”
锦鲤轻笑道:“小姐抬举了,我没那个本事。”
他像是对“永恒”这个东西有些抵触,也不知是为何。想了想,忽然想起不知在哪看过的一番话来:
“其实凡人想永生,不过是本能。人们总希望将自己的生命同永恒一点的东西放在一起,正如同书家想写流传千古的作品,文人想作千古传诵的诗词,武人在乎声名,帝王在乎江山。”我将手掌攥成拳头,我感受雪花在掌心成了水,“你活得久,明白那样很苦,可旁的人没活过,自然就想试试。”
其实话痨如我,也没说过这么多话。但今日触景生情,也不知怎的就说得格外多了起来。
“是,你说的不错。”锦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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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那天傍晚,应是月亮刚出来的时候,我去寻了锦鲤的衣服,搁在案上,替他拉了屏风,自己站着屏风后头侯着。其实我反正也看不见,但免得他觉得不自在,所以还是中规中矩一点的好。
我正打算问他好了没有,忽然听见门口一阵乒里乓啷的想,有人踏着极为急促的步伐闯了进来。那个步伐声音急促又毫无章法,像是受了伤。脚步声进了又远了,应是来者折返了回去,紧接着果然听到大门“啪”地一声被掩上。
“我换,你把我眼睛拿去,一个月,一年,都可以,给我换皮吧!”
听到这个声音,我才认出来,这是前两日脸上起口子的家伙。
忽然我的双臂被人紧紧攥住,硌得我生疼,我挣扎了一会,挣不脱,急促道:“你放开我,我给你画。”
那人依旧抓着我抓了好一会,才渐渐松开:“怎么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换?”
我摸索着找了地坐下:“可我如今看不见,你要先把眼睛给我,我才能画。”
这次他竟毫不犹豫:“好,我给你,怎么给,挖给你还是切给你?你要几只眼睛?一只,还是两只?”他声音格外急促,像是恐惧着什么一般。想来是口子起得愈发厉害了。
“可是这位客人,我真得好好提醒你一句,我给你画皮,解决不了你起口子的事实。若是身上缠了什么不干净的,你还是应该去找道士或是求佛祖保佑。我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光能换张脸,却驱不了邪。”
“好,好,我知道,店家,给我画吧。”
此时我听见屏风后头锦鲤淌着水出来了。我同他道:“正好,先将眼睛帮我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