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生下了孩子就有资格当母亲,也并不是没有生孩子就不能当母亲。有的妈妈在面对生活的艰难时,以为丢掉自己的孩子,就能走出困境。但内心的折磨,却让她陷入了一生的不幸。
安秀在初识林橘颂的时候,就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对她说:“以后要忘记坏事,想着好事啊。”这是她在黑暗生活里活下去的秘诀,同时也照亮了林橘颂。训练得乖巧懂事的安秀,习惯性地忽略自己的需求,讨好身边的一切大人。被送白色纱裙,即使心里害怕得很,嘴上却还要说“我很喜欢”。
“妈妈你会死吗?”中元节的时候,回老家给奶奶上坟。安秀很忐忑地问:“妈妈,你会死吗?”
“当然会啊。”李茵不经意地说。安秀吓得想哭出声,可又不敢。
她记得奶奶去世的那一天夜里的事情。大伯,大伯母带着二伯,二伯母,爸爸妈妈,还有四叔,四婶在外面,村里有经验的人们,正在絮絮叨叨地跟他们交代着,各种各样的事项。
安秀带着妹妹安霞,弟弟安国跪在一边,堂妹安离离,堂弟安驰在另外一边,房间的正中间是奶奶的尸体。一个火盆在烧着,安秀被安排要不停地烧着纸钱。
其实也有比她更大的孙辈。二伯的三个儿子,大伯的两个儿子。然而他们都在外面听着,男孙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烛光摇曳,房间里的电灯管被勒令关掉。离离才二年级,哪见过这种事情,轻轻挪到安秀身边,极小声地问:“奶奶真的死了吗?”她倒不是十分害怕,更多的只是好奇。
安秀拍拍她的头:“是的,奶奶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可她真的死了。我们一会儿就要送她去埋掉。”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奶奶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还变成了花白色的。她去世前一年多,已经半身瘫痪,每天只能吃糊糊,吃得不多,瘦了。
想到这里,安秀觉得鼻子有点酸。奶奶向来对安秀好,小时候带过她一段时间的,后来她回了城里,住在外婆家,奶奶还来看过她两回。那样远的路途,要转四五趟车,目不识丁的奶奶,是怎么认得路最终找到她的呢。可安秀那时候还小,刚上一年级,看到奶奶来也不会说什么甜甜的话。
奶奶口笨,安秀也口笨。奶奶只是摸着安秀的手,叨叨地说:“侬高了,侬要好好读书,侬要听爸爸妈妈话,听外公外婆话,哦?”然后从贴身的衣服袋子里掏出五元钱。
带着奶奶体温的五元钱。安秀本不舍得用的,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存着直到她长大成人,好好孝敬奶奶的。可放学的时候,同班同学买了一根一毛钱的冰棍。
安秀便想,我就买一根,用掉一毛钱,还有四块九呢。
小卖部的老板很会做生意,看到安秀拿出五块钱来,便推销道:“妹妹,你真好眼光,这个五毛钱的八宝粥口味的最好吃了,全是豆!”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往她手里塞了那个冰棒和找回的四块五。
同学羡慕的眼光,让她不好意思开口换回一毛钱的冰棒。
花就花了吧,我还有四块五。她想。我一定要把这四块五存到长大的时候。
奶奶好像叫吴绣衣,发音是这样,妈妈不经意说过一次,安秀赶紧记住。乡下也没几个人在乎一个老太婆的名字。听说她是地主家的女儿,嫁过来的。那时候,她得嫁村里最穷的单身汉,才能洗清地主身份。安秀的爷爷安子鼎,便是这最穷的,别人说起,都是,哦,那个住在村头的子鼎啊。名字倒是起得很有气派,穷得房子地基都是自己去海边挖珊瑚石来建的。娶了老婆之后,建了个三房一围院。房顶都是茅草做的,一到下雨天就漏水。
地上也都是原原本本的红土地,家里一穷二白,连老鼠都不会来光顾。
而吴绣衣,是个裹过小脚,从小有仆人照顾的小姐。不知道她是怎么样一点一点适应的,安秀也无从得知了。她真的好后悔,为什么自己不长大得快一点,多跟奶奶聊聊天,多陪陪她。
安秀一点儿也不害怕奶奶的尸体,这么说可能有点不敬,她甚至还有点享受,这样安安静静地给奶奶烧着纸钱——至少知道自己是在做对奶奶好的事。
一个涂了脸,穿着黑褂子的妇女进来叮嘱了一下,说是凌晨两点就要出殡,孩子们如果困的话可以去睡一下,尽量守着。现在烧的纸钱,是给奶奶开路的,打赏给小鬼们,这样小鬼们就不会纠缠,让奶奶一路走得顺利走得平安。
安秀听完,就烧的更卖力了:“妹妹们,我们一定要给奶奶多烧一点,让奶奶一路走得顺心!”火盆烤得有些旺。摇曳的火光,把几个小孩的影子照在了墙上,摇摇晃晃。安秀看到屋顶角上好像有个东西,怎么看也看不清,再看的时候,似乎是一只蜘蛛。她没见过这么大的蜘蛛,所以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妹妹安霞已经靠着安秀的肩膀,快睡着了。于是安秀试探着问安离离:“你看见房顶墙上的东西了吗?”
安离离也快要睡着了,可还是比安霞好一些,她来了精神:“什么?什么东西?”安驰这时候小小声说:“奶奶好像动了一下。”
“你瞎说什么呢?”安秀骂他,他年纪是最小的,也最困了。这个时候,房顶的蜘蛛突然动了起来,它开始往下爬。
“离离,你看见了吗?那里有一只大蜘蛛。”
“什么,什么蜘蛛?”离离还没看清。等她看清的时候,蜘蛛已经顺着对面的墙一直爬下来了,她好像是认得安秀的样子,一路想要爬到安秀面前来。真的是很大的一只蜘蛛,比小孩子的四个张开的手掌加起来还要大,简直出乎意外。安秀倒是有点期待它爬得更近一点,想看清。已经数清它有八只脚了,好像还有四只眼睛。离离突然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蜘蛛便马上调头往门外爬出去了。等到大人们赶过来的时候,安秀甚至觉得他们是听到尖叫声之后迟疑了一会儿才敢过来的。他们在门口探头问,怎么了?
安秀说:“有一只大蜘蛛,被离离吓走了。”安驰则被吓得哭了起来,扑到了他妈妈的怀里。大人们好一顿安慰,又骂了安离离大惊小怪。神婆倒是自言自语了起来:“这是你家奶奶托了神灵回来了,肯定是还放心不下哪个孙子孙女,托神在昆虫身上回来看最后一眼的。你们这些孙子孙女快都去给她烧点纸钱元宝,跟她说一会子话。”
听了吩咐的大伯的两个儿子,二伯的三个儿子也都过来了。他们今晚要走在最前面,跟着棺材一路沿撒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