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岁的夏天起，我开始和遥远的北方大学建筑系新生覃通信，并小心地瞒过了尽心尽职的老师与家长。直到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念书时，这个习惯也仍然保持着。尽管我们的宿舍楼相去不远，仍然会把信小心封好，投到路口的同一个邮筒里——就在那个十字路口，你每天经过时可以看到。晚上去寄信时，路灯把影子拉得细细长长的，把我们年少时的悲喜拉得细细长长的。
一切都是郑重其事的，就像过家家一样。那一段日子，就像鱼在透明的水中吐出一个又一个的泡泡，缓慢地，无声地上升，在水面一个一个地破裂，发出细微的劈啪声。
覃走后，再没有人唤我做“大侠”。
每个情窦初开的女孩都会经过这种特定的时刻，那一次是轮到我了。突如其来的离别损坏了我有限的逻辑思维，以及对事物判断真伪的能力。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反复听到一种四月里裂帛的声音。我开始遗忘，遗忘所有曾经认识的人。我没能拿到学位证书就离开了这个北方城市。我来回穿梭于祖国大地上的城市，虚度年华，不名一文。我最终学会的是忍耐和等待，学会了做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叫“大侠”，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和名字一起在这个并不乐观的世上安身立命。当人们叫这个名字时，她回头，微笑，但脸上不会有惊疑和悲伤了。
我带着覃写给我的信在城市里来回穿梭。我丢失了那些信。我知道，我已经开始衰老，因为我开始穿上蓝色旗袍，尝试着回忆往事。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和他的样子，最后能记起的只是他的身体。
是的，身体。那些模糊不清的点点回忆。他没有穿衣服的身体。十九岁少年覃的身体削瘦、敏感，岁月使它僵硬、冷酷。在房间里。也不是我们的房间，那是他刚毕业的哥哥的单身宿舍，我们从来没能拥有过自己的房间。寒假我们一起返回南方，回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城市。我骑着一辆自行车飞快地穿过那个城市，穿过人群和薄暮中的甘蔗香味。你肯定没有见过骑车比我更快的女生，我笑吟吟地对他说。覃伸出了手，向我。他帮我褪下了牛仔裤和天蓝色毛衣，他也褪下他的。我于是看到他的身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穿衣服的覃，也是最后一次。这使人震惊。它是单薄的。我们开始不知所措。我从没抚摸过覃的身体，从来没有。这是为什么我最后只记住了他的身体，仅仅因为我从来没有熟悉和理解过它。最后覃替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我听到他急促和悲伤的耳语：“你说，你是我的，你说。”
我是他的——悲伤和隐秘的同谋。在校园的小树林里，在教学楼的墙角里，在空荡无人的绘图教室里，在湖边的长椅上，在主楼后的灌木丛里，在体育馆的侧门前，在楼梯的拐角，在操场的大看台上，在男生宿舍的单人□□，在一切黑暗和隐秘的角落里，甚至在人人都午睡的白天，覃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滑进我紧绷的牛仔裤里，我从来没有能够阻止他。我们曾经如此年轻和衰老，纯洁和放纵，对一种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游戏孜孜不倦，流连忘返。覃是如何知道这种游戏的呢？他是否对我的身体了然于心呢？为什么他知道如何使它快乐却无法安慰它的悲伤呢？我不知道，同时我也无法描述欲望。我知道它。它从身体的内部缓缓升起，它和死亡如此接近，以至于我以为它们是一样的。从代数的角度，它们可以简明地表达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