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她眉眼间清楚写着的心疼,他想咽回嘴边的话,但最终还是硬着心肠打击她:“你跟她长相酷似,看见你,我想起的是她。”
她如遭电亟,脸色由红润变得煞白,就连捧着他的指尖都变冷了。
明明还是亲密的姿势,她还是倚着他,但感觉全然不同了。
沉默了好久,她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我不介意。”
他像是只坏脾气的猫被人踩了尾巴,立刻还击:“可我介意。”
她终于溃不成军,泪水汩汩而下:“我后天就要回国了,以后也许再也无法见面,你非要在我最幸福的时候给我狠狠一刀吗?”
他无话以答,只是紧紧抱住她。
她发了狠,扯开他的湿衬衫:“今夜,你看见的是我,也只准想我,以后随便你怎样。”
他看着她的坚决,忘了抵抗,也许……
也根本不想抵抗。
夜很长,长得足够倾盆大雨下干净。
夜很短,短得无法让恋人记住体温。
一夜过去,他和她还牵着手,在她租住的小房间里。
房东太太用肥胖的身躯堵住门口,在他们收拾行李的时候不住唠叨,说克洛蒂的画架把地板给戳出了洞,还说绘画的颜料把破败的房间给薰出了一股怪味道,这要是换了别的房东,一定是要罚钱的。
她低头干活不接话,快手快脚地将书籍打包,准备下午交付海运。
男人皱紧眉头看着晨光里的她,想不出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三年——
家里被刻薄的房东唠叨,学院里被教授和同学冷遇,酒吧里又被客人骚扰……
掏出皮夹子,抽出几张钞票,丢给房东,他冷声道:“这样可以了吧?”
房东太太堆着满脸横肉,费力地弯腰捡起钱,笑着说:“先生,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祝你和克洛蒂日安。”
讲完,肥胖的身影飞速消失在楼梯间,仿佛生怕对方反悔。
“我又不欠她,你干什么给她钱?”
“花钱买个清净而已。”他笑笑,没说出实情。
能安安静静地多看她一分钟,也是好的。
她不是他的妻子,却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这种感觉很奇怪,又……很奇妙。
她终于顺利搬出了那个住了三年的“家”,时已黄昏。
他拎着她简陋的小衣箱,牵着她纤细的手:“你累不累?”
她笑着摇头。
“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去塞纳河游船?”
她眼睛一亮,这是她三年来的一个小小愿望,可惜因为金钱和时间的关系,没能实现。
霞光正好,风却有些凉。
他松了木浆,展开大衣衣襟,把她搂在衣内,为她挡去寒风。
小小的木船载着依偎二人,缓缓地飘荡在河心。
远处,传来橘花和咖啡的香气。
河畔的街头艺人又拉起了小提琴,那悠扬的曲调跳跃着飞到了夕阳里。
机场里人来人往,他和她面对面分手,互道珍重。
她转过身,他突然掏出名片递过去,低声说:“有事需要我,就打电话。”
她背着身点头,脚步匆匆地入了关,转个弯,不见了。
他定定地站着,仿佛还在看穿梭往来的旅客看得很有趣。
过了不知多久,他转身想走,忽然眼睛一亮,看见她拎着小衣箱从里面又跑了出来。
气喘吁吁地站定在他面前,她将名片递还给他:“我……我姐姐家的地址。”
他醒过神,翻过名片一看,果然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中文。
“我会在那儿等你,不管多久。”她眼神执着。
“我不会去的。”他强调着,“别等我。”
为了证明决心,他将名片揉做一团,扬臂一抛,将废纸团丢进了附近的银色垃圾筒。
她眼中的光不灭:“你最后那幅,画的是我,不再是她。别的画,脸上没有笑涡……。”
翘起脚尖,她轻轻吻了吻他的唇,然后掏出一个破旧的小相机:“教授,在这里给我拍张照片吧。”
他接过相机,看见她脱下外套,里面穿着的是那件还没洗净油彩颜料的衬衫。
对着镜头,她戴着坏掉的木质手表,笑得灿烂。
一如他画中的她。
坐进汽车,他靠在椅上,打开天窗,仰脸看碧空中有飞机划过。
她错了,他绝对不会去找她。
他如是想,启动了车子。
然而,事实证明,错的是他。
一年后的某个傍晚,他也拎着个皮箱,站在一座陌生的小院前,敲响了油漆斑驳的红门。
开门的女人五官清秀但表情悲伤,抬头愣愣地问:“你找谁?”
他忽然开始担心,难道搬家了?
“克洛蒂……住在这里吗?”
瞳孔慢慢对焦在他脸上,女人倏然露出一个森冷的笑容:“你姓夏。我妹妹常常画你。”
他松了口气,这女人一定是克洛蒂口中的姐姐。
“是的,她在家吗?”
女人阴阴地龇了龇牙:“当然,她一直在这里等你。”
跟随着女人的脚步进了屋,雪亮的日光灯照得他瞳孔紧缩,几乎看不清任何事物。
闭闭眼,通红的眼帘上还映着方才看到的一个黑框照片。
影像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机场人海前,朝着镜头灿烂地笑,衣领那里还有没洗去的油彩。
脑子被冻住了,他无法思考。
手上被人塞了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怔怔然抱住再睁开眼,才发现那是个可爱的婴儿,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嘴巴还吮吸着小小的右手食指,左手则扒着胖乎乎的小脚丫。
“你的女儿,你带走。”女人带着恨意的声音传过来,“就是因为生她,我妹妹才会死。你们父女两个,没有一个好东西!”
见那姓夏的还是呆呆地站着不动,女人强撑着的冷静外壳破碎了,她疯狂地拍打着他的头脸,咒骂着:“你这个混蛋,如果不爱她,为什么要招惹?她是那样一个死心眼的人,每晚画完画都会坐在院子里等待,生怕没听见你的敲门声。我说别等了,他不会来的。她却总是笑着对我说——他一定会来!是啊,她是对的,你真的来了……可是,你来得实在太晚了,还不如不来。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我坚信你就是个负心汉。让我永远恨你,也好过让我现在为她感到遗憾。”
他好像终于被打醒了,沙着嗓子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女人捧住脸,抽泣着回答:“随我们姓容。妹妹说无论男女,都叫‘容笑’。”
男人低头看看女婴,忽然放声大笑:“容笑?容笑!好名字,果然好名字!”
婴儿被他突然爆发的笑声吓了一跳,吮着的手指滑出了小小的唇,可是眼睛还在一眨不眨地看他。
男人摸摸孩子的头,又温柔地亲她面颊一口,这才将孩子放回床上,打开皮箱:“我马上要回巴黎,这里有些钱,算是我留给孩子的抚养费。”
女人傻了:“你说什么?你连自己的女儿都抛弃?”
男人的眼神变得寒冷彻骨:“我本来就是个负心的人,你没有说错。这孩子不能晒太久阳光,也不能碰任何银质的东西,还有……请你以后待她好一点,就算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
女人难以置信地笑着:“姓夏的,我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
姓夏的收回笑容,不答一言,转身大步离开,将这个破败的小院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霞光隐去,他站在一个红色的公用电话亭里,拨下一个熟记心头的号码。
铃音响了两声,对方操起话筒:“师公,在巴黎过得好吗,你终于想起我啦?”
他空着的手攥成了拳头,攥得死紧:“嬗儿,改口叫外公吧,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你妈妈是我的亲生女儿。”
电话线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你一时难以理解,今晚十二点,你我在太乙山——哦,现在叫翠华山了——在那里的冰洞一见,我会详细告诉你事情的由来。但是,千万别告诉你父亲。”
“父亲他听说有人在欧洲见过一个和妈妈长得很像的女人,他赶去看个究竟,这几天回不来。”
“那就好。嬗儿,还记得我从前告诉你的换血之术吗?”
“记得。你每天割血喂了父亲整整二十四年,他才苏醒过来。怎么,师……外公,你又要用它?”
“那不是全部,晚上再说吧,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男人挂断了电话。
电话亭外,人流不断。
霞光一分分黯淡,夜色渐渐弥漫过来。
男人好像很疲倦,一点点蹲下去,最后蜷在红色的亭子里,用手掌掩着脸,哭得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可是,再汹涌的泪也冲不走视野里那个俏丽的身影。
那人俏生生地站着,露出灿烂的笑,一个小小的笑涡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木头手表的指针永远定在了十一点。
时针和分针夹出一个锐角,怎么看都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活生生将人的心给剪成了千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