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盏一路跟着辅导员回了办公大楼的导员办公室。
此时办公室已经没人了。办公楼大堂的顶灯明晃晃,刺白的颜色。孙盏看着导员臃肿的背影在前面步子不疾不徐,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
导员掏出钥匙开了门,孙盏跟进去,看着他仿佛忘记了屁股后面还有自己这么个人一样,先是倒水,又是掏出个巨大的文件夹翻翻找找,任由自己像个智障杵在哪里。
她决定先发制人。
“老师,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孙盏顿了顿,用着沉痛的语气继续道:“军训本来就是为了磨炼我们的意志,我不该因为一点头疼脑热就请假退缩,更不该后来几天因为自己请过假了就以为可以继续不去,最不该的是看到大家误以为我是偷懒却不加以阻止,导致了今天的局面。老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大家如此懒惰,居然做出跟着生了病的人浑水摸鱼逃军训这种有违当代大学生积极进取精神的事情,是我没有好好传播正能量。导致……”
孙盏正准备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刻钟,被导员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劝退了。
“你过来点儿。”导员伸伸手像唤小狗一样招呼她。
孙盏屁颠屁颠地蹭到桌子前面。
导员对着那本文件夹继续翻,终于找到了其中一页,转过来正摊在她面前,标题赫然是:学生违纪处理办法。
孙盏一边往后退一边摆手:“不不不,老师我觉得您这个决定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草率。”
导员并不理她,伸出一只胖爪子指着其中一条,言简意赅地示意她:“念。”
孙盏再次蹭了过去。
“……有聚众逃课者,处以严重警告处分,取消本学期一切评优选先资格,如为班干部或是学生会成员,撤去其职位。并需提交三千字检讨,于班会时当众承认错误……”
孙盏转头看着导员,导员也看着孙盏。
她觉得自己分明看到了他眼里的幸灾乐祸。
孙盏干巴巴地开口:“老师……”
“虽然形式不太一样,但我看性质也没什么不同。毕竟学校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聚众逃军训这种事。”
孙盏企图反驳:“我没有聚众……”
“不过念在你是触犯,以前虽然逃几节课还有上课总是看手机被老师来告诉过我好几次,似乎也没什么其他大错。”
…….
她哪敢说话?
“所以呢,严重警告就算了,职位嘛,你也没什么能撤的。”辅导员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应该也选不上什么先,所以就都算了。”
…….我真是谢谢您老人家了。
“不过检讨还是要写的,三千字……我就给你三天时间吧。三天后早上晨跑过后你就当着咱们九连所有人的面反思一下自己的错误。”
“老师我觉得……”
导员打断她:“还有你们教官说的,我们是素质教育,就不拳打脚踢你了,晚上不让你睡觉也不太人道,再说你不睡我还要睡呢。就罚你明早站军姿吧。你们六点半晨跑完到八点正式集合军训有将近一个半小时。你呢,就罚站到七点半才准回去吃早饭,行吧?”
??我能说不行吗?
孙盏目送导员开着他的小宝马离开了学校。只留下她孤零零的站在原地看着汽车尾气渐渐消散。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孙盏也懒得再去教官那里刷印象,转身回了宿舍。
她其实心里有点闷闷的。
说不上来,又压不下去。
“啧”她学着仙女,发现没什么卵用,甚至啧完发现自己在学常安更加烦了。
她被抛弃过太多次了吧。孙盏想着,虽然站出来表示要和姐妹一起同甘共苦有点蠢,也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头也不回吧?
八岁的时候,孙盏还是个刚上二年级的天真小女孩儿。那时候父亲的公司已经度过了最初的艰难时期,他们也不必再继续住那个狭小的出租屋。父亲买了很大的新家,一栋漂亮的大别墅。那时候的孙盏以为,她就是格林童话里的公主,回到了属于她的城堡,就要和爸爸妈妈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可是才不过一个周,爸爸就出钱把她送进了昂贵的住宿式私立学校,孙盏不解,但很快沉迷于高档校舍和数不尽的新裙子。新同学们并不友善,她们穿着精致的芭比洋装,小小年纪早已学会以势看人,聚在一起嘲笑她的品位或是她暴发户的家庭。
她经常偷偷在被窝里哭,但从不肯找老师或是闹回家。她知道,爸爸很忙,妈妈也总是要备课,她不会闹麻烦。
但不过是短短一个周的隔绝,生活就完全变了一个样。
她那时候并没有适应新买的大别墅。太大了,对于小小的她来说过于空旷。接她回家的是爸爸的司机,迎接她进门的是刚请不久的保姆陈妈。然后,整个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
“阿姨,我妈妈呢?她还要上课吗?”
“盏盏饿了吗?想吃什么?”陈妈笑着和她讲话,她并不能看懂她复杂的眼神。
直到很久以后,她依旧能记得那个笑容,和那眼睛里那么多的怜悯。
原来,她的妈妈不要她了啊。
她高洁,忍受不了商场里或真或假的应酬,忍受不了当初小心翼翼哄着自己的丈夫原来早就站在对等甚至是高了许多阶的位置上,甚至有年轻的女孩儿对他投怀送抱,她毅然离去。
孙盏有时候会想,她是不是只是永远只想要那个穷小子对书香世家的她肯下嫁而做出的一切讨好或是卑躬屈膝。
她如同谪仙,不动尘世凡心,不要钱,不要屋,甚至连那个曾经抱在怀里一遍遍喊着宝贝的孩子都不要。
她甚至都不肯见她,在这以后的整整五年,哪怕连一通电话问候都没有。
孙盏想不明白,她哭喊无果,寻找无果,为什么在老师念的作文范文里,连命都可以付出的母亲,会不要孩子?
高女士那时候还在市一中的附属初中教学,分数很高,因为只要不犯大错误就可以有减分政策直升市一中,而她们那里的市一中,是近乎整个省最好的高中。每年的省状元几乎都在市一中,而且出几十个清北高材生。那时候不但A市的孩子家长都挤破了头想要到附属初中,甚至隔壁几个市的家长都会托关系过来然后陪读。
孙盏想要一个答案。
她拼命学,在别的孩子还在闹着冰激凌、游乐场的时候,她和外教练口语。别的孩子还在因为几十分的数学卷子左躲右藏的时候,她自己咬着牙学钢琴学舞蹈,好在统考的时候加分。
期间爸爸又结婚生子,她保下那所妈妈只住了一个星期的别墅。爸爸和新婚妻子另买高楼,那里变成她自己孤寂的城堡。
而这一切,都在终于到了市一中见到高女士以后成了笑话。
她冷淡又默然,仿佛全然看不到她眼里的倔强和泪水。然后转身,在新的相貌周正的穷小子怀里娇笑,仿若重新回了二十岁。
——她愿为爱不顾一切。
而孙盏,不过是年轻时看错的资本家产物罢了。
躺在木板床上,孙盏觉得眼睛干干涸涸的,仿佛在回忆别人的故事。当时如何心肝俱烈、不可置信,回过头来再想想,不过是两个人永远想要的不一样又无法共存而已。
她抬头看着刺眼的白炽灯,心里那股烦躁怎么样的也不平息。老风扇吱吱呀呀地在这个小破屋子里尽职尽责地吹着,可惜永远能完美避过她这个死角。经历了一天太阳烘烤的房子内温度居高不下,烤得孙盏心里一阵一阵的邪火上来。
她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豁然起身。
她觉得今晚再继续待下去非闷死不可。
孙盏晃出了校门,走到不远的小吃街上。才刚刚晚上八点多,小吃街还是热热闹闹,到处是挽着手的小情侣。灯火辉煌又暗淡,孙盏再次有了那种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感觉。
她的躯壳流离于世间,寻不到来处,也无归途。而灵魂,却仿佛早已漂浮于半空,冷着一双眼睛,看着她在人世间一遍遍挣扎又无果。
孙盏去酒店开了一间房。
可能学校刚建的时候这附近并不发达,所以才能在二环边上盖高校。最近几年N市不断扩建,这附近倒有个不小的商业圈。她如今并不能心平气和的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于是下楼去了那个室内购物广场。
在专柜无视柜姐的白眼挑挑拣拣半个小时,最后随便挑了只口红出来,报出贵宾卡的时候看着柜姐突变的脸色和转为殷勤的态度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老子这么有钱,想干什么干什么,还有啥不开心?”
孙盏想,而后终于觉得神清气爽。
上顶楼挑了家看起来很不错的餐厅,一个人对着一桌子的菜看着窗外边灯火辉煌和远处立交桥上车来又往,孙盏想明白了,公主就该如此。
璀璨的峰顶,只够公主自己站立,跳一曲优雅的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