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喉头一紧，想到腕上那个来路不明的诡异手镯，下意识将手腕往身后背去。
男人目光意味不明，低沉的声线带着几分慵懒的谑笑，话语却半点没提她腕上手镯之事，让苏瑶暗暗松了一口气。
林修：“从刚才就想问了，你穿着身没充能的防护服，是拗的什么造型呢？”
苏瑶手腕上防护服充能余量液晶屏上提示着能量耗尽。根本不具备什么防护力，说起来基本和林修这不穿防护服的状态是一样的。她刚才就这一身，穿过了第三区灰雾漫天的街道……
可是表情状态却毫无痛苦。他林修不穿防护服，仗着的是一身实力，和强悍的基因。可她呢？
有点意思。
兴味的神色在林修眸光中一闪而过，他伸出一根手指朝她手腕按过去，动作看起来明明不快，但矛盾又诡异的是，根本躲不开。哪怕眼睛看到了，身体也做不出避让的反应来。
男人的手指按在她手腕上防护服的充能接口上，几乎是一个呼吸间，就响起了充能完毕的嘀嘀声。苏瑶瞳孔紧缩，目不转睛看着他，这个男人用自身内能，呼吸间就将她防护服充能满档了！何其可怕！
而林修则是朝宋煜摆了摆手，转身朝着角巷的方向而去。
苏瑶是真没事，她从小到大体质就好。以往虽说不会像林修这样肆无忌惮在霾尘下，但身体也不会因为灰雾污染有什么病症出现，只不过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
那毕竟是灰雾，又不是进补。谁又能知道，在她的感官里那已经不是刺鼻厚重令人窒息的味道，而是成了带着淡淡甜香的栀子花味儿？
苏瑶双手背在身后，一手忍不住摸了摸另一手腕上的手镯。
看着苏瑶并无不适的样子，宋煜眼里的忧虑更浓，她这体质，这资质……也难怪苏家对她不肯放手。在这残酷的世道，有时天赋不是恩赐而是诅咒，是在娘胎里就带着的原罪。
猎人委员会的英灵纪念堂里安静肃穆，正对着纪念堂大门，弧形排开一块块高耸的黑色石碑。碑上金字密密麻麻的，镌刻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苏瑶站在正中央那块黑色石碑前边，扬眸看着碑上那个已经阴刻好，但还没填上金色的名字——姚谦。
宋煜手有些颤抖，将那份委员会正式的死亡证明，递到苏瑶面前。
苏瑶脸色苍白。
宋煜：“你从没出过城，姚谦又是那么个性子，什么事情在他嘴里说起来，可能都是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风淡云轻，所以你可能不了解城外充斥着变异生物的危险区是怎样的险恶。失踪半个月的生存机会都已经很渺茫，何况是一个月。”
宋煜努力忍住声音里的悲痛，伸手指了指身后那些黑色的慰灵碑，“名字刻在这上面的……”
苏瑶声音依旧低低轻轻的，接道，“……只有百分之二十的牺牲顺利带回了遗体，百分之三十的牺牲，只带回了残缺不全的部分遗体。剩下百分之五十的牺牲，全是没有遗体却因为失踪到了时限而判定为死亡。”
她垂着眼帘，长睫覆下，遮住目光。道理她都懂，但人就是这样，当厄运降临的时候，总希望自己能是那个侥幸。
苏瑶的母族姚家本也是流光城小有名气的猎人世家，世代精英猎人辈出，却在她母亲这辈衰落凋零到只剩姚谦一人。
姚谦猎人徽章上那四颗金星，虽然不足以撑起姚家这个空壳，却能护住自己唯一的宝贝甥女不受苏家那卖女儿的陋习戕害。
而随着姚谦的殉职，就像十大城邦里这些年来，无数个湮没在时间洪流里的猎人家族一样，姚家也不复存在了。不仅如此，苏瑶将要独自面临苏家的威胁。
苏瑶接过了宋煜递来的金笔，亲手一笔一划的，给正中央那块黑色慰灵碑上已经阴刻好的姚谦的名字，描上了金色。
宋煜将一只黑色盒子双手递到了苏瑶面前。
盒子里是一枚徽章，与银色的镌刻着长剑标志的猎人徽章不同。这枚徽章是黑色的，镌刻着簇拥在花丛中的一柄折断的长剑，断剑下面是四颗金星。
断剑徽章。是猎人管理委员会颁发给遗属的光荣纪念章。
苏瑶手指摩挲着徽章上的断剑，似乎这才对舅舅的死亡有了实感。
“姚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不在了，也是委员会的重大损失，委员会向来善待猎人遗属，星级猎人遗属更加。你现在的处境，委员会也不是不清楚。”
宋煜和姚谦不同，虽然两人交情匪浅，又是猎人学院同期，但和姚谦这种刀口舔血的危险工作不同，宋煜供职于委员会，所以他此刻说话，就颇有几分委员会公事公办的风格。
只是很快话锋就变了，他声音压低了些，沉声道，“委员会可以在猎人学院给你一个入学名额。”
苏瑶倏然抬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宋煜。
宋煜声音非常冷静，“如果你进入了猎人学院，不管你处境如何，起码在学期的三年内，学院是能护你周全的避风港。苏家就是再狂，学院的面子也是要给几分的。”
“三天后就是学院的能力选拔测试了，看你自己的选择。”
从流光塔出来后，宋煜这句话就一直在苏瑶的脑海里盘踞着。
她心事重重，稀里糊涂走到了角巷。
角巷是位于第二区和第三区的交界处的一条街道，环境比第二区差那么一点儿，比第三区又好那么一些。
街道上不少小酒馆，环境好些的酒馆，顾客群多为第二区的居民。环境一般般的酒馆，顾客群则是针对第三区的平民。
因为谷物稀缺，酿造酒都是天价。普通酒馆只提供合成酒精，也就是将工业酒精用工艺祛除了其中有害物质，再稀释勾兑配上香精，成为可供贩卖的酒水。
和酿造酒比起来，口味差远了。但效果倒是相差无几，都是用来麻痹神经借酒浇愁，让人从巨大的压力和痛苦中短暂的解脱释放出来。
苏瑶坐在街边略显杂乱的露天小酒馆，将一杯合成酒精往地面上一洒，停顿三秒，再仰头将另一杯合成酒精一饮而尽。
这才将一个巴掌大的屏幕接上耳机，塞到耳朵里，按下了播放键。这是先前宋煜给她的，舅舅存放在委员会的遗物之一。
“啊，是瑶瑶啊。”熟悉的声音在耳朵里响起，温润柔和，仿佛总带着几分明朗的笑意。
是姚谦的声音。
苏瑶浑身一震。今天仿佛比一个世纪还漫长，但她一直没有眼泪。
此刻，瞬间崩塌。
深吸气也没能遏制眼底汹涌的热意，赶忙垂头，温热的液体就滴落在自己握着酒杯的手指上。
巴掌大的屏幕上，那人一身猎人制式的黑色运动服，深栗色的短发微湿，发梢沾着细碎的汗珠。
是姚谦。他只比苏瑶大八岁，也就二十六岁的年纪罢了，年轻的面容俊逸，嘴角扬着个明朗的弧度。
啪嚓一声，酒杯被她手指捏得稀碎，碎片在指尖划出细碎的口子，血珠沁出来。疼痛让人从悲痛中清醒，苏瑶气息颤抖地呼出一口，总算止住了泪水。
“舅舅……”苏瑶低唤一声，好像影像里那人，真的能和她对话似的。
“既然你拿到了我在委员会留下的东西，看到了这段影像的话，就说明我应该是死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死之后，我的瑶瑶小可爱就真的成小可怜儿了……”
苏瑶紧紧咬着嘴唇，眼圈通红。
影像里，姚谦垂眸低笑一声，“瑶瑶啊，人都会死的。舅舅只不过先去了很好的地方和星星们在一起，所以你不要难过太久。”
“在别人看来，我是你的靠山，我不在了，你一定会活得很悲惨，或许连你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但不是这样的。在这险恶的世上，只有实力才是最大的靠山。我死之后，苏家想必会迫不及待地把你给卖了。而以委员会对星级猎人遗属优待的标准，应该会给你猎人学院的入学名额，这样你起码能有学期内这三年的时间，用来潜光养羽翼。”
“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攸关你往后的人生，将由你自己选择。”
苏瑶眼圈依旧是红的，但眼神异常坚定。
她又喝了一杯酒，这才站起身来，用手环芯卡支付了酒水和弄碎杯子所消费的市民点数后，从角巷离开。
在她先前所坐的位置，桌面上沾染血迹的酒杯碎片中，还有些不属于酒杯的碎片……
一道颀长的身影闲庭信步般的从街角走来，在苏瑶先前坐过的位置停下。
他依旧是一身嚣张的不具任何防护力的普通衣物，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淡漠脸。
但脸上很快有了表情的纹理，他眉梢轻轻挑了挑，眸光里有淡淡的兴致漾了起来。
林修伸手随意在桌上那堆碎片里拨了拨，手好比金铁似的，尖锐锋利的碎片没能在他手上留下任何印子。
林修捻起了一块不属于酒杯的材质特殊的碎片。
看着碎片上虽然只剩半边，但也不难认出来的LOGO——基因研究所的LOGO。
这是张支离破碎的基因研究所的测试预约卡，她放弃了苏家安排的基因测试。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林修的嘴角微微卷了卷，从兜里摸出个简易通讯器来，刚一接通联络，那头就传来个毕恭毕敬的惊喜的声音，“夜……夜翼大人？”
林修说话简明扼要，“之前提过的三天后让我去学院的能力选拔测试当监考的事儿。”
“是，已经将您拒绝的意思转达上去了。”那头恭谨道。
林修：“我改主意了。”
人太善变是容易遭人反感的，但这道理不适用在林修身上。他这话一出，那头先是沉默了两秒，像是愣了愣，而后马上惊喜道，“真的吗？好的！我马上将您的意思重新转达上去！委员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委员们高不高兴，不是林修考虑范围内的事情。
但林修没多说什么，结束了通讯，他眉梢略略挑着，表情带着倨傲，目光朝着街口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斜过去，苏瑶刚刚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林修手指轻轻在另一手腕上轻轻敲着。
如果苏瑶在场，恐怕会觉得这个动作太有指向性，他指尖敲着的位置正好就是她腕上那奇怪的镯子所在的位置。
没一会儿，宋煜的联系就过来了，按照林修说的位置，没一会儿就到了角巷这间小酒馆。
“这什么？”宋煜坐下来，看到林修指尖捻着那半片碎片，依稀认出来上面那半个LOGO，“嗯……？基因研究所的预约卡？哪来的？”
林修撇唇道，“你让我多关照的那小丫头留下的。”
宋煜一怔，顿时将碎片夺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之后欣慰道，“看来瑶瑶已经做出决定了啊。不愧是阿谦的甥女，果然不是贪图富贵的性子。”
宋煜说着侧目睨了林修一眼，“也别说人是小丫头，她十八了。大姑娘了，就比你小五岁而已。”
林修嗤笑一声，“别把五年不当资历，五年够死很多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