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娟把车开到婆婆家的车库前停下时,赵平凡还没回来。他的车没在那里。
雨一直下着,夹着雪花,平心静气地飘落在荒草上、房屋上、车上、泥泞地上,还有王秀娟的头发上。王秀娟感觉很困,昨日哭了一天,昨晚折腾到很晚回家且没睡好,今天上午又是购物又是胡思乱想,真正个是心力交瘁。
对于有工作收入的女人来说,花钱购物没那么难,甚至在购物中还能收获一份快感;但对于气力弱薄的女人来说,要把满满一车东西搬回家,那简直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苦逼。没人会帮你,除了你自己。
王秀娟昨天把一车东西搬回娘家,今天把一车东西搬回婆家。自家父母还帮着搬了大部分,而婆家这边,谁来帮你呢?这就叫做得力不讨好。
没办法,为了渡过这个年关。没办法。
当千家万户都开始放爆竹准备邀请先人回家歆飨那丰盛的团年饭时,王秀娟还在婆家与车库的两点一线间搬着东西。
她发现,荒草间竟杂着青草。雪花落在荒草上,也落在青草上。冬天里躲着一个春天,这感觉还真不赖。她提着重重的水果袋,自嘲一句:神经病!
吃货、穿货、玩货都搬回家去了,这些东西花钱不少,但重量也就那样,多搬几趟就了事。难就难在那台四十二寸液晶彩电的搬运上,体积庞大不说,重得王秀娟挪都挪不动。店主说大过年的,不包安装不包送。王秀娟说没事。他们搬上车,由车子载着,你不动它当然没事。可是,你想动它时,就会发现你根本奈它不何。
这包着电视机的大纸箱,像婆家人一样板着脸孔,对你不理不睬的。王秀娟看着就来气。可想着里面装着可让她看新春联欢晚会的电视,她就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去与大纸箱计较。由它保护着电视机总比让电视被雨水淋湿要强。就如同,为了过这个年,她必须得忍受婆家人甩给她的冷脸子一样。总不能伫立在天地间,无依无靠地过这个年吧。逝者都要回子孙家过年,都想寻回一些人间的温暖,更何况她这个尚且活着的人呢?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是行尸走肉。
有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生不如死。
死者能回家,也说明死者有后代呵。她王秀娟,罗鹏程不让她儿子亲近她,赵平凡这边,她又没生育,纵使死去,也歆飨不到这人间美味。她至多是一个孤魂野鬼。
她挪了挪电视机,那机子丝毫不为所动,就如同一个阅尽人间春色的男人,对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妪无法动心一般。
谁要你动心啦,动动身子就得!电视机里播放的电视那说的都是人话,但这会儿,它不懂人话。它播放电视时,也不懂人话。
王秀娟冷笑一声,有种要砸烂那夯货的冲动。她想砸烂的或许不是电视,而是她与赵平凡这不死不活的婚姻。黄草里还杂有青草哩,她的婚姻里除了痛苦还杂有啥,还杂有啥?
田淑芳自打刘光荣坐牢去之后,就义无反顾地顶上了男人的角色。农村上的啥活她都干,轻活重活,差活脏活,上山砍柴剁篱摘果,下水挖田犁田薅田,进茅屋舀粪挑粪沤粪,入菜地栽苗浇肥耘草。该育种时育种,该插秧时插秧,该洒药时,她也会背着喷雾机,嘴鼻上捂一块毛巾,每丘田每丘田地洒下去。她田里的禾苗长得不比别人的差,她地里的菜蓬蓬勃勃的惹人喜爱,她山背上的果树挂满了果子,熟了后采回来两个孩子都爱吃。她路边坡地里种的玉米籽粒饱满,味道甜美。只是,很多时候,她都享受不到最好的劳动果实,只能吃到残次品。因为,最好的都被金满月三母子捞去了。可不管怎么样,她都认死理地种好自己的田,护好自己的林,管好自己的地。她相信,土地不会负她。
金满月也很勤快,与田淑芳不相上下。她还有两个即将成年的孩子帮她,还有金满仓帮她。她也什么活都干,她也种了很宽的田土,栽了很多的作物。只是,重活上有刘晓军帮忙扛,杂活上有刘晓红帮忙做,农忙时有金满仓帮着分担,比起田淑芳来她轻松了许多。正因为轻松,她才会有那么多工夫去记仇,去敬神,去搞破坏,甚至,还开始进行相亲。
她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有人介绍对象,那是天经地义的。这一点,毋庸置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嘛。但是,头几年她却并不愿意去相亲。因为,她还爱着死鬼刘光成。就算后来,在巧舌如簧的媒婆的撺掇下,勉强答应去相亲,那也只是表面的应付,内心里一直没把那事当真。她感到很奇怪,这几年里,竟然没有过改嫁的念头。刘光成是再也回不来了,但她总感觉他没有离开。没有离开,哪有回来。刘晓军刘晓红兄妹俩越长越像刘光成,金满月多少有些欣慰。有时候,那种发自心底的寂寞,是他们兄妹无法慰藉的。她就跑到白马娘娘面前去,和她说说话。然后,哭一通。然后,躺在白马娘娘面前的莆团上睡一觉。睡醒了,又和白马娘娘说几句,然后,跑到庙边上的溪边,捧两掌清水洗几把脸,擦干净,再梳理了头发,扯抻了衣服,就又往上走,回家里去给一家人做早饭。那时候,刘晓红已经在扫屋了,刘晓军还没起床。金满仓呢,已经扛着锄头下地了。人都说金满仓傻。可是,他人傻,手中干的活却不傻。自从刘光成被人打死后,金满仓的傻劲也似乎没那么严重了。他学会了傻傻地干活。当然,他还会和狗睡在一起,还会放任山羊进入厨房灶间。村子里的人都说,金满仓在刘光成死后也流泪了。傻子也会流泪?傻子就不是人了么?再说了,会干活的傻子是真傻么?或许,上天本来就创造了他这样的人,只是数量太少,所以让一般人把它当成了另类。要是世上他们这样的人占了多数,那么,那些所谓的聪明人不就成另类了吗?
金满月做好了饭,刘晓红也已扫净了屋,洗好了衣服。刘晓军还没起床,进入青春期后,刘晓军就开始睡懒觉,几乎天天赖床,太阳都照上脚后根了,他还不想起床。金满月叫他吃饭,他也不理。喊得急了,他会从被子里伸出头来,朝着金满月怒吼。吼完,他又蒙着被子继续睡觉。金满月常常被刘晓军吼得面色惨白。他的性格不像刘光成,刘光成是不会朝她吼的。可是,这个长得和刘光成几乎一模一样的她的儿子,现在朝她吼。他一吼,她就觉得是刘光成在朝他吼。想到刘光成朝她吼,她心就碎了。他是在怪她么?他是在怪她不该以死相胁让他举起锄头砸人么?
金满月于是便对着饭桌发呆流泪。刘晓红见多了她流泪的样子,也见怪不怪不再安慰她。她自顾自地吃了饭,然后,穿上新衣服到大树湾乡街上找以前的同学玩去了。
金满仓干活回来,又开始进入厨房做饭。金满月喊他来这边吃,他是坚决不答应的。他要自己做饭。或许,他也看不得姐姐常常流泪的样子吧。生活得学会放下,得学会朝前看,傻子都懂的道理,就金满月不懂。
金满月流完眼泪,胡吃了几口饭,就要出外干活。她喊了几声刘晓红,没听到应答,就又骂了几句。骂完,觉得心理爽了些。但也觉得屋子里更加空寂了。
出到外面,她远远地就看见田淑芳带着两个儿子在对面坡上干活。她在地里挖坑,两个孩子跟在后面撒种——都显得欢快兴奋。她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又想开口骂,可是,中间隔着一条涧水呢?她再扯破嗓子骂,对方也听不见——涧水声大得足以淹没她的怨愤声!有时候,她恨不能把那涧水的堤坝给炸了,可是,炸了堤坝能炸那几丈高的瀑布底石吗?她看着那奔腾而下的瀑布,感觉它就像田淑芳母子一样,充满无比的威力与生机。
这瀑布和这涧水像田淑芳母子的保护伞一样,护佑着她们。田淑芳似乎忘记了守活寡的痛苦,而他的两个猴崽子也像田里的禾苗一样拔节生长,虽然瘦弱了些,但毕竟长高了不少。想到自己守着这死寡永无出头之日,金满月心底就又涌起了恨意。昨晚在白马娘娘那里得到缓解的情绪,就又像搅乱的麻丝一样,紧紧地纠缠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她隔着涧水奈何不了田淑芳,于是,发疯般地跑回家,跑进刘晓军屋子,猛地掀开他的被子,大吼“起床了”。还没吼出口,她就惊呆了。她的儿子,竟然在——她羞得满脸通红!她以为他只是偷懒,不肯干活,或是年轻人贪睡,没想到——唉!
金满月这才发现,这个屋子里不止她苦闷,她的儿子、女儿,甚至她的傻子弟弟也苦闷!
这个撮箕形的屋场,扫进来的都是烦恼和忧伤。她还年轻着,但她的孩子们也都进入青春期了。她有的骚动与不安,她的孩子们也都有。而他那个傻子弟弟,怎么可能没有!看他干活时出汗出力的样子,不难想象他也是在借干活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自刘光成死后,这是金满月第一次对自己的家庭充满了恐惧之感,这种恐惧之感与当初刘光成死去时的悲伤之感截然不同。充满更大的未知与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