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觉得时间过得有点慢,傍晚与日出之间竟似隔了一整年,模糊而梦幻,就像我和小和尚的约定一样,我并不知道该在什么确定的时间到小桥那儿,虽说只有几步远的距离。
上了大学似乎真变得有点懒散了,即使在心底里告诫自己要努力要奋斗,但有时候总会给自己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蹉跎岁月,人之惰性使然。就像这次放假回家,我只带了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杂文集,想来是因为长篇大论耐不住性子看完,自由散漫惯了。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发呆和思考到底是不是同一件事,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最终给出答案的还是小和尚,因为他已经在我之前坐在小石桥上了,仿佛昨日。
“你也喜欢发呆?”我侧过脸看着小和尚的时候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只不过小石子在昨天早已被他扔完了,水面现在看上去跟这个季节一样安静。
“没有,我正在思考。”小和尚若有所思地说了句,语气让我充满了遐想。
“那你在看什么?”
“有时候眼里看到的并不是脑中想着的,就像你所谓的发呆一样,其实潜意识里正在想一些平日里不怎么想的东西,然后就想知道为什么,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某种念头。”小和尚把目光突然从水面收起,安静地笑了起来,“但至少我自己知道,我正在思考。”
小和尚的话倒让我想起了郑板桥《题画》所云:“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有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真正是此妙难与君言,自惭形秽之余,也暗暗钦佩小和尚思想境界之高邈。
我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跟小和尚的眼神相遇,并不像昨天那般胆怯,因为我知道自己可以从中看到某些熟悉的影像,而我也在心底里相信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这是多么的难得。
看着他干净的脸庞,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跟他一袭素雅的衣服一样,仿佛是这个时节剩下来的颜色,让人觉着舒服,在夕阳的映衬下多了份愈加久远的韵味。我看得到小和尚的眸子里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与执著,这种定力在身边人身上已很难寻觅了。
小和尚说他不习惯说太多的话,话说多了,废话便多,那样的闲扯在他看来是一种敷衍。我点了点头,因为在昨天的这个时候我就能体会一二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家在哪呢。”我终于想起了这个差点就被我抛在了脑后的问题。
“哦,昨天忘了。”小和尚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我家很美,在每年的初夏都会冒出许多尖尖的小荷,然后是成片成片的荷塘,老远就能闻到沁人心脾的清香了。”小和尚说着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你们这儿好像没有荷塘,你知道,每次嗅到这种味道的时候我都喜欢闭上眼站在那儿,那真是美极了。”
我一直在很认真地听着小和尚说话,唯恐漏掉一个字。
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真正关心一个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我们依然会煞有介事地问对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真是个浪费时间的坏毛病。也许这个问题在小和尚看来并没有多少意义,但他依然很认真地回答了我的这个问题。他在最后说自己是来自那片他所深爱着的土地,这点我是很认同的,因为我也像小和尚那般对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怀着一种深沉的眷恋,那是一种言语形容不出的爱。
“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希望能走遍值得去的地方,然后把它们定格在记忆里。”小和尚说着从包里掏出了几张他曾拍过的照片。
我只能凭感觉略知一二,并不能确切地叫出是什么地方,而小和尚也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所以我并没有多问。
“你想当一个旅行家?”
“行者吧,我没有那么专业。”
小和尚说着的时候我把照片又仔细地看了遍,希望能在细微的角落发现些什么,但并没有收获,所以还是把照片还给了他。
我记得小和尚昨天并没有背包,一个人就那么很安静地坐着,跟这个季节一样,夕阳洒在脸上,心情也随风撒满每个旮旯。
我真的很好奇小和尚背着包走在山水之间该是一种怎样的洒脱自如,那种行者所特有的信念就这样完美地被行动诠释着,诚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身后留下的脚印足以让我们切身体会到一些很微妙的改变,关乎时间和空间。
我也很想跟小和尚那般像风儿一样来去自由,至少在我看来,小和尚并没有过多地受制于现实,而是一直在感受。在他的世界里,他是至高无上的王。
“以前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逃离,也是在这样的傍晚,我一直朝着夕阳的方向奔跑,然后跑到了天黑,黑夜里亮起了稀稀疏疏的灯火,那个时候还没有路灯,我又突然害怕了起来,风吹得有点冷。”
“然后呢?”我问道,因为我很好奇小和尚那时候能以多快的速度奔跑。
或许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遇见过小和尚,因为我记得放学时有个小男孩撒开腿在田野间的小路上追着快要落山的太阳,我知道那时的自己追不上他,所以就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
当时觉得有点可笑,比起奔跑,我那时觉得蛐蛐更有意思,遂并没往心里去。而此时此刻,小和尚说出自己当年是从东边跑过来的时候我就确信无疑了,小和尚就是我那天见到的小男孩。
“然后我就原路返回了,只不过是走回去的,那是我第一次逃离。”小和尚说着的时候忍不住轻轻地晃起了腿,带着点骄傲,让我想起了自己以前一个人坐在桥上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你家乡不是很美么?”我很惊讶当年的小和尚为什么要那样做,因为那个年纪的我还在做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梦。
“你知道,我不可能跑出自己的家乡,每年的夏天我还要采摘莲蓬呢。”
“那为什么还要跑呢?”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想当好孩子。”
小和尚说完就好像要在包里翻出什么东西来,我知道他不会再回答我刚刚的那个问题了,因为他只有在很专心地盯着某一处看着的时候才会说话,之前我一直在看着他,而他就那么很安静地盯着水面看。
我并不清楚小和尚所谓的好孩子是一种怎样的标准,但我可以猜到小和尚当年并不希望自己的身上被赋予太多榜样之类的东西。因经历相仿,我对此感同身受,与其为了某种虚荣就连走路都中规中矩,那我宁愿会选择逃离,逃离到标准之外,至少我可以赤着脚丫在路上撒野般地嬉戏打闹。
但我们很多时候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不情愿,也就意味着我们接受了其他人的一些赋予,得到这个,自然要失去那个,很公平。然后慢慢学会了长大,小时候那般简单的幸福也被我们丢在了来时的路上,那时候还不懂简单就是幸福,只是一直在本能地做着。
“很可笑,对吧?”小和尚突然侧过脸笑着问道。
“没有啊!有点羡慕。”
我知道自己说得并不是那么确切,因为我不只是有一点羡慕小和尚,而是很羡慕。要知道,当年的自己连奔跑的勇气都没有,或许压根就没有过这种挣脱的念头。
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谁跟时间过不去呢?毕竟都已经长大了,而每个人的活法注定跟儿时五彩斑斓的梦一般,充满了各种涂鸦,然后循着当年的笔迹,就那么顺理成章地一直走下去。所谓无悔,并非不虚此行,而是没法后悔。
突然想起了中学毕业那年,我们几个死党背靠着背躺在草地上,也记不得是谁先问“青春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了,我私下也曾不止一次扪心自问过,但却一直没有心安理得的答案。
后来看了石头写的一篇文章《何以为期》,我那时才隐约体会到,青春似乎就该如此。如此的贫穷,如此的富有,如此的自卑,如此的自负……而石头的心情,在我看来,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何以为期
我托住了落叶/却握不住秋天
你笑说句你好/从此风雨千年
夏至
如初的父亲本草野出身,十年寒窗,高中进士,入翰林,官至太子少师,官誉文章名满京城,其常延请射御礼乐书数六艺精绝者于府中讲学切磋,谈笑有鸿儒。
某年荷花开得正艳,席间一白衣翩翩的少年讲至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处动容异常,踱步亭间,席间坐者只闻其掷地如金石之声,蝉躁竟毫无察觉,如初的父亲坐于上席,轻拂美须髯,欣然频点头。
彼时如初已出落得亭亭,正躲于荷花池水阁幽室屏风后侧耳静听,侍婢在一旁轻摇罗扇,透过散着淡淡木香的窗格,她感觉那位着翩翩白衣的少年竟像是一阵风,兀自出神。
如初转头对侍婢说:“把我昨夜采摘的荷花蕊沏茶给家父和纳兰公子一行人等送去,用今晨露水烹之。”侍婢应声退下拾掇起来。
如初喜茶,荷花蕊为昨夜采摘,用纱布裹着浸泡在晨曦时采集的露水里,冷香异常,稍稍加热,其香竟似十里之外皆能可触可感接天莲叶的荷塘。
侍婢端着沏好的一壶茶并一套茶具且将出门,如初突然喊道:“且慢,还是我去吧。”遂接过侍婢手中物什出门,木门嘎吱一声,她的心跳却突然加快,一道回廊竟走得如此步履蹒跚。
如初从父亲起依次默默奉茶,独独将站着的纳兰公子留在最末,席间品咂两口皆言此茶只应天上有,如初笑而不语,及至立于公子面前,竟不敢直目而视,面若荷花憋了半天终于说了句:“家父说公子今日会来,遂特备些茶水,且望公子莫嫌弃。”
纳兰公子笑曰:“草木如初,予似元公独爱之,姑娘不嫌鄙生夸谈无际便是人生一大幸事。”
如初侧身缓缓退下,于回廊间忍不住顾左右而回眸,纳兰公子虽正与他人言语,但恰好四目相对,她竟似一头受惊的小鹿步法错乱。
掩门,侍婢说:“小姐出了好些汗,早该让奴婢去便是了,我给您扇扇吧。”
秋分
七八个星天外,银汉迢迢,夜色如水,萤火虫漫天,庭院被月色笼罩有如仙境。
如初:“公子这首曲子吹得真好听,可是司马相如之《凤求凰》?”
纳兰:“也不全是,《凤求凰》本为司马相如一人之所有,辗转光年,那首曲子早已失传,后人因情因境杜撰的便多了,好似只需‘关关雎鸠’一句,于人世间便可演绎出千万种‘君子好逑’,早已真假难辨厚非无可。是以假古人之至情,传今人之至真。”
如初:“公子所言极是。”
纳兰:“时候不早了,姑娘早点歇息吧。”
如初:“家父应诏入宫掌灯修纂历朝文史大典,言三更未归便可不必再等,恐今夜确实不能回了,公子再跟我讲讲故事吧。”
纳兰:“也罢。你看这满院的萤火虫,倒让我想起幼时芦苇荡里若惊扰一下那如梦似幻的凡间星辰,久作长安旅,此景实属难得。”
如初:“很多年前祖父离世,家父回乡服丧三年,于乡野间见此情景,彼时妾身还只是稚童,只觉得美甚,不禁手舞足蹈欢呼雀起,今忆起,甚为怀念似公子。”
纳兰:“是啊……”
大寒
大雪压枝天地梨花开,世间一切似乎被北风吹冻住了,如初百无聊赖地围炉煮雪。吏部丁侍郎曾上门替子求亲,父亲对丁家颇有好感,但如初对丁公子印象并不好,因为侍婢有次去市集置办胭脂水粉时说丁家公子在烟柳繁华地大醉酩酊。旁人皆言丁家公子如何如何为人中龙凤,可如初总觉得这些人皆为溜须拍马惧怕丁侍郎在吏治考核时无中生有抹上一笔。
如初跟父亲说过,父亲雷霆大怒,如初又说已有心上人,父亲问是不是那个纳兰公子,如初也发脾气了。
秦少师:“他只是一介穷酸书生,论道义尚不坏,但婚姻大事,我不想你受一丁点委屈,此事毋庸再议!”
如初:“父亲您也是出身寒门,凡成大才必经一番磨难,为何这般说纳兰公子?他难道不是当年秉烛夜读的那个您吗?”
如初知道顶撞父亲不妥,但她始终不曾答应父亲的婚事,这事让他父亲很难堪,最后便被父亲勒令不准出门,也不准书信往来,自此便无了与纳兰公子的消息。
立春
草长莺飞,风和日丽,河畔堤柳尽是踏青者,蓝蓝的天空中飞着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纸鸢,如初隔着院子似乎都能听到少男少女的喃喃细语,想着想着不禁落下几滴相思泪来,她消瘦了不少。
如初:“纳兰公子可有消息?”
侍婢:“门童说年前冬日来问过两次,后便无踪迹。”
忽闻街坊间锣鼓喧天,炮仗声夹杂着嘈杂的哄闹声,侧耳细听,这声音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在自家门前停了下来,府中老幼皆循声前往一探究竟。
如初在门旁瞥见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胸挂锦簇大红花的风流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纳兰公子,怎奈府中众人将门口堵得个水泄不通,人声鼎沸中她竟手足无措,只听得街坊邻居嘀咕:“这可是新科状元郎啊,好生意气风发。”只见队伍前开路的一位公公拿出一道圣旨,众人皆跪,大意是皇帝证婚让秦少师将千金如初许以纳兰永结同好。皇帝证婚,秦少师哪有一丝一毫违背的意思,磕头谢恩,欢喜自不必多言。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渔歌唱晚,夕阳西下,纳兰将马在青草湖畔系好,如初像一只小鸟依偎在纳兰怀里。
如初:“官人,皇上日理万机,怎会下这道圣旨?”
纳兰:“我跟皇上说,若无你,纵登科风流,亦觉无味。”
如初:“皇上怎么说?”
纳兰:“皇上大笑,皇上说,江山美,美人美,如你所愿,尔日后定要好生为国效力,莫负寡人一片苦心。”
如初:“皇上真好。”
纳兰:“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