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站起身来,对一个执事官道:“带他去吃饭,一会回来再详细问他经过。”李靖说完就转向后院去了。那执事官是个衣绯的推事,官居五品,对忠恕很是客气:“阁下请跟我来。”忠恕跟着他来到侧房,立刻有人安排了饭菜,忠恕这几天一路狂奔,吃不好睡不好,此时见到饭菜,食欲大开,刚提起筷子,猛然想起苏定方还守在兵部门外,于是对那执事道:“这位将军,我不知道如何称呼您,我还有位同伴,就在大门外面,能否请他进来?”那执事问:“门外那位是?”忠恕道:“他叫苏定方,是河东驿站的驿丞,和我一起来报信。”那执事听了微笑道:“阁下先请用膳,一会我让人去看看。”兵部衙门是什么地方?一个无职无品的驿丞连大门都不能进,怎么能来这里用餐?那执事说一会让人看看已经是客气了。
忠恕心里早已经把苏定方当作自己的亲兄长,听到他受歧视,心里暗怒,但又不好发作,就放下筷子道:“我不饿。”那执事知道他在闹气,也不劝解,微笑着出去了。兵部衙官见的高官多了,就是左右卫十二府的大将军,到了兵部也不敢耍性子,普通的郎将、都尉,见了兵部的执事,多是点头哈腰的。
兵部衙门所在的皇城位于宫城的北面,两城只有一墙之隔,宫城就是天子居住的地方,尚书省等中枢衙门都有后门通向宫城,当初这样设计就是为了方便百官与天子讨论事务,让天子的诏令能以最快的速度下达执行。李靖通过承天门进了宫城,宫城里亭台楼阁,大殿巍峨,他径直来到天子居住的太极宫,内侍省监许力由早就候在门外,见到李靖立刻就引路进殿,李世民见到李靖,竟然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迎了上去。自汉初叔孙通为高祖刘邦制订礼制之后,经过历代沿革,中原王朝君臣之间的礼数规制愈加森严,臣子觐见天子都得行大礼叩拜,少数功高位显的大臣,天子特谕赞拜不名,就是朝见时只呼官职不呼其姓名,这已是对重臣的极大礼遇,而天子走下位来迎接臣子,可说是破天荒了。李靖还要行礼,李世民上前拉住他的手:“免!”李靖微微躬身:“谢过陛下!”
君臣二人落座,李靖掏出候君集的书信,双手呈给李世民。李世民仔细看过,沉吟一会,问道:“这事可信否?”李靖道:“送信人是段举之子,名叫忠恕,在去幽州时路过代州,正好遇到突厥人破城,候君集命他持号牌赶来报信,他在石州亲眼看到突厥人制作浮桥准备过河。”李世民噢了一声,微笑道:“原来是故人之子,看来不假了。”李靖道:“臣认定这事确实。”李世民道:“突厥二十万大军竟然绕过前线防镇突袭京城,来报信的却是离得最远的代州,蹊跷重重啊。”李靖道:“此事绝有可能,我军一半主力都在江南平乱,长安周围只有三万驻军,突厥一定查知了我军动向,这才敢于冒险南侵。”李世民道:“突厥对于我们的虚实倒是掌握得清楚啊,我朝必有其内应。”李靖道:“从候君集送来的消息看,是梁师都为他们带路。”李世民骂道:“茸茸小贼,助纣为虐!看他这几年还算老实,就容他多喘几口气,想不到些微疥疮,竟成心腹之患。”
李靖把自己刚才的防务布置讲了一遍,李世民道:“卿的布置甚是妥当。突厥在石州架桥,最快后天中午进到城北,咱们就洒扫城郭,摆下宴席,到渭水上迎接他们。”他拍了拍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笑道:“朕近年养了个大肚子,正好借突厥练练刀艺,消一消臃肿。想当年汉先主髀间生肉,就感叹欲哭,朕长了十斤肉,心里反而没有丝毫不安,看来承平日久,进取之心消减了。”李靖道:“刀兵无眼,陛下万金之体,还是在城中坐阵为上,臣以项上首级作保,绝不让颉利跨进城门半步。”李世民笑道:“颉利是朕的结义兄弟,他不远万里赶来看望,朕焉能闭门不出?他不见到朕,也不会善罢甘休。你们只管做好厮杀准备,朕是一定要会见这位大可汗的,如果朕劝说无效,就交由卿们接待请客。”李世民十六岁就领兵解杨广雁门之围,数十年征战,冲锋陷阵奇谋无数,深谙兵道,可以说是个马上皇帝。李靖道:“臣随驾。”李世民道:“有卿这等绝世高手在身边,朕就是老房那样的儒生,万军之中也安然无恙。”老房是指宰相房玄龄。
李靖从宫城回到兵部衙门,遇到那执事,问:“报信人在哪里?”执事道:“在偏房。”李靖来到偏房,忠恕忙站立起来,李靖见他没动饭菜,看了一眼执事,那执事忙道:“还有个代州报信人在门外,段公子执意等他一起进食。”李靖一听就明白了,道:“带他进来,把我的饭菜也拿过来。”那执事出去了。
李靖在主桌坐定,示意忠恕也坐下,问:“那人是谁,能让你这样看重?”忠恕就把苏定方的来历简单说了一下,见李靖没有反应,补充道:“刚才我进衙门前,苏大哥特意交待我转告元帅,如要守渭水,就拆木桥留便桥。”李靖噢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不一会,那执事带着苏定方进来,忠恕站起身来,苏定方向李靖施礼,李靖端坐不动,忠恕忙请苏定方在侧旁坐下,苏定方再施一礼才敢坐下。
那执事指挥着重新上了饭茶,都是些家常菜,李靖也不客气,率先吃了起来,忠恕实在饿坏了,风扫残云一般把面前的饭菜吃了个净空,苏定方则不紧不慢地进食,看着很有风度。李靖正吃着,突然停手,问苏定方:“为什么要留便桥?”苏定方忙离开饭桌,躬身回道:“小的在过桥时,见渭水虽然深急,但水面不宽,突厥人如果架设木桥,甚至用土方填河,也不算太过为难,那样我军就很难把握其进攻方向,不如给他们留个进路,我军在一里外设半月车阵,以弩弓防守,敌骑争先过桥,队伍紧密,半月内又展不开阵形,我军弩弓齐射,必能给其最大杀伤。”李靖又问:“如果突厥人舍弃便桥,另外搭桥怎么办?”苏定方道:“突厥人长驱直入,怕我军袭击后方断其归路,必然想速战速决,又依仗人多,一定想走捷径。可在后天布置一队士兵,去毁坏便桥栏杆,以示我军拆除不及,坚其信心,诱突厥人过桥。”李靖追问:“如果突厥人执意搭桥呢?”苏定方道:“元帅一定已经命人清尽北岸的木材与百姓,突厥人以抢掠为目的,必不敢久战,又没携带填造工具,小的判断其必不愿下马挖掘土石,如果其执意填河架桥,我们可分兵加以阻扰,必能迟滞其五天以上,那时我军的援兵应该赶到了。”李靖放下手中的筷子,问:“敌人以骑兵为主,行动迅速,如果其绕道西边攻城怎么办?”苏定方道:“小的昨天进城前,见西北有土原高耸,可在上面设置疑兵,大张旗帜,突厥人最不喜欢仰攻,远远看到旗帜,猜不透虚实,多半不敢前去。”李靖笑着对忠恕道:“怪不得你不吃饭也要见这位苏大哥,果然是个将才。”苏定方听忠恕极力维护自己,心里甚是感动。李靖对门口恭立的执事道:“拟一份委任,任命苏定方为鹰扬府千牛备身,带领右威军守卫西原,即刻赴任!”
鹰扬府千牛备身只是个六品官,但品级是小事,仅仅是匆匆一面,聊了短短几句话,李靖就直接委苏定方以重任,把长安西北高地的防御重任交给他,让他独当一面,那需要何等的信任?苏定方感激涕零,躬身道:“末将即便粉身碎骨,决不负元帅信任。”李靖微微点头,成千上万的将士都愿意跟随他赴死,这样的表态他见得多了。忠恕道:“恭喜苏大哥。”苏定方向他抱一抱拳,毅然走了出去。
李靖看着忠恕道:“小小年纪,挺有识人之能啊!”忠恕不好意思地道:“我南下时处处犯错,苏大哥不断指点于我,所以才觉得他是个大才。”李靖道:“你武功过人,但要论处事阅历,胜过你的人多了,难道都是大才?”忠恕道:“可能我说得不得体,这几个月来,我最佩服三个人,第一是候都督,第二是周塞的周姑娘,第三个就是苏大哥。”李靖微微一笑:“还有个姑娘?就是候君集信中提到的周氏姑娘?”忠恕点点头,庭芳不惜毁家,要跟随候君集南下救长安,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李靖见他愁上眉梢,问道:“你判断候君集当下会在哪里?”忠恕想了想,候君集曾说他丢了代州城,李靖肯定会杀他治罪,进入周塞后他判断突厥人要南下袭击长安,就向庭芳借兵,想冒死救援,将功赎罪,但他要如何救援,却又猜不到了,于是摇头道:“候都督神机妙算,我猜不到。”李靖又问:“如果你是他,会如何办?”忠恕没想过这些,李靖郑重道:“兵者诡道,重谋不重力。你以后就在军中多多历练,这几天就留在衙门里听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