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晚上可真长啊,长得让王秀娟像是过了一个千年。
零点钟声响起的时候,赵平凡对着天空许下的愿,王秀娟听到了,他想要一个孩子。王秀娟有些动情,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赵平凡。她以为,赵平凡会转过身来抱住她,然后,两个人进屋去完成那种为生孩子必须进行的仪式。可是,没有。王秀娟是人不是神,她一个人生不了孩子。三个月不见面了,难道?就算是为了造个孩子出来,赵平凡也应该主动一点吧。可是,没有。她感觉赵平凡已对她的身体失去了兴趣。他的兴趣仿佛都在手机上,在手机那头那个遥远而亲切、柔缓又着急的声音上。
雪平静地下着。偶尔有雪粒落下,打得屋后的竹林噼叭作响。
此起彼伏的烟花爆裂声,浑响在天地之间。这个年可真热闹。大家这么热闹地把它迎来,又这么热闹地把它送走,都是欢天喜地的。他们好像很懂年,其实,一点也不懂。
王秀娟站在天台上,零点已过,年终于过过去了。
打完电话,赵平凡转过身来,对王秀娟道:“她怀孕了,我要当爸爸了。”
王秀娟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此时邻居家一连串爆竹声噼哩叭啦地响起,掩盖了赵平凡剩下的声音。她什么也听不到。她本来什么也没听到。就当他什么也没说。
王秀娟朝着天空吸了口冷气,莫名其妙地开心起来,自言自语道:“新年快乐!”
然后,蹦跳着朝房里走去。走进卧室,灯也没扯,剥下衣服,钻进被里。尽管被窝里很冷,但她感觉不到。她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还好,有个睡觉的地方。而午夜正是睡觉的时候。机会难得,好好睡一觉吧。
金枫香自打从家里出走之后,七年不曾回家。再次回家时,她已经有了男人。当然,谁也不知道她在外面曾经有过多少男人。对于一个从小就知道利用女性身体优势去换取利益的人来说,在外面混迹的她,无疑也会出卖自己的身体。她的男人是个弹匠,姓张,很会弹棉花。生意不错,对金枫香不薄。她穿得也极讲究。华丽的衣服把她的美衬托出来,更增加了她吸引人的资本。弹匠很爱她。到哪里弹棉花都带着她,不用她做饭,主家会管他们的伙食。弹匠到金枫香家乡弹棉花,金枫香也跟来了。她这是要向金家人炫耀的意思。她见到了自家爷爷、奶奶和后妈,就是没见到金满月和金满仓。奶奶告诉她,金满月嫁人了,把金满仓也带走了。“还不是怕别人欺负满仓,她才把弟弟当成随嫁品给随过去了。”爷爷嘀咕道。后妈忍受不了金枫香余恨未了的目光,躲到一边干活去了。“你当姨了,满月早生了个大胖小子——咦,你怎么还没生?”一旁的伯母总算发现了端倪。弹匠笑笑道:“她不肯生!”
“怕是生不了吧!”伯母的话意味深长。
第二年,金枫香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吴慧芸。可是,那个弹匠不姓吴。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她抱着女儿回来,就不走了。在娘家住了下来。没过多久,张弹匠也跟了过来,拿出很多钱,在当地置了房产。大家都问张弹匠,你是不是戴绿帽子了?张弹匠也只笑笑,没说话。过了一年,金枫香又生了个儿子。儿子姓张。第三年又生了个儿子,也姓张。后来听人说,吴慧芸是金枫香跟自己初中地理老师生的孩子。而金枫香读书时怀的那个孩子的父亲,据说也是那个吴老师。有人说,那次回乡伯母说出那话,张弹匠听出了余音,就把金枫香拉到屋子外面去问那话的意思。金枫香死活不肯说,张弹匠就打了她个耳光,骂她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我白养你了。供你吃喝好几年,都生不出个孩子,原来你身体有毛病!”
金枫香当晚就跑到读书时的中学,走进地理老师的宿舍,对他说:“我身体出了毛病,不能生育,请你帮忙治治!”地理老师说:“我又不是医生。”金枫香道:“你不是医生,但是你能让我怀娃!”说完,脱光衣服躺在地理老师面前。
没过多久,金枫香就怀上了,等女儿生下来之后,她才告诉张弹匠,女儿不是他的,不跟他姓。
“我只想用这个孩子来证明,有问题的是你,而不是我!”
然后,她趁弹匠出外弹棉花时,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她把孩子放到伯母面前,道:“你说我生不生得出?”伯母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竟又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孩子真是你生的?”金枫香捋起衣服,露出两个鼓胀的**,当着伯母的面给孩子喂起奶来。并且说:“不信,你把你的奶挤出半滴来试试!”伯母被她羞得满面通红!
“我不走了!我就要在娘家地面儿上生一串孩子,让你们瞧瞧!”
张弹匠跟来后,两口子便在金家村住了下来。金枫香生下女儿后,又生了两个儿子。别人说,那都不是张弹匠的种。张弹匠却说:“除了大女儿,都是我的种!”他说话这么直爽,别人都很喜欢他。无论别人怎么开他的玩笑,他也不恼。渐渐地,大家也就不开他的玩笑了。生完第三个孩子,金枫香打算还要生的,但国家政策已经不允许了。过了几年,医学发达了些,张弹匠自个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得知自己确实患有不育之症。他反倒感谢老婆“偷人”偷得好,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不然,他非被别人骂成“绝代佬”不可。这个骂法可得伤死人的心!一般是不会骂的。一旦有人这样骂,那么被骂者举起锄头砸烂骂人者的脑袋,也是情有可原的。
有了张弹匠的庇护,金枫香在娘屋地面上金家村活得腰杆挺直。可自从金枫香回到娘家地面上定居后,金满月就很少回娘家了。她常常把自己的娘接到白马庙村自家来住。娘帮她带大了刘晓军、刘晓红,也把弟弟金满仓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如果当时娘不回家去给那个死**亲上坟,或许,会拉住她,不让她撒泼吧。不撒泼的话,刘光成就不会举起锄头,刘光成也不会举起扁担砸下来吧。
刘光荣那一扁担砸碎的是金满月的依靠,金满月的希望,金满月的幸福。刘光成虽然不是个顶好顶好的男人,但他有一副善待家人的温脾气。尤其在对待金满月上,他包容她的倔,忍受她的烈,缓和她的急。没有了刘光成,金满月的人生变成了一出悲剧。而她的悲剧在同父异母的姐姐金枫香眼里,却是一出不折不扣的喜剧。这也是金满月在刘光成出事后拒回娘家的原因,她不想看到姐姐那副得意的样子。娘屋的大叔大伯堂兄堂弟接走了刘晓军、刘晓红兄妹,劝她也回去住一段时间,她宁肯去白马庙哭,去白马庙住也不愿意回娘屋。
如今,五年过去,金枫香的女儿吴慧芸突然在大年三十这天出现在她屋门口,金满月是一百个不高兴。不仅不高兴,还怀着一腔愤怒;不仅怀着一腔愤怒,还涌动着一股仇恨。两家人向来不相往来,现如今,大年三十,金枫香的野种却来到了自己家里,金满月认为吴慧芸是在金枫香的怂恿下到她家来看她的笑话的,她觉得晦气,觉得不吉利,气得直发抖。
就在她破口大骂吴慧芸,急着要把她赶走的时候,刘晓军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到吴慧芸,就热乎地叫了起来:“芸妹妹,你来啦!”他拉着吴慧芸的手,眼睛直视着她,目光里投过来一抹春风,脸上荡漾着春水般的笑意。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刘晓军热切地问道。
“我还好,你还好吗?”吴慧芸羞涩地回答。
“你出去!”金满月过来扯了吴慧芸一把。
“妈,你有毛病吧!芸妹是我请来的!”刘晓军凶了她一句。
这一凶,让金满月着实感到了严冬的寒冷。外面西风正紧,雪花纷扬,而这个家,这个残破的家也因为这个妖媚女子的到来,变得阴冷、潮湿、晦气。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儿子竟然凶她,为了那个女子他竟然凶她这个无所依靠的寡妇!让她平平安安地过个年不行吗?让她在餐桌上摆满饭菜,盛上饭,夹好筷子,迎接她的死鬼丈夫回来过年不行吗?今天可是她们一家的团圆日啊!
眼看这一切就要毁于这个不速之客之手,金满月浑身颤抖着,溢满泪水的眼里也充盈着愤怒,她艰难地伸出右手食指,渐渐抬高,指着刘晓军的鼻子道:“你,也给我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刘晓军正值血气旺盛之年,劳动赚钱的本事还没有,但堵气的本事大得很。出去就出去,他转身去屋里收拾了一包衣服,卷起一床被褥,拉着吴慧芰的手就走。雪已铺白地面,且越下越紧,金满月站在堂屋门上对着刘晓军的背影大号道:“你给我回来!今天大过年的,你去哪儿!”刘晓军没有回头,吴慧芸回了回头,刘晓军抻了抻她的手轻声道:“别理她!”
望着儿子绝情而去的背影,金满月瘫倒在堂屋高高的门槛边上。
外面的雪花,夹着西风,在乡野间营造着浓浓的过年的味道。山野间爆竹声此起彼伏,不知从哪个田坎下涌出,抑或是从哪个沟谷里喷出,抑或是从那座山顶上冲出,抑或是从那个坳坳里冒出。雾气开始笼罩,年啊,越来越像年的样子。可是,金满月的这个家啊!哪里还有半点过年的样子?
刘晓红直到此时才从外面回来,她近来一直呆在同学家里。她从浓雾里走出,近了近了,快到堂屋前时,忽然见到堂屋门槛前伸出一双手抑出一颗头来,她吓了一跳,大叫着:“妈呀!吓死人了!”金满月瞧见是刘晓红,也没站起来,仍坐在那儿。“妈,你这是干嘛呀!——饭做好了没?”看清是自己那个神叨叨的妈之后,刘晓红顿时没了好声气。她回来就是为了吃饭的,所以,她直奔主题。
“看到你哥了吗?”金满月红着眼睛问道。
“哥不是在家里吗?”刘晓红道。她松了松捆在脖子上的围巾,舒了口气道。
“你刚在路上没碰到他们?”金满月倚着门槛从地上站起身来,双眼热切地看向刘晓红。
“没有!我连个鬼都没见着,别说见着个人!”刘晓红有点不耐烦。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金满月伸出两个指头,凑向刘晓红道。
刘晓红斜了母亲一眼,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更加浓了。她疑惑着走进哥哥房间,见床上被褥也不见了,于是大呼道:“怎么,他连铺盖也卷走了,他、他不准备回家了?他、他离家出走了?我的妈呀——妈,你是不是又唠叨他了?是不是?”
刘晓红回过头去也冲着金满月吼了一声:“每到年关,你都不让人好过!你就不能改改你那神叨叨的脾性?真受不了你!”
金满月本来就委屈得紧,儿子拉着仇人的女儿走了,女儿又冲着自己吼,她越发感觉这年这日子没法过了。于是,扯下围裙,扔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屋子里真冷啊!
刘晓红搓着双手,白了一眼母亲,嘀咕道:“哭,除了哭你还能做什么?”她走过去,从地上捡起围裙,走到堂屋后面的灶屋去。突然发现灶面前有个人在吃东西,一看是金满仓。他正拿着截猪蹄膀,啃得津津有味。灶窝里火子的光映着他的脸,使他显出红光满面的样子。
“一个只知道哭,一个只知道吃,这家算是没什么希望了!”刘晓红见灶上已经炒好了四五个菜,于是,又把刚系上的围裙扯了下来,准备揭开炉罐盖子盛饭。可是,炉罐是空的,里面黑黑的,啥也没有。原来,金满月光顾着炒菜,竟忘煮饭了。于是,刘晓红又吵吵着,把什具弄得咣当咣当发响地开始淘米煮饭。淘好米,她对金满仓没好声气地大吼道:“走开!别占地!”
金满月在外听了,应声道:“你吼谁呢?谁占了你们刘家的地了?”然后,哭嚎起来:“我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刘光成啊,死鬼啊!你回来啊,不然,我活不成了啊!”
刘晓红没理她,只任她哭。母亲哭得声音大一点,她就把夹柴的铁钳子敲响点。铁钳子敲击灶堂石的声音,像极了锄头垦地时碰到隐石的声音。这声音又让金满月回想起了与刘光成在一起夫唱妇随,一起耕种土地的旧时光。那时候的他们生活得多美好啊!就算苦点累点,可生活毕竟还是甜的啊!
她停止了嚎叫,只无声哭泣着。望着神龛上摆着的刘光成的遗像发呆:他永远保持着36岁时年轻的样子,而她还会变老下去变老下去,直到老得哪儿也去不了,想哭也没了泪水,想思念也没了劲头,才会下到地底下去陪他。她也想过立刻就下去陪他,可是孩子们怎么办呢?傻弟弟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