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月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还有儿子这回事。他不回来,还好,一回来,不仅勾起了她的旧忆,还给她增添了新伤。刘晓军回来的第一天晚上,不是来自家,而是去了田淑芳家。不仅去了田淑芳家,还把刘光荣给狠狠地打了一顿。他打他,不仅是为了报当年的杀父之仇,更是为了教训他的虐妻之错。刘光荣虐待田淑芳,他刘晓军是怎么知道的?又关他什么事?金满月知道原因后,简直气到吐血。原来,他那个剁脑壳的儿子刘晓军竟然娶了田淑芳娘屋的侄女田秋菊为妻。田秋菊听刘先文说坐牢回来的姑父常常虐待她的姑母田淑芳,便商计着要刘晓军出面解决这件事情,既然姑父那么暴力,那就用暴力解决好了。刘晓军听说有机会暴揍刘光荣,自是没有推辞,爽快应承下来。考虑到当年父亲被刘光荣一担致死的情况,他认为刘光荣这个危险分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又听说刘先文和刘先武兄弟两个合起来都没能打过他父亲,便更觉得从牢里出来的刘光荣不好对付。
好在田秋菊是学医的,他这些年在田秋菊的影响下也学了医术,且医术不在田秋菊之下。学医的人既能想出救人的办法,也能想出害人的办法。两人一合计,有了,他们配制了一种能使人浑身瘫软的药,准备往刘光荣身上试试。他们俩学电视里的做法,把药掺进了酒里。可是,当田秋菊把酒拿到姑母家里时,她才发现他们两个计划不周。因为,从牢里放出来的刘光荣根本就不喝酒。不仅不喝酒,还讨厌酒的气味。田秋菊却偏偏把酒打开了,要给姑父倒酒,姑母田淑芳给她使了好几次眼色,她都不理会。刘光荣自从牢里出来后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此时见田秋菊全然不顾自己的感受,心里已酿了火气,但他不好对田秋菊发作,就只能对田淑芳恶言相向,甚至还打了她一拳,以致把她手上的饭碗打落在地。田秋菊见状,便替姑母鸣起不平来,刘光荣冲口而出:“我打老婆关你屌事!”他这句话才说出,躲在屋外的刘晓军就冲了进去,道:“那你杀我父亲呢?”话音刚落,一桌饭菜已被他掀翻在地,接着拳头如雨点一般击在了刘光荣的身上。刘光荣在乱摊子中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身上疼,却全然不知打他的人是谁。他试着反抗,但哪里能反抗得了。刘晓军把自己积攒了多年的怨怒全堆在了拳头上,每一拳都是硬货,一击出去,便产生千钧之力。
刘晓军边打嘴里还边念:“叫你杀人打老婆!叫你杀人打老婆!”刘光荣这才看清了打人者,那人太像死去的刘光成了!他一惊,更被吓得瘫软。这些年来,堂兄的脸一直闪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成了他的噩梦。现在,那张脸竟然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更令他惶恐不已。他边躲他的拳脚,边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杀人,不该杀人!”田淑芳看清那人是刘晓军后,也以为刘晓军是来取刘光荣的命的,忙跪在地上,替刘光荣求起情来:“别打了,别打了!他牢也坐了,老天爷已经惩罚过他了,你不要打死他啊!”田秋菊道:“姑姑,谁叫他死不悔改呢!坐了牢回来还打人,他坐牢还英雄了不成!”见田淑芳要去拉刘晓军,又道:“我们就是来替你出气的,不然你要被他打死的!”田淑芳流着泪,望向田秋菊,一时没有了话语。
刘光荣见打自己的是刘晓军,也不想还手了,边忍受拳脚边痛哭道:“堂哥啊,我毁了你一生,你毁了我一世,我们互不相欠呵!我欠你的,军娃子替你讨回去了呵!”
刘晓军打累了,便收了拳,提了条凳子坐下。他仔细打量着灯下蜷缩在墙脚的刘光荣,发现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中年汉子了,他已变成了一个光顶秃头的半老头子。他看起来也不是蛮凶狠,与传说中那个虐待狂形象相距甚远。但是,他打老婆是事实,拿着锄头想要铲死自己的两个儿子也是事实,当年拿一根扁担打死他的堂兄也是事实。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刘晓军揉了揉自己打疼了的拳头,对刘光荣道:“你回来就回来,打什么老婆啰!我们一家这么恨你老婆,都没打过她哩!”提起过去的事,刘晓军又道:“小时候我打过你儿子,你回来了有本事找我算账,别冲老婆孩子撒气,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真没有淑芳婶替你守住这个家,你坐牢回来就只能去白马庙里住。哦,不行!那里你也去不得,那是我娘的地方!”田淑芳听刘晓军叫她淑芳婶,心里涌出一阵感动,泪水就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十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称她为淑芳婶。
她充满感激地朝刘晓军看了一眼,但刘晓军的神情里并没有要接受她感激的意味。听他道:“我也从未想过真要揍你一顿,要知道,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并不是靠这一餐拳脚就能解决的。我今天对你出手,完全是看在我老婆田秋菊的面份上。她实在是不想看到她的姑姑被你虐待,所以请我出面解决这件事情。打你的主意也是她出的,说实话,我还怕脏了我的拳头。”田秋菊也道:“姑父,对不住了,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拯救我姑,所以,只好求刘晓军出手了。我嫁给他之前已经知道你们两家有宿仇。他知道我是你家的亲戚,死活也不肯跟我来往,连‘如果娶你,还不如去当和尚’的话都说过。但最终我们还是走在了一起,希望看在我和他联姻的份上,两家从此不要再结新仇了。”
田秋菊说完,现场陷入沉默。刘光荣沮丧着脸,噤若寒蝉,显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田淑芳呢,却只知道哭,把个鼻子擤得通红。刘晓军也不愿在屋里多呆,他环视了一下那间简陋异常的屋子,发现地面没有糊水泥,全是干泥土疙瘩。墙上也没有粉水泥,砖缝里塞了些包谷皮,还被烟子熏黑了。靠那边墙的角落里打了一口灶。土灶,灶面曾粉过水泥,但已经脱落了大部分。灶面凹凸不平,落满柴灰。屋子上面横了些木头,木头上面挂了些黄豆子、包谷之类的。木头上面就是瓦。隔壁就是卧房,门掩着,但可以想象出其中的情形。这个屋子,在他看来是非常神秘的,现在,走进来一看,竟然是这个样子。可是,田淑芳却带着孩子们在这个屋子里快乐地生活了十多年。是的,在他看来,他们是快乐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刘先文和刘先武两兄弟,也慢慢地长大了。当然,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他给他们制造了不少麻烦。
想到这里,刘晓军痛苦地看了一眼田秋菊,道:“走吧,孩子还在外面呢!”
他才走到屋门口,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就走了上来,大叫着“爸爸”扑向他的怀里。
田秋菊回头跟田淑芳和刘光荣说了几句后,就追随刘晓军走出了屋门。两人抱着孩子,提着行李,绕行很远,走到白马涧对门,准备回金满月的家。是啊,那是金满月的家。当然,也是刘晓军的家。两人不知又将会有怎样的事情在等着他们。近家情更怯。刘晓军想起了当年吴慧芸来找他的情形,不禁悲从中来。田秋菊道:“你想她了,对吧?”刘晓军望着夕阳下的田野,鼻子一酸,道:“我不希望你受委屈!”田秋菊道:“能和你在一起,什么委屈我都愿意受!”“要知道,我母亲是个能咒死人的可怕女人!”刘晓军道。“我不想信她有你说的那么歹毒和神奇!”田秋菊道,“我是学医的,我相信科学!”
两人抱着孩子、携着行李来到那个撮箕形的屋场前。房子有些老旧了,但总体没什么变化。刘晓军惊异于时间的魔力,也惊异于这房子的耐力。他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狗却叫了起来。金满仓喂的一只大黄狗。这时,它被铁链拴着。闻到响动,便狂叫起来,以表示它的存在,也向主人展示着它的价值。这个家很少有人来,它很少有叫的机会。再不叫几声,说不定哪一天金满仓就会把它卖掉,而且是很便宜地卖掉。
孩子被狗吓着了,大喊着:“爸爸快走,爸爸快走!”两只脚也大力蹬着,仿佛抵着什么硬物一样。别看孩子小,可这劲也够大,差点没把刘晓军给蹬翻。刘晓军拍了一下孩子的屁股,紧了紧手,道:“别怕!狗是拴着的,咬不到咱们!”田秋菊也对孩子说道:“文文别怕!这是奶奶家的狗,不会咬人!”说话间,金满仓已站在了门口。刘晓军见舅舅头上都有白发了,一时有些感慨。金满仓迎上刘晓军的眼神,一眼就认出了他,喉咙里咕嘟一响,就嘿嘿地笑了起来:“你、你回来了!”然后,掉转头去,对着里面大喊道:“姐姐,回来了,回来了!”金满月嚷嚷着道:“谁回来了?你说谁回来了?”她系着围裙从堂屋里走出来,边走边搓着手。眼睛向外搜寻。腿脚走路也有些趔趄。当目光触碰上门前的刘晓军时,她先是一愣,接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刘晓军见母亲如此情形,不由鼻子一酸,心想母亲毕竟还是想念自己的。可是,接下来,母亲的一些举动令他猝不及防。
金满月在离刘晓军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歪着脑袋盯着他细细打量一番,突然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然后,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仰天长呼:“老天爷啊,你终于肯把死鬼放回来了啊!十五年了,十五年了,你终于肯把他放回来了啊!”
田秋菊看到金满月的反常举动,问刘晓军道:“你妈怎么啦?”
刘晓军愣愣道:“我妈把我当成我死去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