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汛期非同寻常。在那些被雨水淹没的街道里,无数的汽车成了漂浮在水面上的废铁皮。这是一些造型相似的铁皮,即便是那些想象力丰富的画家,也没人将它们想象成湖面上的残荷。孩子们却是自有其天真,那些趴在窗口的孩子,他们都是兴奋地望着楼下的一片汪洋。
“妈咪,这就是大洪水吗?”
“吃饭!别胡说八道!”
“挪亚方舟在哪儿?”
妈咪怔怔地望着孩子,她不知孩子为何总有这么多怪念头。此刻她也在焦急地望着窗外,望着楼下积水上的旋涡和树枝,她盼望积水尽快消退,盼望环卫工人尽快清除那些拦路的树木,这样她的约会就不会像那些汽车一样泡汤。她也盼着太阳别出来,天气不要太热,这样她就有理由戴上那款赫本式女帽。赫本式女帽会使她看上去像是个贵妇人。
这是傍晚时分。客厅的大屏幕电视正在播放着天气信息:暴雨预警是红色,台风风球也已由橙转红。明珠塔上有绿色的大字在滚动:敬畏自然,珍惜生命!阴云在天空中低吼,海浪扑向岸边的游人。这一切还只是前奏。她启动银灰色小米机器人扫地,又坐在天鹅绒沙发上看微信朋友圈,这里有比电视更快的信息。她懒懒地滑动着页面,暂时不去看那些“是中国人就转”和“中央已经震惊”之类标题夸张的文章,她很快就滑到了一条天气信息:各区均有窨井盖伤亡事件发生,唯独河湾区暂无此情。
男孩又跑到另一个窗口,窗对面是即将封顶的弘文大厦。大厦像是建在一片汪洋中的陆地上,建筑工地旁边有一排简易的工棚。男孩又哇哇大叫起来。
“挪亚方舟!”
“吵!净在这说胡话!”
“谁说胡话了?不信你看呗!”
女人朝那窗口望去,就见男孩手指向天空。女人迟疑地走到窗边,就见空中悬浮着一个银灰色的飞艇。飞艇并不飞动,只是悬浮在半空中,像是一艘抛锚的小船,也像是一具升空的棺材。
那确实是一个“方舟”!那飞艇的身上有“方舟一号”四个大字。
“没有挪亚……”小男孩嘀咕一声。
“谁?”
“嘁,不懂就算了!”
“嘁什么嘁你!什么方舟不方舟的,那只是一个监测平台,监测地上的积水!”
女人望着方舟上那些微微闪光的探头,视线便从空中的方舟落到地面的积水,又游移到汪洋中的孤岛和孤岛上那座在建的大厦,大厦紧贴着一个普通居民小区。大厦工地上有一栋棚屋,棚屋与马路之间有围栏和沙袋。女人望着从棚屋里走出来的保安帅小伙。那小伙子确实是很帅!女人盯着小伙子那健壮的长腿,那两条长腿正在迈向停车场边的小路。小伙子手拿一块带支架的告示牌。隔着这样的距离,女人看不清告示牌上的文字。她又拿起窗边的望远镜,她的视线却是落在小伙子的胸肌上。健壮的胸肌,还有那张帅气的脸,女人分明看见了那男子的笑容。那是一种带着青春气息的微笑,很阳光,有活力,比李敏镐还帅!女人感到了自己微微的心跳。
她又望着那男子的长腿,忽然——忽然就见那男子身边的地面裂开一条口子,混凝土地面,忽然又裂开一个口子,男子的身体在摇晃,他慌忙转身想跑开,他脚下的地面却在往下沉!女人失声惊叫。
男子的身影瞬间消失了。
地上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
黑洞周边的地面仍在缓缓地下陷。
有几个人跑出工棚,他们惊慌失措,呆呆地望着那个黑洞,其中一个忽然反应过来,便迅速掏出手机。
“先拨120!”一位同事冲他喊。他便迅速拨电话:“出事了!地面沉陷!有人掉下去了!野猪林弘文大厦!北岭区!请快来救人!”
“给领导打电话!”
一瞬间就是一条命。沉陷的并非只是薄薄的混凝土地面,地面之下还有数米厚的土层,而土层之下则是一个巨大的深坑。保安帅小伙就陷落到这坑洞里,又为这厚土层所掩埋。土层之下还有人和野猪的残骸,这个片区曾是一片乱坟岗,荒山野岭早已平掉,但这地名依然顽强地透露出历史的信息。没错,这里早先是一片野猪林。如今的野猪林既是生态园,又是科技园,还是文化区。
救援队伍来了。先来的是闪着蓝灯的120救护车,接着是两台挖掘机。挖掘机在小心地开挖沉陷的土层,建筑队的两位工程师在紧张地指挥。天空依然是阴云密布,人们担心另一场大雨将接踵而至。保安员们接到领导电话,便迅速在事故现场拉起了警戒线。路人们显然是感觉到这里有情况,因为地上忽现这样一个大坑,但他们不知是有人掉下去了。因有这道警戒线,他们难以近前探问。
地下埋着人,挖掘机不敢大幅用蛮力,也有保安员手拿铁锹在挖土,其中一个竟蹲下身子用手挖。他欲哭无泪,只能绝望地以手挖土。好在这是被雨水浸泡的湿土,他一边挖土一边轻声呼唤。他想给地下的同伴传递营救的信息,他想获得同伴依然活着的信息。
专家们都头戴安全帽,此刻那个年长的秃顶工程师只是不停地摇头。时间就是生命,他们都深知这句话的意思。那个年轻些的戴眼镜的专家也开始摇头了。
“吃边儿忒狠!我们早就抗议了,没?用!这倒是好!”围观者中有人高声嚷,“楼体吃边儿明摆着,这地下却也不消停!都掏到我们楼下了!”
就有一妇人大声问:“您这是几个意思?是擅自开挖吧?有这样的设计规划没?合法吗?”
保安员们不敢让他们噤声,只是尽力阻止他们靠前。专家们站在木棉树下,他们都神色焦灼,此刻他们看见了深坑下方的水流,焦灼又变成了恐慌。
“挖爆了……”秃顶老专家喃喃低语。
“挖掘机?”年轻保安员傻傻地问。
“早就挖爆了!少说也有一个月了!”
大坑深处的一侧,有大股水流从土层中涌出。很显然,那是一个被挖破的水管在漏水。管道并未完全挖断,自来水管道仍在正常输水,被挖爆的漏洞却形成了分流,这样的涌流便在地下形成流沙,而流沙之下的土层本已被挖空,早已形成了巨大的暗洞。
“机器蛇来了!”年轻专家急喊一声。
他们望着涉水驶来的一辆越野车。
“云芯跟人来了吧?这新玩意儿咱可玩不灵……”
云芯公司的确跟人来了。两个年轻人跳下越野车,其中一个拎着沉甸甸的货箱。他向专家们点个头,望一眼地坑,便麻利地打开货箱,放出一条机器蛇。
这是一条有金属外壳的机器蛇,它昂首摇尾,发出低沉的咝咝声。它像真蛇一样在地上扭动,来人在它头部拧上金刚钻。
“噢噢噢!”老专家有些兴奋,“地下结构复杂,要紧是先探明埋人位置,越快越好!”
机器蛇旋即钻入地坑土层,立时就没了踪影。挖掘机也放缓了铲土的速度,以为机器蛇马上就能找到被埋者。
云芯公司来的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在坑前跟踪控制机器蛇,另一位留在原地了解情况。
“辛苦了!”老专家向云芯人竖起大拇指。
“好在离这儿不远,积水路段不多。”
“贵司在哪儿啊?”
“不是很远,也在这野猪林。”
“牛啊!新技术革命!世界真是你们的!”老专家大发感慨。
“听说你们公司要上市了?员工持股么?”年轻专家也好奇地问,“听说过你们何总,AI界风云人物,今日眼见为实了!”
“其实这是我们艾总的技术,只是艾总不便出面……”
“艾总?草头艾?”
“嗯。艾轲,荆轲的轲。他是公司创始人。”
“好神奇!有机会我真想拜访他!”老专家向云芯人敬烟,年轻人不吸烟,便摆手谢绝。
“恐怕你是很难见着……谁都见不着……”
“那是,那是,技术牛人都很神秘……”
“也不光是这意思……”
老专家困惑地期待着解释,但又不好直问。
“还得三年,在牢里……”
这位年轻人只是云芯下层的技术人员,很多事他当然不知情。此刻,他们的前董事长艾轲并不在牢里。他已提前获释。云芯现董事长何适亲自去接(从外地接他出狱,又一路乘机陪护他回本市),公司总裁办正在准备一场隆重的接风宴。实情是,此刻的艾轲也在野猪林!
何适是在跟艾轲从机场回城路上接到弘文大厦事故消息的,那是消防中队打来的电话。消防队长早就关注到云芯研发的这款机器蛇,他认为机器蛇在弘文大厦这个事故中应该能派上用场,何适当然是爽快地答应。这是他仿真技术的得意之作,这也将是这款机器蛇的实战首秀。何适喜上眉梢,艾轲也微笑着分享他的好心情。他们都坐在这辆加长版豪华奔驰的后座,旁边就有小冰箱,他们都喝着饮料。艾轲对这辆车的柔性仪表盘很感兴趣,何适说这是新推出的限量版智能新款。
他们情如兄弟,涉及公司事务时,何适给这位前董事长以足够的尊重,而艾轲也对何适的友情心怀感激,更对何适的能力大为赏识。艾轲深深感到,自己入狱这两年,若无何适的能干和魄力,也许云芯公司早就被人吃掉了。云芯公司曾经是无人机产业的佼佼者,但随着更多竞争对手的出现,尤其是在别人迅速占领大片市场之后,云芯果断开始了向机器人领域的战略转型。在机器人领域,云芯其实更有优势,这是国内很多同行所不具有的条件。艾轲是普林斯顿大学生物传感专业博士,何适拥有仿真工程和材料学两个国内硕士学位,而此刻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位长发美女,她也是大有来头。她是牛津毕业的计算神经科学博士,曾在牛津的人类未来研究所工作过,来自台湾。奔驰车后座上的这两个男人,如今他们又要联手干一番大事业了。此时此刻,跟这位前董事长坐在一起,何适已能迅速调整自己的角色和措辞,在接消防队长的这个电话时,他就不再说机器蛇是自己的作品,而是说成云芯公司的产品,因为就这款产品来说,关键的突破来自艾轲的芯片传感技术,而何适只是仿真技术专家,当然,他的仿形设计也很棒。真可谓珠联璧合,这两年来他们配合默契,何适利用探监的机会不断带出艾轲的新思路,因此尽管艾轲蹲监两年,云芯公司的新研发也未受太大影响。
何适将艾轲的出狱视为凯旋。在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何适兴奋地向艾轲汇报说,这一场暴雨淹了大部分市区,各区都有窨井盖造成的伤亡,唯有河湾区是例外,因为河湾区使用了云芯公司的智能窨井排查系统,路面积水之后,消防中心大屏幕上便即时显示出每一个窨井盖的位置,区域内那些为排水而打开的井盖都竖起了风吹不倒的小红旗,旗杆的顶端还有红灯闪烁,如此便提醒路人及时避开,河湾区便无人失足落井。
这原本也是艾轲入狱前的一项研发,是一项短距离无线通信与智能传感相结合的实用技术。此刻何适兴奋地说道,这场大雨过后,河湾区政府一定会举行隆重的表彰大会,区委书记也有可能特别接见云芯公司领导,而再接着,云芯公司就有望拿到区里的大笔资助,甚至也能拿到市里的工程订单。云芯当然还有更具竞争力的尖端技术,尤其是Unicorn脑电传感技术。何适的目标是,再用一年多时间,让云芯成为估值十亿美元的独角兽公司。
“联合国人工智能峰会,嗯,而且是首届峰会,大会提出17个可持续发展目标,咱们这项技术完全符合第11条,‘可持续城市与城区:通过传感器数据支持城市规划与决策’。”
经何适这样一说,云芯这项实用技术便立时有了理论高度,也有了国际大视野。艾轲很佩服何适的这个能力。
“你明天该对记者说啊!”艾轲笑道,“现在的记者只知道追星,都没脑子了,你要让他们写明白。”
“没错,我要对记者说,也要对区领导和市领导说!”
艾轲分享何适的喜悦,但他更多时候只是点头微笑,他难以像何适这样兴奋和快乐。这是因为他有自己的心事。两年蹲监对他来说是一场灾难,尽管因有立功表现而提前获释,但他还是不得不独自面对这场灾难所带来的恶果。
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艾轲听从何适的建议,他们驱车直接来到了弘文大厦事故现场。艾轲不想下车,他是刚出狱的人,他不想以这种方式见人。
何适让司机将车停在离地坑最近的路边,以使艾轲能透过车窗看见搜救现场。何适说自己近前去看一眼,若有记者采访他便可趁机说几句,现场留下点影像资料也好,或许将来用得上,无论是用作企业宣传还是向上级汇报。他让前排副驾驶座上的美女留在车上陪艾总。
美女的名字是顾濛。艾轲入狱前她本是他的助手,如今她已是云芯公司副总了,也是公司董事。
艾轲摇下车窗望着那边。何适向保安员亮出自己的身份,保安员便将他带到那个地坑旁。
机器蛇已探测到那名被埋保安员的位置。一位云芯员工,遥控器就套在他左臂上,他熟练地给机器蛇发送新指令。此刻老专家正在谈论在建大厦的鞭端效应问题,他是担心这座大厦的地基和顶层设计都有问题。
人们迅速将保安员挖出来,但是人已是没救了。他在陷落时撞在坑底的钢架上,失血过多,被埋在土下又造成了窒息。
医护人员还是将他抬上了救护车,保安员的两位同伴跟车一起去医院。
专家们在夸赞这条机器蛇的神奇,但现场并无记者出现。何适不禁有些失落。他在机器蛇旁蹲下身子,云芯公司那位年轻员工便用手机为他拍照。对于公司来说,这确实是有用的资料。
起风了,狂风摇晃着路边的棕榈树,有些高树已被上一场风拦腰折断,它们尚未被清理。狂风也摇晃着更远处的那些高楼。那些大楼都有特别的抗风设计,它们有内置的巨大钢球,有预设的摇摆幅度,它们不会被吹倒。
华灯初上,沿街的花树亮起了彩饰。加长奔驰驶离事故现场,车里依然是原先那四个人。何适和艾轲依旧坐后排,副驾驶座上依然是顾濛。两位老总在后座上说话,她便依旧保持沉默。
云芯公司也在野猪林这一带,离弘文大厦只有一刻钟的车程。曾经有考古学家考证说,这片乱坟岗出土的那些文物不是野猪牙,而是独角兽的牙,但很快就有专家严肃指出,野猪牙还是野猪牙。不管怎么说,这个传说是有了。
有了这个传说,野猪林便是好风水,这里的高科技公司便都自觉有来头,因为他们都想让自己的公司快速成为独角兽。因有这样的传说和风水,每当起风的时候,野猪林的人总是会习惯性地仰起头,他们焦灼地仰望高处的风口,他们都希望自己是那头被风吹起来的猪。“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这是科创界大佬的名言,也是这些白领奋斗者的信条。
双塔大厦是野猪林地标之一,云芯公司暂无独立办公楼,便只是租用科创园两座连体塔楼的三个楼层。双塔大厦的两座塔楼由两条空中走廊连接,两条空中走廊像是两条手臂,它们由稍矮的塔楼伸出,又友好地拥抱着稍高的塔楼(这确实是一种拥抱的姿势,两条长廊在高塔的背部呈现出一种简短有力的回折,像是紧搂着高塔后背的两只手)。两座塔楼的楼体是深蓝色玻璃幕墙,两条空中走廊却是暗红色,这拥抱的双臂便像是戴着红袖套。这矮塔的双臂也是一高一低,错落有致,且有微妙的斜度,看上去就更是一种舒适的拥抱姿势,不是那种粗鲁笨拙的熊抱,而是某种有仪式感的优雅。
云芯在南塔楼稍低处的三层,仍是两年前艾轲被带走时公司所在的那三层。13层是公司前台及各部门办公室,13A是名为“未来实验室”的研发中心,15层是董事长办公室等公司权力层空间。
一出13层的电梯,迎面便是云芯公司的标志物,一个巨大的由精密芯片构成的陀螺仪。它在静静地旋转。
艾轲默默地望着这个久违的陀螺仪,还是原先的那个,还在转。他便有了欣慰的表情。陀螺仪是云芯无人机时代的象征,也是艾轲和何适友情的见证。这还是云芯机器人时代的象征,是云芯机器人很重要的一项传感技术。这也是艾轲的研发。艾轲两年不在场,陀螺仪却仍在这里,仍在转。
“跟大家见个面吧,来了不少新人。”何适说着就要带艾轲往里走,艾轲却有些迟疑。
艾轲望着这层楼面的那些LOFT空间。对于一家高科技公司来说,这样的办公环境也真是够有情调了。
“算了吧,暂时还是不见为好……”艾轲不想跟何适朝里走。
“也……也好,艾总也够累了,马上还得赴宴……而且也是下班时间了,不必跟他们打招呼。咱们从东头电梯下,艾总看下这办公空间有何变化……”
他们走过13层的长廊,此刻已是下班时间,走廊两侧的开放式LOFT空间里,有些员工还在加班。这几个人从长廊上走过,那些员工便难免探头探脑。有位老员工忽然认出艾轲,她先是有些愕然,接着便有些激动,她朝走廊跑来,忽然又有些犹豫。
“艾总……好……”
她本来想说“艾总回来了”,可她不能这么说。好在表情是真诚的,连同这点小小的尴尬和慌乱。艾轲微笑着与她握手,也说了一个“好”字。
艾轲他们一路走过。女员工依然杵在原地发呆。
顾濛已用手机预约了走廊东侧的电梯,他们来到走廊尽头时,电梯门正在那里开着。艾轲对此感到有些新奇,两年时间说长也长,这个世界变化太快。
他们乘电梯下楼。那辆加长奔驰已在恭候。他们乘车前往酒楼。公司与酒楼相距不远,车程不到半个钟。奔驰车驶过一个正在改建的城中村,那里正在建造一个摩天轮。摩天轮下有一些女人在跳舞。艾轲透过车窗望着街景,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看见城中村居委会办公楼上有一条新挂的横幅,那些红底白字煞是晃眼:别让子宫变冷宫,要变就变少年宫。
车过之后,艾轲忍不住又朝那标语回望一眼,像是怀疑自己看错了。何适便笑道:“政法大学胡教授建议,国家要设立生育基金制度,每月都要为基金交钱,丁克要征税。……咱们三字头的都得抓紧啊!为国生育,趁着还不老……”
艾轲正暗自感叹形势的剧变,却又被一个电话亭似的装置所吸引,那亭身的LED屏显示的大字是“朗读亭”。
“朗读亭?”
“你在那边不也看电视么?”何适笑道,“《朗读者》,央视很火的节目,主持人也很棒……”
“偶尔也看一眼,那边也有文化活动室。”
“文化是块大蛋糕!你知道每一个亭子造价多少钱?说出来吓你一大跳!”何适说着说着便有些恼火。“最近有个说法是,骗子都改行当诗人了!”
“我是有点好奇,这么多亭子谁去读?谁去听?读什么?感觉怪怪的。就说那个《朗读者》节目吧,很好的形式,但也有点怪怪的,我最怕听见一句话……”
何适等着艾轲往下说,艾轲却望着路边另一个朗读亭。
“哪句话?”何适忍不住追问。
“让我们去朗读吧!”顾濛开口说话了。
“没错!就是这句话!前边是女主持与嘉宾对话,很自然,很感人,接着就要进入朗读环节,她每次都说这句话。后边的朗读也很自然,他们并不是朗诵家,他们是真实的人物,是名人,他们是以自己的声音读诗读文章,观众要看的是这个。然而就是前边这一句话,真是好别扭!‘我们朗读吧!’这是某种宣告,仿佛是说,我们表演吧!每次看到这里,看到前边对话快要结束时,我就会及时地走开,我怕听见这句话,有点过敏反应……”
“我与艾总有同感欸,可我有不同的解释。也许这句话在董卿说来并没有那么‘不自然’,因为这个节目她做了很多期,也许她已说习惯了,她自己就感觉不到这种‘不自然’。这样子。”顾濛说话是台湾腔,“这样子”听起来是“酱紫”。
“可为何观众会感到别扭?”艾轲认真地问。
“你有这感觉,我有这感觉,可未必所有观众都有这感觉,比如何总,何总有吗?”
“我还真没注意到……也没看多少次,哪有时间看电视啊!”
“的确是神经过敏,微妙之处就在这里。一般人听不出来,用机器分析就会很明显。呼吸、心律、血压、脉冲、声频、脑波,这些生物计量数据都会有反常……”
“难怪!这是你的专业!计算神经科学!”
“一个研究方向,一个正确的方向。”顾濛平静地说。
“那就等待你突破!我负责成果转化,到时候就拿董卿做测试!”
“何总口气好大欸!那董卿会听你摆布?”
“我给北京打个电话……这事我说到做到!”
“那好!若是做不到,我可是要拿何总测试哦!”
“你放心!为了云芯公司新成果,我乐意献身!”
“喂,记着你的话,艾总是见证人。”
“艾总怎么说?咋不说话啊?”
“我又能说什么?这是你们在打赌……”艾轲其实是有心事,方才他有些分神,此刻他也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想‘朗读’这个词本身就不大对劲,这我一时说不好。我也想到上世纪有个时候,那时咱们都还没来到这人世间,那时候是全民写诗,从城市到乡村每时每刻都有‘赛诗会’,而人们都饿着肚子……”
“如今是都吃饱了……”何适也有所感慨。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朗读’和‘赛诗会’本身,我是说这种表演、这种运动……体育运动也是一样,譬如世界杯足球,我不是说竞赛本身,我是说看球的人,是人类这种群体动物的那种喧嚣和怪叫。四年一度,好人坏人一起叫喊,那一刻仿佛亲如一家,正如迎接千禧年的狂欢,四海之内皆兄弟,那一刻似乎是有一种改变世界的力量,但这种激情是真实的吗?在我这里,结论是已经有了:一堆无用的激情。”
车内立时陷入了沉默。
“我们的思想家回来了!”何适故作轻松地说。
“好沉重哦……”顾濛像是在自语。
豪车经过路边一棵倒伏的大树,大树已被狂风连根拔起。他们行驶在薇甘菊蔓延的河边,就见桥下树丛中有一片共享单车的坟场,那些扭曲变形的单车堆积如山,像是一大片死去的蚂蚁。河边已竖起钢架标语牌,上边写着“打造中国塞纳河”。他们沿河边行驶数分钟,便拐上一条竹木掩映的车道。路旁有个招牌很抢眼,那是“万众驴庄”的霓虹招牌,那木桩上果然拴着两头待宰的毛驴。艾柯瞥见那待宰的毛驴,便慌忙避开眼神。车道尽头便是酒楼。南国春,此乃野猪林片区最豪华的酒楼。
车在酒楼前停下,两列穿旗袍的咨客在夹道迎接。酒楼的大堂有一座“流水生财”的假山,山石间有流水潺潺,水车的木轮在转动。他们被引进酒楼最好的包间。
云芯公司五位董事早已在等候,他们纷纷起身与艾轲握手。餐台是一张红木八仙桌,桌面上有圆形的琉璃转台,沿桌则摆着八张西式高背椅。落地高窗外是城市的夜景,窗台上有一株含苞欲放的昙花,花苞顶端已微露出白色的花瓣。
他们先在沙发上喝工夫茶,服务员们便紧张地上菜。酒菜摆好了,何适便起身请董事们入席。他请艾轲坐主位,艾轲不从,他要何适坐主位,何适也是不肯落座,他们争执再三,最后是艾轲硬将何适按在主座上。何适无奈地耸耸肩,便急忙拉艾轲坐在他右面的主客位。前后两任董事长既已落座,顾濛等董事也迅速地各就各位。八仙桌周围正好坐满八个人,这是云芯公司核心权力层。
众人便先埋头喝汤。清炖鲍鱼汤。每人一盅。片刻之后,何适打了个响指,又用筷子轻敲两下面前的高脚杯,便热情洋溢地致开场白:“各位董事同仁,今天是咱们云芯公司的大喜日子,艾总凯旋,这是一个历史性事件!此时此刻我想到了一句话:正义可能迟到,但从不缺席!让我们举杯,向艾总祝贺!”
众人举起酒杯,都争先与艾轲碰杯,都是一饮而尽。艾轲显然是有些感动,但他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饮尽第一杯,大家便开始吃菜。主菜是龙虾刺身,巨大的冰盘就摆在圆台中间,冷雾缭绕中有一条巨大的龙虾。这是一条已被剥皮剖肉的大龙虾,剖出的鲜肉仍旧码在它身上,而它的每一条螯钳都还在动。艾轲眉头微锁,并不向这龙虾动筷子。何适先用公筷为艾轲夹一片龙虾肉,艾轲赶紧带着歉意阻止。
“极品龙虾哈,很鲜嫩的!艾总不剪彩,大家都不动!”
“我恐没这口福,一时也不习惯……大家随意,别管我。”
“那好,大家随意,别客气!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吃!咱们这是跟艾总吃!”
大家便开吃那些龙虾肉,蘸着小餐碟里的芥末吃。
何适要带大家向艾轲敬第二杯酒,他的敬酒理由是关乎公司未来发展的重要提议。他说自己担任董事长,本来就是一种临时代理性质,而今艾总归来,云芯公司理应由艾总继续掌舵。艾轲感到有些意外,他的第一反应是不能答应,于是便不举杯。尽管盛情难却,他却无意多做解释。蒋总试探说,天使投资已从牢里抢起了,听说有天使投资人也曾去探监。艾轲矢口否认。何适便更为激动了。
“这两年艾总虽不在位,其实他是从未缺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直在遥控指挥。云芯从无人机向机器人转产,哪一步离得了艾总的研发思路?这个我最清楚!大家也都知道,每一样技术都是我从他那里带来的。艾总是云芯创始人,事到如今,我们就更需要艾总领航。同志们!我们是在设计未来!未来即是现在!请从历史的高度认识这个问题,这也是上周我在TED大会演讲的主题:技术与革命。蒸汽机为人类开启了工业革命,人工智能革命将会为我们带来什么?我说人工智能有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发明’——终极发明!这将是一场改变人类的革命!万物互联,人机共生。有赖艾总的智慧,我们投入到了这个大潮中,我们抢占了先机。云芯不能没有艾总,云芯需要艾总加持和赋能,为了云芯的明天,万望艾总不要推辞!”
艾轲望着何适,只是微微摇头。他完全相信何适的这番诚意,也希望云芯的明天更好,但他确实无意重出江湖。
“何总高风亮节!有艾总何总领航,这是云芯的福气!”云芯总经理蒋谋起身朝艾轲举起酒杯,大家也都跟着站起来,“艾总主掌董事会,何总就是主动让贤了。云芯离不了艾总,也离不了何总,要是这样的话,我也郑重请求让位!请何总屈就,再任总经理!”
董事们有人鼓掌。艾轲示意大家都坐下,然而他不答应此事,大家就不坐下。他们都是明白人,他们深知在这场开启人类新时代的人工智能竞赛中,技术其实比资本更重要,而技术源自人的智能,源自那些技术天才的大脑。
“好吧,此事非同小可,容我休息几天再说吧,今天实在是很累……”
“也是……也好……艾总先休息几天再说……”
何适话音未落,艾轲便立时有些轻松,便主动起身举杯:“这一杯我敬大家!感谢大家不弃不离!给诸位添了麻烦,大家辛苦!”
艾轲先干为敬,众人也都痛快地喝干这第二杯。
这第二杯酒下肚,气氛也就轻松些了。有了何适这个让位的提议,前董事长与董事们就不再有刚见面时的生分,老董事们又找回了先前与艾轲共事的感觉。尽管董事们小心地回避着艾轲蹲监这个话题,但也还是触碰到了某些事实。蒋总说到艾总提前获释的原因,其中最值得一说的是他在服刑期间成功改进了国产测谎仪,这项技术在全国监狱管理系统得以推广。蒋总说到这事,艾轲只是淡然一笑,他并不想多谈技术思路。在这样的热闹场合,艾轲其实是很有些落寞的,尽管他在尽力掩饰这种感觉,尽量表现出应有的热情。
蒋总又说自己的提议也是深思熟虑,他说自己作为潮州佬,向来不在乎虚名,反正自己是股东,有钱赚就好。云芯有艾总何总领导,大家都有得大赚。董事们又说起人工智能和云芯公司的愿景,也说起何适在TED大会的那次很“燃”的演讲。何适在大会上也讲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份最新报告,那份报告认为,如果机器人的自主性发展到危及人类的程度,就有必要以专门的伦理代码编程对其进行制约。他也讲到2017年初的《阿西洛马宣言》,那是特斯拉CEO马斯克等近千名AI领域专家联合签署的宣言,为AI行为设立“二十三条军规”。董事们由此又说到马斯克营救泰国少年足球队员的奇迹,说到那些被困洞穴多日的孩子们所表现出来的心理素质,据说他们是借助冥想的力量活下来的,于是便又说到艾总在狱中坚持搞科研的心理状态,他们都表示由衷的钦佩和感激。
这个话题便带有某种沉重感,这种时候便需要有笑话或段子了,于是在干完第三杯酒之后,蒋总便说起一个笑话。
“有个服刑的人收到妻子一封信,说是你进监狱了,咱家的几亩地没人翻,公婆干不动,我自己身体不好,还得看孩子。那人便回信说,千万别翻地,地里埋着枪呢!一周之后他收到妻子回信,说是警察来了三四批,把咱家的地翻了好几遍,累得吐血了也没找到枪!你把枪藏哪儿啦?”蒋总讲到这里,有位董事已会意地哧哧笑出声,蒋总便接着说,“犯人回信说,根本就没枪啊!地翻了就好,赶紧种地吧!”
又有几位董事也哈哈大笑起来,何适本也跟着笑,忽见艾轲面无表情,便也收敛了笑容。
顾濛也没跟着笑,她的神情也有些漠然。蒋总却并未觉察到这个,他仍在玩味着自己讲的笑话,他用更严肃的语气总结说:“呢个意思是说,人在哪里并不重要,关键是能解决问题!能解决问题就是高人!就像咱们艾总遥控!讲真!”
蒋总得意地望着艾总,再次举起酒杯,不料顾濛一手推开那酒杯。
“喂,这笑话并不好笑欸,也就不必再敬酒了。”顾濛冷冷地说,“艾总很累了,大家意思也到了,咱们好不好早点收啊?何总?”
“搞边科啊?”蒋总嘟哝一声。
何适也有些错愕。身为公司老总,何适自有其宽宏大度的一面,他能容忍顾濛这样的冷美人偶尔使点小性子,更重要的原因是顾濛也是公司挑大梁的技术大咖,然而今天这样的场合非同寻常,顾濛显然是有点过分了。然而何适又瞥一眼艾轲,艾轲的神情显然也是有些漠然了。
“是啊!大家多体谅,艾总也是很累了,我一路接来,我最清楚。”何适迅速调整情绪,“好在艾总是回来了!今后有的是时间喝酒!大家尽快吃几口,早些休息。来日方长!”
“抱歉!杯中酒,敬大家!”艾轲歉然地与董事们又饮一杯。
“好!大家再吃几口就收!”何适立时又恢复了精气神,“这场为艾总的接风宴,也是一次非常董事会,可用一句流行语做主题:凡是过往,皆为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