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秀当然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
犹记得还是学前班的时候,有一次李建兴要出差,去公司辖属的下面乡镇走访听取报告以及检查生产资料。是的,按照他们那辈人的取名偏好,外公叫李建兴。可偏偏这天,外婆说她身体不舒服得很,头痛,膝盖也风湿痛,实在起不来带娃。
李建兴没有办法,只得带上安秀。幸好是公干,有车接送,不然带着这么丁点大的小丫头转车,也太折腾了。
小汽车在红土地的乡道上奔驰,李建兴正抓紧看着会议的资料,这次他要代表公司发言。一米八三的个头,一双英气的浓眉。他写字漂亮,为人正直,学历修养具备。更为难得的是他熟练掌握雷州话和黎话,就连普通话也是说的相当标准的。人人都说外公年轻的时候长得像周总理。四十多岁的他,正是事业高峰期,公司也极为重视。
安秀虽然只有五岁,但是她坐在外公身旁,安安静静,不吵不闹——这也正是长辈们都喜欢她的原因,懂事,有分寸。安秀正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们。空气中有些许湿润,带着雷州半岛特有的红土清香,那是一场急雨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苗木在丰沛的雨露之下饱含希望和力量。安秀喜欢乡村、田野。因为只有在湿润的未被混凝土冻结的土壤上,那些浓绿或者嫣红姹紫的生命才可以自由的蔓延开来。尤其是雨后,视野洁净明丽,像水彩画。
到了乌石镇上,乡镇代表来接到了李建兴,他们互相握手寒暄。安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他们进会议室了,安秀于是被外公握着手带进去。温暖,干燥的大手,在她的整个童年一直轻轻地握着她,给她力量。
李建兴上台讲话时,安秀就在下面的会议桌上写字。外公给他准备了铅笔和信纸——那是一本红色的双线本,顶头还印着“雷州市农资公司”的字样。外公的稿子也是写在这样的纸上的。安秀费力而认真地写着她会的几个字:“李”,“建”,“兴”,然后又开始写外婆的名字,她有点不太记得“黄”怎么写了,于是抬头看了看外公。
外公在上面读着稿子。这是一个很大的会议室,为了开会,把木板凳和木桌子拼在一起,下面坐着上百号人,可他们都听得很认真,没有一个人在下面交谈。
“当前……农资行业由独家经营、吃政策饭,转入市场竞争。企业亏损……企业人员和债务包袱沉重……“
外公每读一段就要停一下,安秀喜欢听外公的声音,他的雷州话很标准,是官方的雷州府话,不像龙门人舌头滞音,也不像企水纪家那样有浓浓的乡音。
“经营状况每况愈下……亏损越来越严重,无法清偿到期债务。……公司无法继续经营。”
终于读完的外公,忍住了擦一把汗的冲动,依然坐得笔直。这样艰难的决策却需要他来宣布,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群众们的愤怒。然而群众们并没有愤怒,他们只是张开嘴呆滞地望向前方。就连当地的几位小干部都在继续奋笔疾书做笔记,并没有提问的意思。下一位代表于是马上读起了他手上的稿子。
“同志们,我们合作社是劳动群众自愿联合起来进行合作生产、合作经营所建立的一种合作组织形式。所谓合作经济组织呢,首先强调的是“合作”,然后是“经济组织”,这是两个基本要素。……”这位代表明显是本地人,乡音浓厚。
这间会议室顶上开了四台吊顶大风扇,水绿色的,正呼呼地旋转着。因为人们安静,所以风扇就转得更起劲了,那声音像一大群苍蝇。室内一点也不热,可李建兴莫名觉得心口有点发闷,就借口走了出去,安秀见到外公往外走,也从凳子上轻轻跳下来。“想不想去洗手间,嗯?”安秀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李建兴眯眼睡了。安秀欢欣地看着蜿蜒的乡村小道上,望着天边,对世界充满幻想。她还小,尚且不知道乡村在现实中意味着贫穷和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