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她们美好的一周是从周一开始的。日光之下,每个人都做出幸福的表情。在这片欢乐的海滩上,她们眉飞色舞地朗诵一首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
你无法确切地描述这是一些什么人,尽管她们体态发福,但你不能说这是臃肿,你只能说这是富态。因为在很多人眼里,她们就是好命富贵人,而她们也乐于扮作贵妇人。尽管她们也喜欢挥动着鲜艳的丝巾跳舞,也爱戴墨镜爱穿健美裤爱叉剪刀腿,她们却不是所谓“广场舞大妈”。她们看重自己比广场舞大妈更高贵的身份。广场舞大妈跳舞主要是为保命,海边的贵妇们当然不为这个,她们是在更高层次上跳舞,她们当然不是广场舞大妈。海滩上的贵妇们是不必上班的,她们早已办了提前退休,因为她们是有编制的人,因为她们的男人都有办法将她们安排在事业单位,那些单位历任领导都会关照她们。她们永远是被安排在待遇好而又清闲舒适的部门,不想干时也总有特殊渠道早退休。她们即使早退休,每月也比上班的苦力拿得多,而那些广场舞大妈的退休金可是不及她们的三分之一。有了这一比,她们便感觉是有很高的幸福指数了,天天都是好日子。所谓物以类聚,她们就是这样的一类。她们不愿被人称作富婆,她们自认为是比富婆更高级的贵妇人……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天天都是好日子。此时此刻,她们再一次面向大海高声宣示自己的幸福。她们幸福的声音羡煞那些利用倒班时间来看海的打工妹(这些寻梦者也许只是初来乍到,她们的脸上依然有乡村少女的红润和纯朴)。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们中的有些人是在这海边有房子,当人们都还没有多少钱的时候,她们就凭自己的高工资和自己男人的本事在这里买了联排别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此时此刻,她们心花怒放,不料她们的幸福吸引了一个不幸者。
在海滩远处的一块礁石上,一个大男孩正死盯着这群贵妇人。与那些来看海的打工妹和打工仔不一样,他并不艳羡这些贵妇人的幸福。他只是紧盯着这其中的一个。群舞者的“部头”,她是海边一栋联排别墅的主人,也是这场海边聚会的主人。
男孩仰躺在礁石上,他赤裸着上身,衬衫就晾晒在一边。礁石上有一个啤酒瓶,他已喝下大半瓶。他的腹肌上粘着水草和细沙,穿着皮凉鞋的脚浸泡在海水里。
没有谁是一座孤岛。这块礁石看似一个孤岛,而待潮水退去,它也将与那片沙滩连成一体。这礁石并非一个孤岛,即便潮水暂未退去,你也可以涉水去那片沙滩,那片沙滩也并非谁的领地。此刻仍是涨潮时分,他能听见那些女人的欢闹声,还有那为欢闹伴奏的音响。
音乐暂歇的时候,他仰头喝干了剩下的半瓶啤酒,身上便有了酒劲。他急忙套上衬衫,又猛地跳下礁石。他身穿牛仔短裤,因此便可涉水而过。他快步走过那浅浅的海水,脚步便落在沙滩上。借着这酒劲,他大步朝那些女人走去。
沙滩上有两只小海龟在爬动,这是两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幼龟。它们刚从沙土中钻出来,甲壳上尚粘着细细的沙粒,它们一前一后奋力蹬着小腿,艰难地向着大海爬行。男孩便留意自己的脚下,生怕践踏了那些尚未露面的小家伙。
他是一个体态健美的大男孩,因有阳光慷慨地落在他身上,也有多情的海浪打湿他的牛仔短裤,这就使他显得更阳光,也更有青春气息(荷尔蒙气息)。那些半老徐娘便立时瞪起了眼,她们中有人轻佻地吹起了口哨。她们的“部头”却是眯起了眼,因为那大男孩是冲她走来,因为她认出了他是谁。
“怎么又是你!”这女人开口就透着嫌厌。
“张主任……”大男孩带着礼貌的微笑。
“我不是主任!我退休了!”
“恭喜了!还不到年龄吧?”
“这与你无关!”她立时便有些恼怒。
“这是与我无关,可我来找您,就是有事与我有关。”
“我说了!那是历史问题,找谁都没用!”
“可这历史问题是你造成的!”大男孩语气变得有些强硬,“我并非无理取闹,我是为保护我父亲的正当权益!”
“你要维权?”这女人冷笑起来,“我也想维权!我找谁去?我分的房子是按副处,后来提了正处,这个差补就难办!”
她冲着那些女人大声嚷,她们便赶紧随声附和。
“这事性质不一样……你们是锦上添花,我们却是为活命……我父亲住院了,都是这些年为这事生闷气……”
“谁家还没个住院的,你该咋办就咋办。反正,今后别再找我!”她的火气旋即平复,她的话已说完,于是便面无表情,有的只是冷漠。
“我也知道是麻烦您,其实也不是大麻烦……因为您是当事人,只求您为这事做个证……”
“我不会做证!我不会为历史问题做证!”
“我……我只有一个父亲……”
大男孩痛苦地说出这句话。
她们用死鱼样的眼瞪着他。
“而你也只有一条命!”
“你威胁我?!喝酒闹事吗?简直是太low!赶紧滚开!”
“下流!”那个吹口哨的豪放女大声嚷。
“你再说一遍!”这男孩冲她进逼一步。
“我……我不是说你下流……你冲我们部头这样……”这女人胆怯地后退几步,“我是说……下流社会……”
“反了他!报警!”
她们将他视为来自下流社会的人。她们如临大敌。这男孩立时便有些愕然。她们中便有人打电话报警,那人手里拎着一只小海龟。海龟被用细绳拴了腿,看样子已是奄奄一息了。那人气咻咻地冲着手机嚷。这男孩立时便有些慌乱。他的脑子一瞬间像是有些短路,他只是呆呆地望着一只飞翔的海鸥,望着远处那些翻卷的浪花,望着更远处的孤岛和湛蓝的海面。
“我不是要来打扰你们的生活……”他神情茫然地说完这句话,忽又感觉自己措辞不当,他将“活动”说成了“生活”。张主任为何被称为“部头”?“部头”本是指古代皇家教坊的乐舞领班。每当茫然失措的时刻,他就会这样陷入某个字眼中,似乎是大脑短路的某种应激反应,当然这只是片刻的短路。他旋即调整自己,以一种更谦卑的态度说话。
“我是很诚恳地来找您,张主任,我是想请您为那事做证,虽然我也有您此前的录音,其实您那些难以自圆其说的话本身就是证据了,当然最好是有您本人的配合。人总得讲良心……”
“你不是要威胁我吗?”
“张主任您误会了……”
他还想如此斯文地做解释,但这海滩上骤然变了天色!这变化是两个奔跑的身影带来的。两个穿制服的男子正在朝这边跑来,他们从那海草屋顶的渔村跑来。是啊,她们报警了!
大男孩脸色陡变,他下意识地退后两步。那两个人挥舞着警棍跑来。大男孩见势不妙,撒腿便跑。
他向着与那两个男人相反的方向跑。那两个穿制服的人发现目标,便也不再朝着这群妇女跑。他们没必要再去问情况,那个狂奔的大男孩就是嫌疑人。
前方有一片矮松林。男孩直朝那片松林跑。追赶者发出哇哇的叫喊声,但这男孩并不回头,也不停步。他是在逃命。
他的身影为这片松林所遮掩,但这片松林并不大,他穿过松林就见前方是一个突向海湾的岬角,岬角上有一栋海螺状的白色小别墅。在松林和别墅之间,有一条通向陆地的小路。男孩正要沿着那条小路跑,就见别墅阳台上有个女子在向他招手。
那女子飞快地跑下小楼的露天旋梯,又跑到别墅小院的门口。男孩无法判断前方是活路还是死路,但他还是本能地朝着白色别墅跑,朝那向他招手的女子跑。
别墅门口的女子是顾濛。男孩气喘吁吁地跑来,顾濛冲他微微一笑,便示意他快进别墅里躲避。男孩毫不犹豫地冲进别墅,别墅铁门便在身后自动关闭。
顾濛并未回到别墅,她悠闲地朝着那片松林走,迎面便遇上那两个穿制服的人。
“看见有人吗?”
“什么人?是男是女啊?”
“男的!刚刚跑过来!”
“那边!刚刚跑过去!”
顾濛指向那条通向陆地的小路。这两个追赶者本来是冲着别墅跑,听顾濛这么一说便又望着那小路。小路两旁有茂密的野芦苇,远处又为一片红树林所掩映。他们便毫不犹豫地朝那小路跑去。
雨云低垂,海鸟惊飞,远方传来隐隐的雷声。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那片红树林中。
顾濛这才转身朝着别墅走。
男孩并未直接跑进别墅楼里,他只是躲在小院的芭蕉丛中。芭蕉丛边有一棵高大的凤凰木,那浓郁的树冠笼着别墅的一角。他无法预知还会有怎样的险情发生,他担心进入小楼会被困住。他这样躲在院落的一角,若有情况也还是可以跑出去。即使打不开那紧闭的院门,他也可翻墙逃走。
他透过芭蕉叶缝望着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急匆匆地走进院门,那道厚重的铁艺门便自动闭合。她的身影在云层下的阳光中闪动。微风徐来,拂动她的碎花长裙,她撩一下额角的发丝,又抬头望着天色。
院里停着一辆宝石蓝跑车,这是她的座驾。
她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向小楼,她正欲推门进楼,忽然止住了脚步。她的唇角掠过一丝冷笑,便缓缓转过身子。她就站在楼前的石阶上,她的目光在院子里搜寻。
男孩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远方的天际闪过一道白光,这闪电带来一阵强风,这棵高大的凤凰木也随之摇曳。男孩屏住呼吸,他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他看见那个袅娜的身影正在走近。
艾轲站在二楼阳台上,他看见顾濛将那男孩带进了小楼。
顾濛让男孩坐在客厅的一张藤椅上,又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谢谢,谢谢你救我。”男孩起身鞠躬。
“嗬,免礼免礼!你放心,我不会害你欸。”顾濛又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另一张藤椅上。
“我是好运气,遇上您这样的好人……”男孩喝了半杯水,神态便有些放松了,“看到您向我招手,一瞬间我就决定跑过来……”
“是么?那干吗又要躲起来?”
“那是……有些后怕,冷静一想,还是小心为好,万一……”
“对,你那一瞬间直觉是对的,后来的冷静反倒是多余欸。”
“是是是,非常感谢!”
“可你知道我为何要救你?如果你是个小偷或逃犯……”
“这……也是……”男孩不知如何作答。
顾濛微笑地望着他,男孩便愈加窘迫了。他低头看见凉鞋上的泥沙和草叶,他轻轻弹掉那片最大的草叶。
“也许……也许你看我不像是坏人……”
“哎呀我的小哥哥!‘坏人’二字会写在脸上么?即便写在脸上,可是隔了那么远,你在远处跑,我是什么眼能看见?”
“那……”
“没关系的,这不是问题。”
顾濛拿起条案上的一个遥控装置,她快捷地调试了几下,客厅角落的音响便有蓝光闪烁,先是传出含混的风声和喧闹声,接着便是更清晰的声音:那群女人的诵诗声、男孩与张“部头”的争吵声,还有那个女人的电话报警声……
男孩呆呆地盯着那个音箱。他的神情又变得紧张不安了。他微微低垂着头,不敢再看这个救他的女子。
“看把你吓的!这可不行!喂,你不是要闯社会么?多大了?”
“也不小了……二十五……”
“不是二百五就好!抱歉,我瞎开玩笑!你绝对不是!对,这就好,这就有救。别再紧张兮兮了,我是录着玩的。今天刚搬过来,难得有点闲暇。”
“录着玩?”男孩恢复了平静,“您在这别墅里,海滩这么远……”
“远程定向录音嘛。”
“您的职业……不知该不该问,我真是很好奇……”
“职业嘛,不好说欸。专业倒是很明确,我是研究计算神经科学的,也是人工智能的范畴,当然也得研究人的声音哦。”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口头语,就像人们都爱说‘然后’。其实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那一瞬间我为何要朝您跑来……您是研究计算神经科学的,不知这该如何解释?”
“也是可以解释的。从脑科学的角度讲,人的大脑有三个层次:爬行动物脑,负责日常生活中的应激反应,逃跑、冲动、觅食;哺乳动物脑,孕育情绪、注意力、情感记忆,趋利避害;人类脑,人开始产生理性行为,开始学会牺牲和自控,思维方式由具象变得抽象。嗯,这样子。”
“您是说,冲动和逃跑是爬行类动物的本能?不是在骂我吧?”
“是这样的,这是一个过程。就人类而言,有些行为是大脑三个层次的冲突,本能、注意力、思维。比如说你吃到了一个臭鸡蛋,你的爬行动物脑会让你立刻呕吐出来,你的哺乳动物脑可能会马上让你感觉很恶心,人类脑可能会使你找卖你臭鸡蛋的人算账。”
“好复杂……不过有些开窍了。”这男孩若有所悟。
顾濛的神情很严肃,像是在大学里参加专业研讨会的那种严肃。对她来说,这也是一种本能了。“再举个例子,比如说你遇到你的前任女友,人类脑会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哺乳动物脑则会悲伤流泪,而爬行动物脑还是有强烈的占有欲!”
男孩微微有些脸红。顾濛注意到了这变化,便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可能你还理解不了这个,你多大——哦,二十五。不会是还没谈过恋爱吧,现在大学不是很开放么?”
“可您还是没直接给出答案,就算是本能,爬行动物脑在指挥,那一瞬间,我为何是朝您跑来,而不是跑上那条小路?”
“这得问你自己欸。那么,那一瞬间你看到了什么?”
男孩便以哺乳动物脑回忆那个瞬间,他一眼望见这座海螺形白色别墅,看见那棵火红的凤凰木,看见树冠下那个朝他招手的美女。风姿绰约,那一瞬间就是这印象,这无疑比那条小路更有吸引力,也更有安全感。比安全感更重要的是吸引力,吸引力带来安全感,螺号似的白色别墅,风中摇曳的红色凤凰木,阳台上冲他招手的美女,这些都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美……一种美的吸引力。”男孩很认真地回答,像是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
顾濛嫣然一笑,语气依然蛮严肃:“这就是人类脑,理性行为,思维由具象变抽象,美……”
“这个抽象的美只是我说出来,当时并未想到这个词。当时只有具象……”
他抬起头,仿佛是要确证那个瞬间的印象,那些美的具象。而此刻他是在这小楼的室内,此刻他看不见别墅的白色和凤凰木的红色,他看见的只是这个曾经向他招手的女子(她是那个瞬间最大的吸引力),他看见她妖娆的身姿(那时她的上身倾斜出有栏杆的阳台),丰挺的乳房,波浪卷的秀发(她在招手时他也看见了风中飞扬的长发),鲜艳的红唇(凤凰木的这种红色),还有琥珀色的眼睛……
这是他未曾见过的一种美。他不敢用“性感”这个词来描述这种美,他怕亵渎了这种美,但她确实是有一种成熟女人的美。在与同龄女生有限的接触中,他未曾见识过这样的女子,温馨中透着冷艳,冷艳中又有某种神秘感。
“可怜的人类!”女子发出一声幽叹,便又给男孩加水,“已是AI时代了,人却没多少长进。没有进化,人心反倒是退化了,多少恶行,都是打着文明的名义。”
女子的慨叹将男孩拉回到现实中。他的神情又变得苦闷和郁悒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便焦虑不安地站起来。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去医院。感谢您——”
“我叫顾濛,水字边的濛。”
“谢谢顾老师。”
“叫我顾姐好了。”
“感谢顾姐。我名字……梁山。不过很少听人这样叫我了,他们叫我另一个名字……在另一个空间,我也算是小有名气吧,也可以说是鼎鼎有名,阿桑,桑树的桑。”
“另一个空间?”
“咱们业务其实也有些交集,我是学计算机的,程序猿一枚。”
“另一个空间……”顾濛沉吟地点点头,“很高兴认识你,很希望你有些黑客技术……”
“不在话下。将来你会知道。”
“将来?就是说咱们还会见面?好呀,留个电话欸。”
“加个微信吧,我扫您?”
“抱歉,我不怎么用这个……还是留电话吧。”
阿桑报出自己的电话号码。顾濛打开客厅的门。阿桑忽然有些犹豫。
“要不要我拨您的手机?您没记下啊!”
“我记住了,非要写在纸上么?再见面说说你遇上的事,或许我能帮上点忙。”
“太感谢了!一定会再见!可是……顾姐您就住这里吗?我没您电话……”
“我打给你,你就有了。”
“好!”阿桑忽然调皮地眨下眼,“看来是好厉害哦!”
他快活地跑到院门口,铁门自动开启,他又转过身子,再次鞠躬致谢。
“喂,提醒你当心!这海螺居有电网!”
阿桑朝那墙头的电网瞥一眼,他的身影便在门外消失了。
正午时分下了一阵太阳雨,雨水使小路两侧的野芦苇显得更为清新,有成片的蜻蜓在飞舞。一辆大货车沿着小路驶来,这是云芯公司为这个海边实验室运来的最后一批设备和模型。何适带着云芯公司四位工程师来送货,他也为艾轲带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货车驶进别墅的院门。
别墅的二楼是实验室,艾轲的卧室和书房也在二楼。工程师们在卸货,他们打开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箱,将大大小小的设备组件抬上二楼,并将其分置在两个一门之隔的实验室。顾濛的实验室比艾轲的略小些,设备也跟艾轲实验室的不同,这是因为他们专业不同。艾轲和顾濛分别指挥来人将设备组件放在合适的位置,工程师们便动作娴熟地动手组装。
一个巨大的人脑神经元3D模型——这是顾濛实验室最显眼的装置,一台经颅直流电刺激器和配有电极的头盔,还有一台激光扫描显微镜。艾轲的实验室原本已有电脑、投影仪和集成电路板之类设备,这最后一批送到的是测谎仪、红外光谱仪和激光机,也有多款干电极之类的最新传感器元件,还有机器人模型和管线包,以及有一箱诸如硅胶皮肤和电子动物肌肉之类的机器人仿真材料。
两名工程师留在实验室组装设备,另两名去院门口安装新门禁系统,艾轲、何适和顾濛便走到楼下。顾濛为他们沏好茶,便又上楼指导设备组装。
何适说起公司面临的那个跨国官司,他希望艾轲能在一周内还原呈堂所需的原创性研发数据。只要能证实自己的成果在先,就有望迫使对手将Unicorn技术相关产品撤出中国市场。这可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还原这项成果需要大量的样本、参数和模型,而公司留存的资料已是残缺不全。艾轲感到时间有些吃紧,他说自己会全力一试,但很难说有绝对把握。何适又说这场官司最好是由艾轲亲自出庭,这样胜诉把握会更大些。艾轲表示同意,何适就说明天让办公室抓紧办签证。
“咱们到院子里走走吧,外边空气好……”何适站起身来,艾轲也跟着站起来。
他们走到花园的鱼塘边。他们的身上笼着斑驳的树影。
“你好像有话要说……”
“我只是个提醒……”何适压低声音说,“人都是会变的,这两年你不在……”
艾轲望着何适,等待他往下说。
“你那位女助手……”何适的头微微朝向二楼,声音变得更低,“我也只是怀疑,那次泄密背景很复杂,而且她是台湾来的……”
艾轲默然不语。他神色凝重,不自觉地摇摇头。
“总之是要有所提防,有所戒备。这也事关公司大业。”
“我会留意,可手头这事还真是离不了她,主要是程序设计方面。”
“没问题。有防备就好。还有环境安全问题,我这儿有把枪,待会儿我悄悄给你。”
“枪?”
“手枪。仿真的,但也有杀伤力。必要时可自卫。”
“没这必要吧,这两年在那边,我也练了些拳脚,也是为了自卫。哦,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你可是仿真专家。”
“两码事,我可只会AI仿真。”
“Unicorn资料真的完全删除了?为什么没留备份?”
“问题是,备份也丢失了,因为也是在系统里,公司规章很严格,个人不能备存……所以很麻烦。幸好你回来了,这就有救了。”何适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十万,你先用着。”
“不需要这么多。”
“手头宽裕点好。”
艾轲便接过银行卡。
二楼的长窗忽然打开,顾濛在窗口冲他们招手。
“上来吧!”
艾轲与何适便快步进楼。二楼实验室的设备组装已完工,其中最醒目的是那个伫立在窗边的机器人,一款女体机器人。
“贺艾总入住新居,这是公司献上的礼物Alpha-3。”何适望着这个女体机器人,望着它通体裸露的密密麻麻的导线,“既是礼物,也是实验品。这是咱们公司最新款的机器人,程序是濛濛主导设计的。”
一位工程师打开那个装有硅胶皮肤的木箱,顾濛连忙摆手阻止:“实验尚未完成,暂时不必贴皮。”
“确实不必。”艾轲望着这个合金体女人,“作为礼物嘛,这个外形更有质感。”
何适他们离开之后,这座别墅便立时沉入某种静谧中。天色向晚,海上的山峰残留着一抹玫瑰色的晚霞,这时便能听见大鸟掠过树梢的声音,也有陌生的小虫在墙边低鸣。
海螺居只剩下两个人。艾轲和顾濛。艾轲站在楼前的石阶上向着远处眺望,顾濛在最后检查门禁虹膜识别系统的设置。
“只有咱们两个了!”顾濛神情舒爽,她沿着鹅卵石小路朝艾轲走来。
“这样就清静了。海螺居……”艾轲舒展一下手臂,仍然望着远山那渐渐消失的橘红色霞光,“只是吃饭的事得辛苦你,但也不必太麻烦,多备些现成货就好,厨房里有炒菜机,反正也没几日。”
“哈!海螺居,可是这名字有点那个欸,你知道‘海螺人’这说法么?”
艾轲困惑地摇摇头,他望一眼海螺居门廊的吊灯。
“海螺人的意思是,有些人外表乖巧文静,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两样,但是只要你靠近,试着倾听他们的心声,你就能听到浪的声音……”
顾濛望着艾轲,带着顽皮的笑意,眼神中有跳动的火花。艾轲只是微微一笑,神情仍是肃然。
“门禁弄好了吗?”
“弄好了,虹膜识别我只留咱们俩的。”
“何总应该保留吧?他又不是外人。”
顾濛有些迟疑,艾轲不容置疑地望着她。
“好吧,我先恢复他的权限。电脑里有备存。”
“明天就要进入工作状态了,我有个建议,咱们去对面渔村吃一顿如何?”艾轲故作轻松,神情中却有一丝忧郁。
“蛮好!我举双手赞成!好饿了!”
黄昏的潮气从海上飘来,带着咸腥的味道。不到十分钟,他们就穿过了那片矮松林。正是落潮时分,海滩上的那块礁石——那个名叫阿桑的大男孩白天曾待过的地方——此刻不再是孤立的存在,它已与那片见证过那些贵妇人幸福指数的沙滩连成了一片。沙滩上有很多人在捡贝壳,孩子们在欢快地嬉闹。
他们穿过沙滩朝那渔村走。渔村坐落在山脚,太阳早已落山,山峰间也不再有橘红色的霞光,更低处的那些霓虹灯便亮了。那些点缀在山谷剪影上的灯光,仿佛是从白日的昏睡中醒来,它们以闪烁的热情吸引着络绎而来的食客。
艾轲和顾濛,他们都穿着宽松的休闲装。艾轲是深灰色圆领纯棉衫,顾濛是半露肩的薄丝衫,她这长衫完全罩住了牛仔短裤,长衫之下便是两条长腿。他们边走边随意聊着一个个话题,多半时间是顾濛在说。艾轲感慨无人驾驶汽车已经上路,虽然只是测试,但也显示出人工智能的快速进步。他们由此便说到“电车难题”,那个人类思想史上的著名实验。艾轲说比起那个有轨电车难题,无人驾驶有一个更难解的悖论:假如无人驾驶汽车突遇险情,譬如有人突然横穿马路,汽车必须在一瞬间做出选择,是该保护那个路人还是该保护车上的乘客?一切只能靠预设程序吗?程序专家顾濛也感到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传感专家艾轲认为这比“电车难题”更难解,因为相比而言,“电车难题”更多是技术性问题。艾轲又说起“谷歌猫”,说起“谷歌猫”对于计算机视觉技术的意义,而这也是他与顾濛的专业交汇点之一。人脑约有一千亿个神经元,而谷歌的X实验室已构建起有十亿突触的人工大脑,尽管与人类大脑突触数目尚差几个数量级,但这已是一个很庞大的神经网络系统了。这个谷歌大脑已具有某种“自主学习”的能力,虽然它对猫的概念一无所知,但却在数百万帧图片中辨认出了一只猫。
“他们用了近两万个GPU芯片。咱们也曾讨论过这个方向,百分百模拟压根儿不可能,似乎也没必要,因为人的记忆并非是储存在某个固定空间,而是一种全息显影。”
“咱们是曾讨论过,关键是建构一种辨识模式。你这一出事,一切都耽误了……”
“‘谷歌猫’很了不起,但也很难说这就是强智能。既然大脑难以百分百地模拟,就会有多种方式接近。”
“喂,暂时别去想那百分百模拟吧,我是想到你这百分百冤狱,先把这事弄利索吧。”顾濛的语气很冷静,她的声音也很好听,“穷山恶水出刁民,那项合作原本我就不看好,但架不住您这董事长来劲,什么知识产权参股,什么无形资产,一旦开始合作了,技术他们骗走了,就要把你踢开!不只是踢开,还要置你于死地,真够狠毒的……”
艾轲停步望着暮霭中的灯塔,在灯塔和海滩之间,有几只渔船在缓缓地移动。
“是啊,我自己承担了后果。”
“没办法,人性的弱点。你的弱点就是太善良、太天真、太单纯……”
“你这不是在夸我……”
“可是纯度过高了,超纯啊!就像你们的芯片硅纯度,99.999999999%!”
艾轲深知顾濛的潜台词,便也只好沉默不语。
“很抱歉,作为企业掌门人,这就不是值得夸奖的优点。正相反,企业领导人必须下手狠,这点上何适就比你好得多。”
“这我有自知之明,所以那天我坚辞不就。”
“虽然我也知道,善良比聪明更难。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暂时是好……只怕是,善良限制了你的想象力,你无法想象人可以有多坏……”顾濛这话显然是有弦外之音,但她不想解释,紧接着她又转移了话题,“你得申请国家赔偿。既然他们中院二审无罪,既然推翻了初审法院的有罪判决,那他们就得赔偿,这才是依法治国。”
“律师也说过这事……其实他们也是活得很艰难。我是眼见为实!就是那么个地方,县城还好些,而在山区里,还有孩子大冬天光着脚上学……民风刁蛮也罢,法律无知也罢,都是有历史原因的,也难完全怪罪他们,国家级贫困县嘛!只有生存环境变好了,人才会变好些……”
“悲天悯人哇,菩萨心肠……”
“这是我内心的感受……而我眼下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比公司这个事更重要……”
艾轲隐忍的表情中有一种苦楚,顾濛深知这苦楚的原因,于是她便缄口不语了。薄雾笼罩着海滩,也笼罩着那些难以言说的秘密。她转身面向他,望着他的眼睛,他却又望着海上的灯塔。他在回避她那迷离的眼神。她轻轻叹息一声,像是忽然有要紧事想说,他便转向她,期待地望着她。她却欲言又止,只是深吸一口气,以使自己恢复平静。
他们又默默地朝那渔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