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虽为女子,却从不敢妄言,为官者受命于朝廷,朝廷有命,自当遵从,可不就是失去了一定的自由,江大人不就是个例子吗?”杜晚眠直迎着公主的目光,半分不惧。
“哦?江止澜,本宫勉强你了吗?”女人的战火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江止澜身上。
看他怎么说。
这人却照旧没什么表情,眸子里清清淡淡,开口道:“苍生之事,如何能说是勉强。”
的确是江止澜能说出来的话,将为官之自由论上升到苍生大义上,不偏不允,哪一方也不得罪,不愧是舌辩群儒的江止澜。
杜晚眠脸色有了一丝难看,朝槿也高兴不起来。
两厢无语间,还是江止澜出言阻止了两人再继续这明枪暗箭的交谈:“公主衣裙脏了,还是先回去梳洗一下,稍后再与杜姑娘叙话也不迟。”
朝槿暗自翻了个白眼,她同杜姑娘有什么好叙的?人家姑娘分明是想和你叙好不好?
江止澜对杜晚眠道:“杜姑娘打马先回胡府安置一下,我与公主稍后便回去。”
“那民女告退。”杜晚眠也不再多言,脸色却难看,明亮的眸子快要喷出火来,上马拉着缰绳掉了个头,马尾轻甩便纵马而去了。
晓夜微雨,夜色阑珊。
江杜两家的姻亲不欢而散,稍微心思玲珑点儿的人都知道几分其中缘故。
胡府君屈于公主淫威没敢趁此机会给远道而来的杜姑娘摆宴接风,失去了向当朝第一权臣杜宰辅献殷勤的好机会,只好脑筋一转,将主意打到自家眉清目秀的儿子身上。
胡府一小亭,临水而建,清平公主于亭中支颐而坐,看着眼前兴奋得脸色微红地胡小公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公主您看,西边是老人堂,总建有十六间屋子,是简陋了些,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东边是孤儿堂,宣城全部无家可归的孩子都如数收进了这里……”
胡公子被他老爹赶鸭子上架来讨公主欢心,倒也没有不情不愿,说起他这几天的成就来颇有滔滔不绝之势。
然而听者的思路却早已飘远了。
江止澜在干什么呢?不会是又和杜晚眠在一起吧?那所谓京城第一美人也太没骨气了些,退婚这样没脸面的事情,换作是她肯定打死都不理那个负心汉了。
杜晚眠倒好,只生了自家情郎一时半会儿的气,转瞬间又缠着不放了,想起杜晚眠这两日紧跟着江止澜找擅水利的匠人,又跟着安置灾民忙前忙后的样子,朝槿心里就不痛快。
明明已经退了那本就还没定下的婚事,她杜大姑娘往后余生都不可能再和江止澜有什么瓜葛,还死缠烂打的跟上来做什么?
杜晚眠嫁谁都不可能嫁给江止澜,江止澜取谁也不可能娶杜晚眠,这还日日凑在一起算什么?
呸!不清不白,没脸没皮的。
愈想愈生气,朝槿在心中狠狠地啐了一口。
“公主?”
一双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才猛然唤回她的神儿来。
“啊?怎么了?”
胡清泽微微前倾了身体,白皙的面颊微微泛起红晕:“小生想请公主明日随小生去城西的孤独堂一起分派日需之物,对了,那个小宝也很想念公主,不知公主有没有空?”
这几日江止澜将安置灾民和洪水引流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能用得到她这个公主的地方少之又少,她闲得很,心情也郁闷,想着也该出去走走了,遂点头答应了。
“有空,去。”
胡清泽眼神一亮,拱手道:“多谢公主给面子!”
朝槿闻言乐了,这胡小公子清瘦文弱的,倒真有几分浑然天成的憨厚可爱气质。
“胡公子为百姓做了这么多,本宫没什么好谢你的,面子嘛,不值钱,本宫当然要给的。”
胡清泽眨眨眼,面色更红了几分,夜色凉如水,此刻竟微微有了几分热意,他拿起一旁的酒壶,斟了一杯道:“小生自那晚敬了公主一杯酒,有幸受公主指点,才得有心中境界提升,眼中不再仅仅是一卷经书,而是整个天下,今日在敬公主一杯,谢公主再造之恩。”
毕竟没有人不喜欢被人夸奖,朝槿笑得眉眼弯弯,是胡公子从没见过的绝色:“本宫真有这么厉害?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夸本宫,来。”
说着也举起了酒杯,与之对举,随即衣袖轻掩,一饮而尽。
亭中对饮,水色映月,好一副美人才子图。不远处,曲径通幽,几株芭蕉树后,一双眸子将这景色全数映入眼底,只叫那双无双清冷的眸子骤然暗沉。
“止澜,怎么了?”杜晚眠换回了一身蓝裙,既飒爽又雅致。
她来宣城也有几天了,先前赌着一口气,可是冷静几天也就想开了,两家结亲一事本就不是止澜所愿,而今婚事退了,也怨不得他。
何况这个人本就冷清,她若不主动些,两人之间怕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好不容易循着机会跟止澜散步,却见那人突然停住身形,不由奇怪。
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湖心亭中两人对酌的情形收入眼底,杜晚眠吃了一惊。
哪有清白姑娘会与公子深夜喝酒,就算圣安民风开放,这样的举止也不合规矩。
转头看向江止澜面无表情的侧脸,她了解江止澜这个人,素来没有人能影响他的心情,而此刻,他明显是在不高兴。
心又往下沉了沉。
“本朝公主身份贵重,历朝历代养面首者不在少数,清平公主又是唯一的嫡长公主,胡公子能攀上公主,在朝廷中占个一席之地也不难。”
杜晚眠淡淡说着,声音盖过了几声悦耳的虫鸣,反倒显得刺耳。
江止澜眉梢微皱,将目光从湖心亭别开,放到神色坦然的杜姑娘身上,声音不复刚刚与之交谈时的温和:“是么?”
垂下眸子,复又一笑:“胡清泽一介书生,要想为官,需得经过察举再加科考,这等歪门邪道何其可笑。”
杜晚眠道:“可笑又如何,公主若是有意,也不是你我二人能阻止的。”
视线复移到亭中。
亭中二人愈发相谈甚欢,清俊的小公子几口酒灌得面色通红,清平公主笑得愈发明媚,隔着遥遥一湖春水,那周身的欢快清晰地传递到芭蕉树后的两人这里。
江止澜清冷的面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本是毛毛微雨,不知不觉中雨点子渐渐重了,江止澜轻声道:“雨下大了,我送杜姑娘回房吧。”
“好。”杜晚眠没什么意见。
等候在亭外的侍女没有带伞,江止澜转身之前,眼神扫过之处,不知怎地就留意到了这一点,微微皱了眉梢。
江南多雨,名不虚传,又过了一会儿,雨果真下大了起来,瓢泼如盖。
亭中对饮的两人尽了兴后,不禁犯了愁。
胡清泽道:“这雨怎么突然下得这么大,我们没有带伞,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让公主淋雨吧?
朝槿站前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将手伸到雨幕中,素白的手心上雨水“啪啪”地溅起水花来,打得生疼,连忙把手缩了回去,朝槿吓了一跳:“这雨点子砸在人身上可还了得。”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请罪:“公主晚膳后出门,天儿还好好的,女婢就没想着带伞,谁料这江南的天气这么多变,雨说下就下得这么大,都怪奴婢考虑不周。”
朝槿摆摆手:“不怪你们,本宫也没想到,只是如今可该怎么回去?”喃喃自语道,她又不是那让丫鬟冒雨去给她取伞的恶毒公主。
就在亭中人发愁之际,一道声音从湖面唯一直通亭上的小径传来:“这么晚了,公主怎么还在这里?”
朝槿转身,一撑着油纸伞自雨中闲闲走来的公子映入眼底,白衣如雪,青丝如墨,雨丝作衬,真可谓是风华绝伦。
公子的视线温和地落在亭中那一袭红裙的女郎身上,千山万水间只有这一个人入了他的眼。
朝槿惊喜道:“江止澜?你怎么会来?”
这样的大雨,他怎么还撑着伞在外面闲逛,好生奇怪。
却见那人含笑道:“臣素来喜欢在雨中散步,走着走着,没想到遇到了公主。”
纵然这个爱好有点奇怪,好在没有和杜晚眠在一起,朝槿很高兴:“来得正好,雨下的大,本宫借公子纸伞同用,可好?”
“见公主被困雨中,臣本正有此意。”随即,江止澜有些为难:“可惜伞只有一把,胡公子……”
“啊,我不急。”胡公子善解人意地摆手道:“江大人和公主先行一步,让小厮给我送把伞来便可。”
江止澜点点头,淡淡道:“那就委屈胡公子稍等片刻了。”
“不委屈,不委屈。”江止澜可是比他父亲官还要大上许多的侍郎大人,胡清泽哪能担得起他这样有礼相待,连忙诚惶诚恐道。
朝槿早就像只猫儿一样,利索地窜到了江止澜伞底下,抬脸笑盈盈道:“走吧,江侍郎。”
脚下的青石路湿湿滑滑,雨点打在上面,溅出不小的水花,油纸伞不大,装下两人实在有些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