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士兵们在互相演练对打，呼和声震天响，即使在这样严寒的天气下，也能感受得到其中高昂的士气。
赵彦琮远远的看着，并没有走到跟前。
良久过后，赵彦琮指着某一个方向问道：“那便是在干什么？”
吴子虞看了过去，回答道：“再过一段时日，这里即将大雪封路，京城来的并不能够很快适应这里的作战方式，在紧急训练。”
赵彦琮了然的点头，收回看过去的眼神视线，忍不住调侃道：“吴将军的紧急训练方法真有趣。”
吴子虞微微颔首，假装这是对他的夸赞。
看完训练之后，赵彦琮对士兵们的大致情况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想起来另外一件事，他忽然问道：“之前受伤的人现如今恢复的如何了？”
一提及这件事，吴子虞的表情就不是很好，低沉着的声音隐隐能听的出来杀意，“伤亡将近一半，一些家乡离得远的，就在附近寻了块地方安葬，其余剩下的也有一大半手脚残废了的，安排在城中干一些打杂的活。幸而朝廷的补助发的及时，不至于无路可走。”
他说的平淡，可无论谁都能感受得到来自生死无常的深深的无奈。
赵彦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眉眼间一片肃冷，“这债、这仇，会得报的。”
吴子虞牵了牵唇角，没有说别的。
天冷，作战打仗的什么都不方便，更不用说彼此双方都受到了不小的损伤。
额……相比之下，还是自己这边伤害更大一些，尽管有十万大军助阵，但是到底没有经历过来自北境的严寒，还需要磨合。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无论是赵彦琮还是其他从京城来的将军，对于吴子虞的安排是听从的，就算有不同的意见也不会发生内讧，真是可喜可贺。
这边来了十万大军以及粮草的事自然没想瞒着敌军，当对方得知这一结果的时候有多么的震惊愤怒那就不是赵彦琮管得了的。
北境的冬季就这样，在双方都彼此试探中恍然度过一半，很快就迎来了新年。
大年三十这一天，全军上下都很热闹，赵彦琮早早地就命人准备好肉和酒，吴子虞也看在过年的份上，除了轮值巡逻的人之外，都可以尽情欢度新年，城中更是一片热闹，大红灯笼将城中照亮的宛若白昼，与第一日来时完全不同。
吴子虞本来还在主府中安排了晚宴，但是被赵彦琮给拒绝了。
“这样难得的日子，还是不要搞这些表面功夫，孤想与其和孤一同守岁，吴将军更想的是在军营里度过吧？”
赵彦琮笑眯眯的眼中满是调侃神色，并无任何不满，在吴子虞还想客套一声之前接着道：“吴将军，再不去，可就要来孤这里抓人了。”
这么久相处下来，吴子虞也摸清楚了赵彦琮的脾性，知道这个人不会轻易生气，只要不触及底线，脾气可以说是温柔的不像一个太子，久而久之，吴子虞与赵彦琮相处之时，举止之间略微轻松了不少。
“大年三十，殿下不同军民一起么？”
吴子虞以为他是爱静不爱闹，想着来这么久了，不在军民面前刷一波好感度岂不是白来了吗？
哪知赵彦琮却摇了摇头拒绝道：“不了，阿钺一个人难免孤单，孤得陪着他。”
提及赵彦钺，吴子虞眉眼间的因过年而带来的喜悦消散了不少。
这段日子以来，赵彦钺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药也能喝，流食也能吃，身体机能一切正常，但就是醒不来。为此，赵彦琮还特意命人从宫里把太医给带了来，但也得不出什么有效的答案，统一回答就是得看赵彦钺自己的意志了。
对此，吴子虞是眼皮狂跳，险些指着太医骂他说的都是些废话。
靠赵彦钺自己醒来？鬼晓得他什么时候醒来！
赵彦琮也是深深的无力了，他心里清楚太医这已经是尽力了，如今他唯一的希望便是有在世华佗之称的温老先生，然而温老先生向来居无定所，派去请人的暗卫回信说人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正在满地找人。
“温老先生如今可有消息了？”吴子虞问道。
关于赵彦琮找温老先生的事，吴子虞是清楚的，而他同样也很清楚温老先生的医术有多么的高明，毕竟这也是他体会过的。
“还未。希望能够尽早找到温老先生吧。”赵彦琮捏着眉心叹了一声，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地道，但愿温老先生能够让阿钺醒过来。
聊过一番之后，吴子虞便被人喊去军营里，赵彦琮目送着人离开之后，自己转身去了赵彦钺的房间里。
房间里，摆了一桌的席面，还有一壶热酒。
赵彦琮面对着赵彦钺坐下，自己拿了热酒各倒了两杯，一杯放在自己跟前，一杯放在对面。
“阿钺，我的酒量不怎么好，今日就和你喝这一杯吧。”
说着，赵彦琮端起身前的酒杯，慢慢的喝了一口，眉头因着这酒的烈而蹙起了几分，随后轻笑一声，道：“这酒太烈了，你现在应该喝不了，还是等你再大一些喝吧。”
说着，将对面的酒杯拿了过来。
“也就是你，若换成阿则，指不定怎么跟我闹。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都是同样看大的弟弟，性子怎么就这么天差地别。”赵彦琮嘴上说着只喝这一杯，结果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似是在跟赵彦钺聊天一般。
“……说起阿则，明明想要他尽快长大，结果自己还是想要宠着他，宠着阿曦……”赵彦琮双眸低垂，眼神似是落空一般看着酒杯，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赵彦钺没有醒来的这几日，赵彦琮脑中不断的浮现一个念头，这一世，他真的能够平安活过十八岁吗？
原以为害他的凶手就是苍忧，可事实证明另有其人。
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呢？如此费尽心思想要他的命，是想支持哪位皇子夺得太子之位吗？
舒家？
兰家？
赵彦琮不想如此猜忌人心，可现实让他不得不这么做，不管是为了自己的铭也好，还是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也好，一些坚守，他必须得抛弃。
思及此，赵彦琮半垂的眼眸深了些许，撑着额头哑声地问道：“如果我变得不再像我自己了，我……我，呵……我在想什么呢……”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想这些只会更加令自己烦恼，徒增烦忧罢了。
“看样子，这酒的确不能再喝了。”
越喝，脑子都糊涂了不少。
随手将酒杯往旁边一放，耳边忽然一个惊天乍响，紧接着便是刺眼的亮光，
赵彦琮半眯着眼睛，等这亮光散去后，转头看向窗外，又是一道亮光刺目。
原来是在放烟火。
赵彦琮一只手撑着下颌，双眸半眯着，轻笑道：“阿钺，你看，烟火，又是新的一年了。”
在一道接着一道的惊天震响声中赵彦琮似乎听到了一道极为虚弱的声音。
“我看到了……”
笑意在唇角僵硬住了，赵彦琮几乎是不敢置信一般扭头看过去，径直对上一双虽然带着疲惫但仍然透着黑亮的眼眸。
赵彦钺有些艰难的半侧过头，眼睛看着窗外，又是一道烟火，亮光在他漆黑的瞳孔中绽放出绚烂的光芒，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声音虽然又轻又小，却每一个字都准确的落在赵彦琮的耳朵中。
“ 哥哥，我看到了，真好看……”
“阿钺！”
军营里一片热闹之声，吸引的巡逻之人个个都羡慕不已。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就轮到我当值了呢？好久都没有喝酒了，都快忘了是个啥滋味。”
“嘿，就你倒霉么？兄弟们哪几个不是？”
“听说了没，今儿的酒肉都是监军亲自命人从老远的地方采购运来的。从军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监军这么大方。”
“我听闻这个监军来头不小，是哪家的贵公子。”
“听你在这瞎吹，这要是哪个世家贵公子会舍得把人往鸟不拉屎的地方送？”
一阵低声喧闹过后，巡逻队长低声训了声：“都打起精神来，别跟个妇人似的嚼舌头，一会儿换班了还能赶上口热乎的。”
一听这么说，众人立即闭上了嘴，打起了精神来。
就算是剩的，那也比没有的要好。
等快要换班的时候，几人都等着换班的人员过来交接，等待途中有些无聊，想到一会儿的美酒好肉，个个都忍不住垂涎三尺，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般的催促着换班弟兄的到来。
“奇了怪了，这都快到点了，人怎么还没有来？”
有人搓着快要冻僵的双手，疑惑道。
小队长也发现了不对劲，吩咐人看好原岗位之后，自己单独一个人前去查看情况。
他们这一支巡逻的地点比较远，离军营都快有三四里路，远远的还能看见军营里的火光，小队长往前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背对着火光有几个人影站着，看着装束，应该就是来交班的人，心中莫名提着的一口气顿时一松，刚要说话时，只见眼前冷光一闪而过，喉间一凉。
小队长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手颤抖的摸着自己的脖子，温热的血液流满一手，只来得及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就轰然倒地。
那人将刀收进入鞘，朝身后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
新年的确很能令人开心兴奋，尤其是不能与家人团聚的，只能将这份遗憾统统融入酒中，以解思乡之愁。
吴子虞在这样的气氛之下，不由得便想起自己的妻子以及才刚出世的孩子，想要回去守护在他们身边，半步也不想离开。以前身边没有令自己牵挂的人，在哪过年都无所谓，可谓是十分潇洒自在的了，然而一旦心里有了牵挂，无论身在何处，心里想念的都是那一个小小的家。
但……战事未平，他归不得。
守卫的是国，保卫的更是心里的牵挂的人。
吴子虞看着夜幕下的烟火，心中一时感慨良多。
有将军过来劝酒，吴子虞则笑着推拒了，反而还劝着道：“你也少喝一些，当心醉了误事。”
将军则哈哈一笑：“大过年的，能误了什么事？”
吴子虞不置可否地低声道：“我们过年，可不代表他们也过。”
将军没有听清楚，大着舌头问：“将军您说什么？”
吴子虞刚要说什么，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厮杀声，惊得有些醉意的将军立刻醒了酒，张惶四顾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说敌军偷袭？”
吴子虞站了起来，双眸灼灼的盯着远处，唇角轻轻一勾，道：“你没听错，敌军又来偷袭了。”
这个又字用的十分的巧妙，凸显出了他的嘲讽和不屑。
“他奶奶的！”将军愤怒的摔了手里的酒杯，双眸中似乎都能喷出怒火，“居然还敢来偷袭？！看老子这次不把这些龟孙打的屁滚尿流！”
说着，拔出身边的佩刀就往外冲去，借着酒意更加凶猛无比。
吴子虞也没有阻拦，负手缓步走出营帐，便见不少反应过来的将士个个都跟点了炮竹似的，拿着兵器凶猛无比地冲了过去。
也就是在酒精的刺激下，想到之前的憋屈更加愤怒的忘了动脑子，个顶个的跑的都快，好在吴子虞事先早就有所准备，一个一个的被人给一手刀敲晕，免得耍酒疯伤到自己人。
外头，厮杀声越来越大，光听这个声音动静都能猜得出来敌军派了多少人过来偷袭。
对方的算盘打得很好，觉着过年应该都会放松警惕，又打听到了赵彦琮早早地就命人备好美酒，以为看到的会是满军营的醉鬼，却没有想到吴子虞竟然一早就做好准备，在这儿请君入瓮。
彼时，赵彦琮正紧张的盯着暗四给赵彦钺做检查，被这一眼不错的盯着，暗四心中也不由得发毛，等他检查好后，赵彦琮迫不及待的问：“阿钺的身体如何？”
暗四回道：“殿下放心，定王殿下除了有点儿体虚之外，一切无恙。”
赵彦琮勉强放下担忧，在床边坐下，探手摸向赵彦钺的额头，一低头就看家赵彦钺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蓦然之间感觉自己被他的视线牢牢地锁住，竟然比自己更要紧张担心。
赵彦琮不由得笑道：“眼睛瞪这么大，怕我跑了不成？”
本是开玩笑的话语，谁知赵彦钺竟然当了真，还煞有其事的认真点头回道：怕，怕哥哥突然离开，怕这只是梦。
因为长久不曾开口说话，这一句话赵彦钺说的断断续续的，嗓子都有些沙哑。
赵彦琮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摸着他的头发道：“不是做梦，我就在这儿。”
赵彦钺抿了抿嘴，依赖的目光之中夹杂着些许的不赞同：“哥哥不应该来这里，北境太危险了。”
赵彦琮心中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流划过，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叹息一般的道：“你都能来这里，我怎么就来不得？还是你以为我就这么弱？需得别人的保护？”
赵彦钺忙声道：“不是！我不是这么想的！哥哥，哥哥不是……”
见他急的脸色都不好了，赵彦琮道：“跟你开玩笑的，别当真。”
赵彦钺却抿紧了唇瓣，犹疑的盯着他看，逗得原本心中感触良多的赵彦琮只觉得好笑不止，道：“看来你这睡得久了，脑子都转不快了，我怎么会舍得同你生气呢。”
要生气，也只会生自己的气，才会让你陷入危险之地，险些丢了一条命。
赵彦琮眼睫一颤，捏了捏他瘦下去的胳膊，语带心疼道：“这些日子你瘦了不少，等你醒来之后，我让人好好给你补一补。”
赵彦钺乖巧的“嗯”了一声，躺在被褥之下，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看，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赵彦琮这么一个人。
“大哥。”赵彦钺突然开口，神色之间带上了些许的忐忑不安。
赵彦琮：“嗯？怎么了？”
赵彦钺：“大哥，你会相信我么？”
赵彦琮一愣，而后轻笑一声，屈起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这脑子果然睡糊涂了，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赵彦钺面上顿时一喜，而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落寞了几分，而后巴巴的向他保证道：“哥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一定一定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一定不会！”
这一连用了好几个一定，可见他的态度之诚恳，这让赵彦琮更加困惑了，摸着他的小脑袋疑惑自问：“你这是昏迷中梦到了什么了么？”
赵彦钺的身子顿时一僵，好在赵彦琮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只让他好好的休息。
这厢兄弟情深，感人至深，而那边却是一片的刀光血影，厮杀不绝，宛若人间地狱。
厮杀声响彻了半夜，等清晨的阳光穿破云层，地上已是血流成河，酒醒的人看到了这一幕，还以为自己没有醒酒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