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助有关部门处理完金满月家的破事倒霉事之后,李宝桂想找田淑芳问清楚那件事情。但是,该如何问呢?是啊,该如何问呢?问题还没问出口,问什么倒成了问题!难道开口就问“你那次提着裤带绳做什么”“你和我家王建社那次到底做了啥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是不是给你钱了”之类的?她突然发现,有些问题是该当时就问的,有些勾当是应该当众揭发的,有些火是应该当场就发的。现在,她有些无能为力。但是,她明显感觉到了田淑芳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再也不会来她李宝桂家倾诉求助了。要么是她没遇到什么麻烦和困难,要么就是有人替她把麻烦和困难都解决了。
李宝桂叹了一口气。望着对门的山,再望望对面山坡上正在给稻禾洒农药的金满月。她突然觉得金满月比田淑芳好,至少,她不会勾引男人。越是强悍的女子越是会把男人拒之千里,越是柔弱的女子越是想把男人勾至近前。王建社就不会对真正守寡的金满月产生非份之想,就不会自作多情地去帮她排忧解难,然后借助解难的名义去占人家的便宜。他弟弟王兴兵不就被金满月拒之门外了么?他以为帮过她,就可以亲近她,然后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谁知道她翻脸就不认人了呢?
她不是翻脸就不认人,她是不想惹来一身腥,她是不想让人对她心存幻想与邪念。全村全乡的人都知道她长得美,都知道她年轻守寡,也都知道她凶狠非常,都知道她信神信鬼。她被人唤作“神婆”,就这一称号就让所有的男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她像是要把人生的春天都挡在门外一般。她借助鬼神的护佑,换得自己的清白与安宁。
李宝桂如此看待金满月,多年后,她的女儿王秀娟也如此看待金满月。那个雪夜,王秀娟和金满月双双跪在白马庙里白马娘娘神像前的蒲团上时,王秀娟忍不住问道:“这些年来,你就不觉得寂寞吗?”金满月听到这个问题后,脸上呈现一丝颤抖,像微风掠过柳梢一般。没人看见那一刻她曾显现怎样的温柔与娇媚。虽然她早已不复当年风华,但是,她内心的情还在,内心的温度还在。王秀娟侧过脸去,呆呆地望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和紧抿的唇,看得出,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她的目光又抚过金满月染着霜色的乱发,想从发丝间找寻一个答案。然而,沉默片刻之后,金满月竟然开口说话了。
“怎么不寂寞呢?他走的时候,我才三十五岁,比你现在还年轻。”
她慢悠悠地说着。岁月像一幅卷轴画一般地在她的心海里铺开。
“可是,寂寞又能怎么办呢?找个人吧,可我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傻子弟弟,谁愿意要我呢?”
她仿佛愿意为王秀娟讲她过去的故事。或许,她觉得讲给有过苦痛经历的王秀娟听,能得到一份理解和尊重吧。
“那时也有很多人给我做介绍,可是,我都没答应。有些人就是想试试水深水浅,菜咸菜淡,根本就不是诚心要和你结婚的。像我这样死了丈夫的人,要找个合适的人太难了。”
“也不是没找过,那个刘医生就差点谈成,但是他要我过他家那边去,他不肯过我这边来。我这边有一大家子,我不可能一个人跑到他家去跟他结婚吧。他也没多少耐心,看我不答应,他就另外找人结婚了。后来,听说他找的那个女人又得病死了。人家说他第一个老婆是我咒死的,第二个也是我咒死的。要是我有那么大的本事,那还不把他咒到白马庙村来?”
金满月所说的版本和王秀娟听到的版本就些出入,可对于一个听故事的人来说,无论哪个版本都是故事,没有追究真相的必要。
“那你那个外甥女的事情呢?”王秀娟问道。
“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不知道。反正,她不死我也绝不答应他们结婚。就算结了婚,我也不认。但没想到她会喝农药。性子那么倔,唉,真倔不过命啊!”
“她的死真的与你没有关系么?”王秀娟看她没生气,且愿意说,胆子不免大了起来,接着问道。
“我只希望她离开我儿子,可、可没想到她会那么想不开!”
“你就不希望她死么?”
“想!我恨她,我骂她,我也咒她,她抢走了我儿子,我怎么不恨她!可如果恨一个人她就能死的话,那、那、那这个村里就没几个人还活着了!”
王秀娟冷笑笑,道:“我知道,你恨村子里的每一个人,这几十年来,几乎每个人都给过你不公平的对待!你确实不容易!”
听王秀娟这么一说,金满月竟突然大哭起来。她的哭声让白马娘娘前面供桌上燃着的蜡烛火苗跳动起来,忽左忽右,忽明忽灭。起风了!风吹过山岗,掠过雪表,梳过冰冻着的枯草,好不容易到达白马庙前,然后,积蓄着力量,推开了庙门,吹拂着蜡烛火苗。乍一听,真让人产生错觉,好像这哭声不是金满月发出的,而是风从外面吹来的,是某个山野之人的哭声。王秀娟将手撑在蒲团上,艰难地站起来。由于跪得太久,站立竟成了需要勇气、需要毅力的难事。不止如此,还头晕眼花。她喘着粗气,捶腰揉腿,像是刚背完重物一般。而此时,金满月仍双膝跪在蒲团上,身子趴腰弓背地往前伸展,手则彻底延长至供桌前面,脸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她由嚎哭而至呜咽,而由泣不成声。
王秀娟没有劝她别哭。想哭就哭吧,有泪哭总是好的。王秀娟叹了口气,转身把庙门关上。她不能走出庙门,外面天寒地冻的,走出这扇庙门,她真不知下一步该迈往哪里。金满月的家就在这里,她王秀娟的家在哪里呢?娘屋离金满月家只有一里路远,按照一般人的说法,她是可以住娘屋去的。可是,她不想,那些不好的记忆,充斥在她脑海里,像毛虫一样带给她极度的不适。对于爹娘来说,她不仅是泼出去的水,而且还是一泼出去就结了冰的水。外面冰天雪地,每一寸冰都像是她自己冷却的心。
金满月哭着哭着就没了声息,王秀娟心一慌赶紧去触碰她的身体,却发现她是睡着了。眼泪还挂在脸上,身体还保持着虔诚的跪姿,人却睡着了。看情形,她已经习惯在哭累之后顺其自然地睡去。这么多年,她都是如此吗?王秀娟突然鼻子一酸,眼里就涌出泪来。自己不是没有泪了么?怎么,又哭了!她这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金满月哭,为天底下像金满月这样的女人哭!作为女人,她真的是太不容易了!而仅仅因为她对她说出了“不容易”三个字,就让她泪水的大堤崩溃,让她哭过之后心情宁静地睡去。
王秀娟看着金满月蜷缩着的瘦小的身躯,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后的自己。
地上太冷,不能让她就这么睡着。于是,她叫醒了金满月,并试着拉她起来。她嘴里迷迷糊糊地念叨着:“是晓红么?你怎么回来了?”王秀娟道:“是白马娘娘叫你哩!地上冷,她要你回家!”
“哦!”金满月揉了揉眼睛,望向白马娘娘。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王秀娟道:“你不是问我吴慧芸是怎么死的么?”王秀娟看着她的表情,感觉万分怪异。“她是喝农药毒死的!公安局的人都知道。可是,她怎么会喝农药呢?白马娘娘知道,我们都不知道!”金满月像喝醉了一样,昏昏沉沉、错错乱乱地说道。
“她当时还怀着孩子,怎么会喝农药呢?”王秀娟道。
“你问我,我问谁?我问了白马娘娘无数遍,她都不肯告诉我哩!”金满月又沉浸在她自己的那个世界里了。
那晚是真冷啊!王秀娟最后和金满月都睡在了白马庙的偏厦里。活到近四十岁,她还是第一次在白马庙里夜宿,也是第一次和名声在外的晦气神婆金满月同床而眠。说那是床,还真算不上,说是个铺还差不多。是金满月用木头木块搭的一个勉强能睡下两个人的矮铺。不得不说,那个偏厦倒挺安全。它四周围是用结实的木板修筑的墙,窗户用木柱钉了格子,再用铁丝来回缠绕,形成了一张不规则的防护网。门呢,也严丝合缝,连风都钻不进来。偏厦后面还有个里间,是个小厨房,厨房里边还有个小冲水式厕所。这一切不得不令王秀娟惊讶,原来金满月竟把个白马庙经营得如此齐全啊。从这居住环境来看,金满月为保证自己的安全可谓是颇费苦心。她一边心中有神,一边生活靠己。神能护心,却难以护身。为了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和声誉清白,她真是煞费苦心。
王秀娟感到冷,金满月竟像她母亲李宝桂一样握住她的双脚。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神婆躯体的温暖。原来,她是人,不是神。原来,她没有人们所说的那么冰冷与无情。王秀娟感到疲倦,也感到温暖,于是,眼皮不再打架,像和好的夫妻一样,亲切拥抱。那一夜,她睡得很好。那一夜,在与神离得最近的地方睡觉,竟然没有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