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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平湖十番棋

01.

十月一日,北市到杭市的动车。

叶简南看了半晌身边睡眼蒙眬的江墨,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三天前,江墨忽然自己找到棋院来,说要和他一起去平湖看常刀的十番棋比赛。他变着法地引诱江墨把原因说出来,她却打死不松口。到最后逼急了,她丢下一句“你不愿意带我去算了”就要走。

那他哪能答应!

给人家买了车票订了酒店,又求着棋院前辈多给了一个平湖大酒店的入场名额,到江墨和他一起坐上去杭市的动车,叶简南还是恍然若梦。

那边,江墨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泪眼蒙眬地望向叶简南,对方正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平板电脑上保存的棋谱。

“谁的?”

“常老师和孟昌宰九段。”

江墨略显惊讶:“他们下过这么多棋?”

“当然了。之前那么多年,世界大赛打到最后,十次有八次只剩他俩。”

江墨点点头。孟昌宰她不熟,常刀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且不提他和江闻道的私交,当时棋堂的小棋手十有八九是常刀的棋迷。而他开设的“常刀围棋道场”,更是带出了叶简南、祁翎这一批棋坛新秀。

围棋这种运动其实和赛场上的竞技一样,拼的是年轻。老话说,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而常刀显然已经过了棋手的黄金年龄。

但在风头正劲的几个年轻棋手看来,他的棋力却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显出颓势。最有趣的是,即便常刀在国内战事上偶有疲态,但只要在国际上遇到孟昌宰九段,他便会爆发出惊人的棋力。

常刀和孟昌宰的对弈,奇局妙局数不胜数,精彩片段会被各国棋手十次百次地揣摩。他俩的对局往往大开大阖,攻守态势变化无穷,是当之无愧的“棋逢对手”。

而这次的平湖十番战,正是这对“绝代双骄”的一场宿命对决。挑战由孟昌宰提出,两国媒体共同炒热,而常刀这边,不能不应。

十番棋顾名思义,是由双方棋手对弈十局,先赢六场者获胜。常孟十番棋每场相隔时间一个月之久,每次都会选在不同的城市,既开展比赛又推广围棋文化,声势浩大到吸引了多国媒体的关注。

平湖之战是比赛的第二场。其实早在清代,围棋国手范西屏与施襄夏便于平湖对弈,史称“当湖十局”。主场作战,又选在这么个历史名城,让这一场对弈显得格外关键、格外激动人心。

然而对江墨而言,这一切都回归到了一个最简朴的问题上:“叶简南,你觉得谁能赢?”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朴又太尖锐。叶简南沉思片刻,苦笑着看向江墨。她挠了挠下巴,僵硬地转换了话题:“——那,你和小深沉谁比较厉害?”

小深沉就是景深沉。这孩子虽说才十九岁,可两年前就在世界围棋等级分排名榜前列了。江墨本来提出这个问题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叶简南的表情变得更凝重了。他站起身扫了江墨一眼,系上扣子一言不发地去了卫生间。

徒留一道忧伤的背影。

“江墨姐姐,你快别说话了。”裴宿扒着椅背把脸伸到她身边,“简南都连输小深沉四盘了,这孩子简直天下无敌。”

“嗯?谁?”一边的小深沉突然把眼罩掀开,一脸大梦初醒的困倦,“谁天下无敌?”

裴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你天下无敌,行了吧?”

小深沉满意地咂咂嘴,也不知道听进去几个字,戴上眼罩重新陷入昏睡。

江墨倒回椅子,满脸服气。

就包括叶简南在内的这帮幼稚儿童,一个个都是国际上顶尖的围棋高手。

谁信啊?

火车开了一夜。

比赛定在十月四日的平湖大酒店,届时会有车来杭市把他们接过去。几个年轻人舟车劳顿,一到达在杭市预订的宾馆就纷纷昏睡过去。

裴宿和小深沉一屋,祁翎和叶简南一屋,江墨自己一屋。

“小深沉怎么又睡?”江墨摇摇头,“这孩子睡一路了。”

叶简南靠在门口笑:“他就是醒着的时候用脑过度,精力太旺盛,所以觉特别多。”

“简南,”祁翎的声音从对门传来,“我也要睡会儿,你要不进来把房卡拿上。”

“你先睡吧,我待会儿要出去。”

“你去哪儿啊?”江墨收拾行李的手一顿。

“去……一所学校。”

江墨怎么也没想到,叶简南会去一所聋哑学校——相比于普通校园的喧闹,这所连操场都没有的学校实在是过分地寂静了。

叶简南带着她走到了二楼尽头的一间教室外。

墙上开了扇窗子,透过玻璃,能看到教室里坐了几个十来岁的学生。黑板上写满了围棋死活题,但讲台上的老师却一言不发。

她在用手语讲解。

江墨略显惊讶:“这是……”

“针对聋哑学生的围棋课。”

叶简南看向她:“前几年我和祁翎在杭市培训过一段日子,空闲时间在这儿做过支教老师。当时我就想,如果他们不能说也听不到,围棋是不是可以成为他们的另一种语言?”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敲打声。江墨抬起头,这才发现教室里的孩子全都回头看着叶简南,用手掌卖力地拍打着桌面。

讲课的老师也很惊讶,丢下粉笔就跑了出来。

“叶老师?你怎么来也不打声招呼?”

叶简南和她握了握手:“我就过来看看,明天就走了。”

老师倒也爽朗:“那我就不上课了,他们都可想你了。”

里面的孩子越发躁动,叶简南急忙走进教室。那老师打量了眼江墨,笑眯眯地问:“你是叶老师的女朋友吧?”

江墨深吸一口气,一脸无可奈何:“老师,我脸上是写着‘叶简南女朋友’这六个字吗?”

一定是写了吧?不然怎么从拉面店阿婆,到霍舒扬,再到如今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学校老师,人人都如此笃定?

那老师捂住了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随即,她按住窗户玻璃,语重心长地劝道:“叶老师,可是个好人。”

“是吗?”江墨语调上扬,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怎么好?”

“两年前,我们学校因为资金问题要关门,老师都走得就剩两三个。那时候叶老师和另外几个棋手在杭市有训练,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他们就主动来帮我们上课。”

“那几个人还会上课?”江墨有点不敢相信。毕竟,职业棋手定段以后就不太去学校了,她实在想象不出叶简南在黑板上写公式的样子。

“小孩子的课,没有那么难,”老师笑了笑,“开始只教基础课,后来,叶老师开始教他们下围棋。”

屋里虽然没有说话声,但脚步声却显得很嘈杂。叶简南被孩子们团团围住,年龄小的挂在他身上、坐在他怀里,年龄大的就站在他身边。他好脾气地和他们比画着手语,脸上不时露出微笑。

老师继续讲:“叶老师教了他们两个月,给他们报了比赛,竟然有个孩子拿了奖。有记者报道了这件事,学校的经济问题一下就解决了。这两年叶老师偶尔来给孩子上课,棋手们的资助也一直没断过。”

教室里的叶简南身上的衣服被孩子们都扯乱了,老师急忙走进去维持秩序。江墨静静地站在窗外看着那个笑得一脸和煦的男人,忽然想起她之前问他:“当初那个冷漠儿童去哪儿了?”

他说:“他死了。”

无论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确实与过去很不一样了。

叶简南从孩子堆里逃了出来。他的衬衣皱了,襟前扣子被扯开一颗,整个人无比狼狈。对上了江墨高深莫测的眼神,他尴尬地抓抓头发。

她没说话,伸手帮他把扣子系好,又拉平上衣的褶皱。叶简南身上有股草木香,靠得越近,就越浓郁。

“叶简南,”她在他耳边说,“你真的不一样了。”

“人总是会变的吧。”

江墨退后一步,眼神忽然一暗:“那你会后悔吗?”

叶简南怔住了。

“后悔五年前你的决定?”她轻声问,“你现在倒是活成一个好人。不过那个时候,你可真狠心啊。”

他的手指慢慢捏紧了。

沉下声,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暗淡。

“江墨,我……很后悔。”

“非常后悔。”

“我那时候太年轻,对胜负看得太重。我——”

“叶老师?”女老师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你忘拿手机了。”

他僵硬地接过手机,朝老师道了声感谢。老师又看了看他,忽然开口:“叶老师,我认识你两年,今天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开心。”

“你让这里的很多孩子找到了活着的乐趣。”

“我和孩子们,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乐趣。”

叶简南的手指摩挲着手机屏幕,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我尽量吧。”

回去的路上,叶简南变得格外沉默。江墨望着车窗外流逝的街景,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们都说,你前两年总是心情不好?”

“谁说?”

“拉面店的老板娘、祁翎,还有刚才那个老师。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有多不开心啊?”

“嗯……”他斟酌着词语,“也没有吧,就是高兴不起来。”

“去年好点?”

“嗯。”

“怎么好的?”

车停了,乘客如流水般穿梭在车门前。叶简南后仰着头,把整个人晾在了车椅上。

“说了怕你不信。”

“我信。”

“我去年去L大找你了。”

他冲着车顶笑起来,语调有些压抑:“我那年输得太惨了,连新人都下不赢。棋院给我放了半年的假,我在奈县过了冬。奈县的冬天很冷,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了。”

“回国的时候,祁翎告诉我,你考到北市念书了。”

那个春天,叶简南每天坐车跨越半个北市,在L大女生宿舍楼底下一坐就是两个小时。在那两个小时里,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大脑完全放空,身心无比宁静。

他知道,江墨在离他不到三百米的地方。

有的时候会看到她下楼,有的时候不会。他逐渐发现,只要能隔三岔五地看到江墨,他的心情就会好一点,他的胜率也会高一点。

他开始赢棋了。

“你在哪儿等我?”

“往东面数第二条长椅,”叶简南闭上眼,“旁边有棵大树挡着,不太明显。”

江墨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里忽然开始钝痛。

车快到站了。日暮风起,吹得满城桂花香。车窗外的喧哗入了耳,夹杂着叶简南低沉的声线,仿佛是他在喃喃自语。

“江墨,我真的很后悔。”

“原来没有你,我做什么都不行。”

02.

送江墨回房间不久,霍舒扬就发来了短信。

“叶大师,怎么样?”

祁翎在洗澡,叶简南把手机调成振动:“进展良好。”

“那……我的事呢?”

水声停了,吹风机的声音响起来,叶简南争分夺秒地回复:“你到杭市了吧?”

“到了。”

“明天上午十点,杭市美院西门,你开车去接祁翎。”

浴室门“嘎吱”一声,祁翎穿着灰色睡衣走了出来。叶简南看向他的眼神格外一言难尽——对不起啊,把你给卖了……

“你看我干吗?”祁翎瞥了他一眼。

“祁翎,你……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

“你明天去平湖,能不能别和我们一起走啊?”

“为什么?”

“我……”叶简南一咬牙,一闭眼,为了和霍舒扬打好配合脸都不要了,“我想和江墨去……办点事,你在不太方便。”

祁翎擦头发的动作蓦然止住,半晌,他的脸上浮起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行,”他慢吞吞地说,“我不和你们一起,行了吧。那我怎么走?”

叶简南倒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有一个朋友,明天要从杭市开车去平湖,我让她把你捎上。”

脑袋埋在毛巾里的祁翎完全没发现叶简南的异常。头发上的水珠四溅的同时,他含含糊糊地答应了:“行吧,一会儿给我那人的联系方式。”

十二个小时后,祁翎拖着行李箱站在南山路美院西门的树荫下,脸上的表情僵硬得仿佛一张冻实了的面具。

他用尽全力张开嘴,脸上的面具裂开一条缝。

“你就是叶简南的朋友?”

霍舒扬靠在车门上,英姿飒爽地用手撩起长发。发香随着满城桂花香悠然散开,祁翎的心理防线在那一刻溃不成军。

另一边,开往平湖的中巴车里,从各地赶来的棋手睡得东倒西歪。

江墨还是有些觉得不对劲。

“祁翎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啊?”

叶简南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在杭市还有点事,明天早上再赶过来。”

手机振动,他垂眼一扫——

“叶大师,合作愉快。”

叶简南一行人到达酒店时,大堂里已全都是熟悉面孔。年轻棋手多多少少在比赛上打过照面,和迎面而来的人们寒暄了无数次后,他们总算挤到了办入住手续的地方。

裴宿忽然拍了下叶简南的肩膀。

“简南,看,瞿老师。”

他们前面站了一对男女,两个人都是五十岁出头,一身棉麻衣服,一派仙风道骨。或许是听到身后的说话声,他们的目光也随之转了过来。

几个年轻人肃然起敬。

“瞿老师,霍老师。”

江墨这才反应过来。

是和她父亲同辈的棋手,棋坛上戏称“十八段夫妻”的瞿丛秋九段和霍以白九段。

也不奇怪这些年轻棋手如此尊敬,这对夫妻年轻的时候都是排名前列的国手,霍以白更是难得一见的女子九段棋手。只是近年年轻棋手风头太盛,他们退居二线,很久没有在棋院里出现了。

但江湖上一直流传瞿老师非常不喜欢叶简南的传闻,根据目前的情形看来,此言非虚……

“祁翎那孩子呢?”瞿老师左顾右盼许久也没看到自己最心仪的年轻棋手,不禁颇为失落。瞥了一眼叶简南,他冷哼一声:“你也来了?”

霍以白作为女性棋手显然温柔了许多。她拍拍叶简南的肩膀,示意他先去把入住手续办了。

潜台词就是:你可别在你瞿老师眼前晃了……

“瞿九段不喜欢简南,嫌他下棋太诡,”裴宿小声和江墨解释,“倒是祁翎那不要命的棋风和瞿九段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江墨点点头,继而联想起自己亲爹江闻道那和叶简南如出一辙的棋路,以及棋坛上常年流传的“瞿九段与江闻道不和”的段子,不禁恍然大悟。

瞿丛秋眼锋一扫,打量了一下江墨,神色忽然有点困惑:“你怎么这么眼熟?”

岂止是眼熟,江墨还不会走的时候瞿丛秋就抱过她了。但是叶简南站得太近,她实在不打算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谁知霍以白的记性过分地好。

“老江,是不是?”她指着江墨,“和老江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江墨只好认下来:“瞿老师,好多年没见了,我代爸爸向您问好。”

“你爸爸是……”

“江闻道。”

瞿丛秋和霍以白都是一惊。

“你真是江闻道的女儿?”霍九段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好多年没听到老江的消息了,”瞿九段也感慨起来,“他说回翰城教围棋,怎么现在杳无音信的?”

江墨欲言又止,正巧被身后一个中年男人打断:“瞿老师,付老等您半天了。”

瞿丛秋忙不过来,朝她挥了挥手:“我有点事,回头聊啊。”

江墨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那边叶简南的入住也办好了。常孟十番棋声势浩大,全国的棋迷都往平湖赶。别说这间承包比赛的酒店了,旁边几家听说也没了空房。

告别了瞿丛秋夫妇,办好入住,江墨本来以为老老实实等着比赛开始就行了。谁知晚饭刚吃了一半,叶简南的手机铃声便疯狂作响。

江墨坐得近,抬眼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祁翎”两个大字。

“不接了。”叶简南略显心虚。

“接呗,”江墨莫名其妙,“问问他住哪儿了,明天怎么过来?”

叶简南神色忐忑地接通了电话,随即把手机挪到离耳八丈远。

怎么说呢……

江墨和祁翎相识十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么中气十足地吼:“叶简南,你立刻滚来见我!”

半个小时后,江墨坐在叶简南从霍九段那儿借来的车里,鄙夷地看了他一路。

“不是说人家在杭市有事吗?”

“霍舒扬给了你什么好处啊?”

叶简南木着一张脸,满心满脑要和霍舒扬秋后算账。

原来霍舒扬送祁翎那辆车是在杭市借的,开到半路发动机出了毛病,两个人就这么被搁在了高速公路上。来处理的交警本来要送他们回杭市,霍舒扬却执意从路边的修车店租了一辆摩托车,狂飙三个小时前往平湖方向。

大概是人不顺喝水都塞牙缝吧。俩人到市区不久,摩托没油了。

打听了一下,最近的加油站也要走一个小时,更何况得推着几百公斤的重型机车。

祁翎把车扔在路边,终于不干了。

叶简南和江墨到的时候,这对苦命鸳鸯正蹲在路边谁也不理谁。方才的生死时速让两人的头发被风吹得造型格外后现代,更别提身上混为一体的汗和土了。

祁翎瞪叶简南,叶简南瞪霍舒扬。霍舒扬无人可瞪,只好含情脉脉地望向江墨。

江墨打开车门,僵硬地扯动着嘴角微笑:“你们,上……上车吧。”

一番折腾下来,到酒店时已是深夜。

这场十番棋声势浩大,各地棋迷纷纷奔赴此处,附近大小酒店均已客满。霍舒扬这号人以往出门从来是主办方帮她把一切打理好,哪想到自己会落到无房可住的境地。

两间房,四个人,情况十分尴尬。

“霍舒扬,”叶简南硬着头皮暗示,“江墨那屋能睡俩人。”

谁知霍舒扬立刻抗议:“我从来不和别人一起住。”

祁翎余怒未消:“你当我现在愿意和叶简南睡?”

场面僵持不下,酒店房门开久了,便发出了“嘀嘀嘀”的警报声。霍舒扬从叶简南手里抽过房卡,一转眼消失在门缝里。

“我睡了,你们自己解决。”

祁翎走到景深沉的房门前“咣咣咣”敲了三下。屋子里有沙发,他是宁愿将就一宿也不想理叶简南了。

徒留两位无辜被嫌弃的人面面相觑。

“江墨,”叶简南指指房间,“你说咱俩又不是没一起住过……”

“咣!”

可惜记者都不住这层,不然第二天头条恐怕不是《常孟十番棋平湖开战》,而是《叶简南八段深夜酒店捶门高呼为哪般》。

“江墨,江墨你让我进去啊,我不能睡走廊里吧?祁翎!祁翎你开下门,江墨不让我进去!”

据说后半夜的时候,江墨终于给他开了门。

但是只给了他条毯子,然后让他在地板上睡了一晚。

叶简南被地板硌得辗转反侧时非常后悔,当初给江墨订酒店的时候怎么就没订间带沙发的客房呢……

03.

天才少年景深沉同学连续昏睡了三天,终于在比赛当天清醒了过来。

不但醒了,还醒得很早。酒店楼高,从窗外能望见江南的初秋景色。远处的老城区有保留下来的水乡民宅,河道纵横石板路,卖早点的婆婆推着车轧过曲折的小道。

城市刚苏醒。

常孟十番棋开始的时间还早,景深沉想先出去透透气。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后,他忽然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低语。

小深沉打开一道门缝,把耳朵凑了过去。

“哎哎,别碰,真的腰疼。”

“你怎么一晚上就撑不住了。”

“你干的那叫人事吗?自己倒是舒服了。”

“谁让你非要和我住一屋的。”

声音渐远,小深沉五官抽搐,几乎握不住门把手。想不到,想不到一贯衣冠楚楚的简南哥,就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做出了这种事情……

他气呼呼地回到床上,早饭也不想吃了,衣服也不想换了。看着同房熟睡的祁翎,又联想到那个对他穷追不舍的女子桥牌冠军,小深沉不禁悲从中来。

他也成年了,不能再沉迷围棋不问凡尘俗世了。找女朋友这件事,是该提上日程了。

另一边,叶简南正和江墨坐在早点摊上喝稀粥。睡了一夜地板,他感觉年轻有为的自己要英年早逝了。

吃着吃着,他忽然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人在骂自己……

自己吃饱,又给祁翎他们打包了三份早点,叶简南这才慢悠悠地晃回酒店。这几个人显然睡过头了,衣冠不整地跑出电梯,正撞上精气十足的瞿丛秋。

“你们几个怎么回事?”瞿老不满地瞪着他们,“我早就和院长说这帮年轻孩子不注意仪表,穿个短袖短裤就去打比赛,他就是不放在心上。你看看,现在都散漫成什么样子了?一会儿现场不光有国内媒体,你们一个个的衣冠不整……”

几个国内排名上过前十的年轻棋手站成一排挨训,叶简南小心翼翼地拎着小笼包站到祁翎身边。

一时间,祁翎余怒未消的眼神和小深沉一言难尽的目光同时落到他身上,只有裴宿抽着鼻子嗅到了早点的香气。

他实在是没睡醒,竟然无视瞿九段的长篇大论,一个箭步冲上前扯开了叶简南手里的塑料袋。

小笼包的香气瞬间溢出,把瞿九段鼻子都气歪了。

“你们啊,没救了!”

瞿九段痛心疾首,背着手快步离开了。

小深沉接过包子,长叹一声,走向主会场。裴宿紧跟其后,给了叶简南三个飞吻。祁翎本来想继续扮演高岭之花,但前一晚本就没吃饭,今天又起得晚,只能一脸严肃地收下了叶简南的好意。

转过头,江墨和霍舒扬也肩并肩地走过来了。

叶简南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没转过弯来。

“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江墨目不斜视,反倒是霍舒扬意味深长地朝他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正当叶简南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小笼包味茫然地站在电梯前时,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叮咚”一声。

电梯门缓缓打开。

电梯里站了许多人——记者、客人、服务员。

但中间那个人却是最显眼的。

深色西装,暗纹领带。他的鼻子很挺,五官有着不逊于祁翎的锐利感,但气质却又不似祁翎锐意伤人,反倒散发出一股温和与笃定。

换个形容吧——你见过雄狮吗?

永远漫不经心,永远不动声色。

常孟十番棋的主角之一,常刀九段。

常刀三十多岁,名下“常刀围棋道场”走出的叶简南和祁翎都是棋坛新秀。看见自己学生,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来了?”

“嗯。”叶简南一丝不苟地点头。

“一起进去吧,”常刀看看表盘,“比赛要开始了。”

身后的记者蜂拥而至,更有甚者先一步走进棋室,架好相机准备抓拍常刀进门那一刻的神情。

然而,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棋盘对面坐着的是他的一生之敌,亦是一生之友。从年少轻狂到而立之年,他们的名字总是并肩,他们的身份总是对立。

景深沉和叶简南这代还太过年轻,当不起十番棋的腥风血雨。

瞿丛秋这一代解甲归田,对棋盘上的征战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十番棋,唯有常、孟二人来下,才不负这门技艺上千年的传承。

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荣誉。

分针指向十二点的位置,钟表发出了悠扬的报时声。常刀抬起眼,朝看着他的孟昌宰微微一笑。

比赛开始。

04.

江墨是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迎面撞上瞿老的。

十番棋下得激烈,观赛的棋手没有一个出来开小差的。空荡荡的走廊上只站了瞿丛秋和江墨两个人,她实在是避无可避。

无奈之下,江墨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瞿九段。”

瞿丛秋却没和她开口寒暄。

把江墨招呼到窗边,瞿老忽地开口:“好孩子,你和我说实话。”

江墨猝不及防地抬眼。

“老江出什么事了?”

五十多岁的人了,人情冷暖看得比谁都多,怎么会看不出江墨方才的欲言又止。他沉默地等江墨把话头接过去,却看到面前的女孩眼圈一红。

其实这些年,江墨对“长辈”这个词的意识已经很淡了。

爸爸垮了,棋院关了。妈妈被丈夫护了一辈子,碰到事只会六神无主。可任凭是这样,她也不敢把江闻道出的事告诉别人。

爸爸不会希望别人知道他现在的模样的。

但瞿丛秋身上,有一种强烈的“长辈”的气息,是那种撑起一片屋檐,可供小辈进去躲一躲的气息。

江墨定住身,缓缓说:“瞿伯伯,我爸爸……已经不下棋了。”

喉咙一酸,她颤抖着闭上眼:“我爸爸……他害怕围棋。”

可笑吗?

荒谬吗?

下了半辈子围棋的职业棋手,人到暮年,竟然把自己曾当作信仰的东西视为洪水猛兽。家里的棋盘棋子都烧了,连棋谱都被撕成碎片。有天妈妈半夜给她打电话,说父亲发了疯一样用铁锹砸闻道棋堂门口的木雕棋盘,根本没人敢去劝。

瞿丛秋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他急忙伸手握住江墨的肩安抚道:“别哭,老江怎么会害怕围棋?”

江墨却摇摇头。

“那……你不想说,我不强迫你,”瞿丛秋长叹一声,“我和他怎么也有几十年的交情,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说一声,我能帮则帮。”

“不用了,瞿伯伯,”江墨擦干眼泪急忙摇头,“现在对我爸爸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忘了围棋,不在他面前提起过去的事。”

“那我也不能去看他?”

“您……最好别去。”

说完这话,江墨的情绪也差不多平静下来。窗旁是通往酒店花园的楼梯,她向瞿丛秋道了别,头也不回地走下楼。

酒店花园里倒是树多。江墨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地把刚才没哭完的眼泪哭完,一抬头,正对上霍舒扬坐在远处石椅上直愣愣的目光。

“你……”江墨气结,“你看什么看?”

霍舒扬这才回过神:“江墨,我发现你哭的时候比平常好看,梨花带雨的。”

江墨翻了个白眼,又因为眼睛哭得红肿,样子显得格外蠢。

“过来坐吧,”霍舒扬拍拍身边的空位,“你现在这样回去,得把叶简南急死。”

石椅后面立着石桌,江墨人坐着,手肘反撑在石桌边沿,半仰的脸上盖着霍舒扬给她的湿巾。

霍舒扬还是一贯的心不在焉:“说说,怎么回事?”

“有什么好说的,”江墨避开话题,“你自己和祁翎的事还没弄清楚呢。”

“说到这个我还得谢谢你,”对方笑嘻嘻地转过脸,“多亏你和叶大师成全,我和祁翎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下午。”

高速公路上开摩托飞驰几个小时,这确实够难忘的。不过鉴于祁翎一直紧抱着霍舒扬的腰怕自己被甩下车,这几个小时就有些旖旎了。

“彼此彼此,”江墨嘴被湿巾盖着,口齿不清地回道,“要不是你找关系把廖教授弄去给桥牌比赛做裁判,我这国庆节得在实验室里待得长草。”

诚如之前所言,廖斌教授兴趣广泛,对棋牌尤其热衷。这次国庆因为带的研究生都回家了,他强行要求江墨去实验室和他一起干活。谁料想半路桥牌业余赛发来裁判邀请,他还能在赛后受到几个桥牌高手的指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怎会错过?

至于江墨……她非常了解廖斌做起科研来有多变态,能躲过这一劫,霍舒扬让她干什么她都愿意。

不过,她也不傻。来了没两天,江墨就看出来霍舒扬不但把她安插进自己的队伍里,连叶简南也被策反了。

抓下湿巾,江墨斩钉截铁:“你们这些棋院的人,可怕!”

霍舒扬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和凡人江墨一般见识。

“不过话说回来,”江墨又把湿巾铺回脸上,“你到底看上祁翎什么了?”

霍舒扬脱口而出:“温柔啊。”

江墨撑着身体的手肘一软,差点掉进石桌和石椅的缝隙。半张湿巾在大惊之下被叼进嘴里,江墨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错愕:“温柔?”

祁翎这个人……她是了解的。

他在媒体那儿的名声不太好,不止一个记者被他摆过臭脸。有段时间他输棋输得特别惨,许多被他得罪过的记者甚至带着恶意地叫他“鬼面棋手”。

纵使后来他把名声一盘又一盘地打了回来,但对上不熟的人时仍然是惯常冷着一张脸谁都不理。

虽然像江墨、叶简南包括景深沉他们都清楚祁翎其实人特别好,但要说性格有什么特质……

那也绝不会是“温柔”。

“霍大小姐,”江墨哭笑不得,“祁翎温柔?”

“你知道什么。”霍舒扬冲她扮鬼脸。看江墨爱信不信的样子,她也懒得废话了——反正祁翎温柔的那一面,给我看见就好啦。

江南的初秋,怎么也冷不下来。阳光穿过她闭上的眼帘,直照进她眼底——真奇怪,就好像有个放映机似的,把那些零散的片段连在一起开始播放。

当职业牌手的第一年,家里的长辈都不同意,霍舒扬那时候才十六岁,输了几场比赛,躲在楼梯间呜呜地哭。她正哭得投入呢,铁门“咣”一声被打开,有人进来了。

楼梯间太暗了,她看不清对方的脸。高处的窗户投进来几缕微薄的天光,倒把对方的轮廓勾得格外清晰。

男生的侧脸立体得像是刀削斧劈出来的,她忽然想起一句诗——“阴阳割昏晓”。

祁翎那天也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大概是自己也输了几盘棋吧,竟然从霍舒扬身上找到了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长腿一弯,他蹲到了霍舒扬身边。

“别哭了,”他轻声说,“会赢回来的。”

让年轻女孩子动心,多简单啊。

后来祁翎慢慢下出了名堂,霍舒扬也拿了人生中第一块奖牌。她十几岁的时候还没现在这么死皮赖脸,每次碰见祁翎总是远远地看着,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害羞。

他应该是认识自己的吧?他应该记得自己吧?霍舒扬这样想。

她真的想多了。

再后来,在拉斯维加斯碰见祁翎,在她的意料之外。

荒诞的沙漠都市,却有一切童话里才存在的事物。“面具之夜”,听起来就是骗游客的玩意,她还是没忍住去凑了个热闹。

被那帮中年男人拉到牌桌前时,她其实挺想大显身手的。

谁知道祁翎就那么站到了她身前。

他认不出她,可她怎么会认不出他?手指上被棋子磨出的薄茧,面具下锐利的侧脸轮廓,还有那股全世界只有祁翎随身携带的疏离气质。

她看他把她扯到身后,看他手法生涩地摸牌,看他搞不清桥牌复杂的规则频频出错,又靠着职业棋手的记忆力努力稳定住局面。

霍舒扬知道——

她喜欢祁翎,逃不掉了。

睁开眼,阳光把她的眼睛刺得有些酸疼。

霍舒扬说:“江墨,我真羡慕你,叶简南那么喜欢你。”

江墨好像也在想什么。听到霍舒扬的话,她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声。

“可我真讨厌我自己。”

“明明该离他远一点。可是只要他冲我挥挥手,我就什么都忘了。”

“你喜欢他,江墨,”霍舒扬摸摸她的头发,语气分外笃定,“你喜欢叶简南,我喜欢祁翎。喜欢这东西,不骗人。”

“昨日上午,常孟十番棋第二局于平湖开战,常刀九段执黑以半目劣势惜败孟昌宰,孟昌宰九段目前2:0领先。××棋牌新闻十月五日报。”

05.

常孟十番棋结束的第二天,叶简南他们就回杭市了。

大概是因为常来杭市受训,几个年轻棋手没有像往常似的嚷嚷着出去吃喝玩乐,反倒在宾馆里摆开棋盘研究起常、孟二人昨天的对局。

谁知说着说着,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裴宿和小深沉抬眼望去,只见屋子里空空荡荡,也不知叶简南和祁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景深沉:“裴宿,你鼻子一抽一抽的,闻什么呢?”

裴宿:“我闻到屋子里有一股单身贵族的清香。”

店好不怕巷子深,怕的是碰不见霍舒扬这样的专业玩家。

她带着叶简南三人东拐西拐,没一会儿就走到一家清吧门前。说是清吧,却连个招牌都没有,只在墙上开了扇不到半米宽的木门。

霍舒扬带头走了进去。

不过半公里外就是景区,外面的喧闹却一点都没传进这间屋子。每张桌子之间的空隙很大,不同空间又用高及屋顶的书架隔开,店里弥漫着一种很舒服的低声絮语。

叶简南这些下围棋的可算没救了。

“这地方打谱不错。”他指指清吧一角。

祁翎是被他们三个强行拉来的,沉默了一路,终于被叶简南说得露出一丝笑来。

“是,咱们棋院旁边就没这样的店。”

“行了吧,二位大师,”霍舒扬飞速瞥了他俩一眼,“就你俩那天天从家到棋院两点一线目不斜视,哪看得见这种小门小户。”

说来也好笑,霍舒扬在桥牌上取得的成就一点都不比叶简南和祁翎低,行事做派却完全不像个能沉心静气的。知道这三个人都不太来这些地方,她随口便念出几种适合他们的鸡尾酒名。

祁翎第一个表态:“我想换西瓜汁。”

“喝什么西瓜汁,”霍舒扬瞪了他一眼,“这老板我认识,你别给我丢人。”

祁翎一时语塞,憋了半天吐出一句:“那我要度数低一点的。”

“放心,”她语焉不详,“没有很高。”

没有很高——也不低。聊了些不着四六的东西,他们很快就有些飘飘然了。

“哎,四个人,凑盘牌吧。”霍舒扬半仰着提议。

“和你们打牌,疯了吧?”江墨表示抗议,“我才不想被你们仨吊起来打。”

“狼人杀?”

祁翎:“不会。”

“哎哎哎,”叶简南忽然出声,“那……要不你俩看我和祁翎下围棋?”

别说那两个女生了,连祁翎都唾弃道:“谁要这时候和你下棋啊。”

空气一下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书架后也有人在聊天,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工作、感情,每句话都带着凡尘俗世的烟火气。霍舒扬喝高了,眼前的三个人变成了六个,又从六个变成了九个。

“哎,我说,”她突然用一种暧昧不明的口吻说,“聊聊梦想吧。”

梦想啊。

好俗的词。

人清醒的时候,是不爱把梦想这事拎出来谈的。毕竟梦想大多处于未完成状态,说出来,做不到,日后想起来总觉得丢人。

更何况,心尖上的东西不多,不愿拿出来让外人挑剔。

但是他们都醉了。

醉了的人,里子面子揉一团,囫囵丢进面前这半杯浊汤。那三个人还懵懂着,霍舒扬先举手发言。

“等我挣够了钱,我就不打比赛了,”她指指太阳穴,“天天和这几张纸过不去,头疼。”

“那你干什么?”江墨捧着脸问她。

“我要开个店。”说起这事,她眉飞色舞,“不用太大,但是要有两层。二楼住人,一楼开店。立一扇木门,墙是玻璃的,灯是暖黄的——对,不要那种性冷淡风格,就是那种冬天下雪的时候,路过的人会忍不住进来坐坐那种店。”

“卖……卖什么呀?”江墨有点困了。

“卖书,卖咖啡,再养只胖猫,”霍舒扬一脸憧憬,“我请你们去我楼上玩。”

把目光从半空中收回来,她正对上叶简南的眼神。

“你呢,叶大师?”

“啊?”叶简南猝不及防,“我……”

他醉得没霍舒扬那么厉害,犹疑了好半晌,再抬起头的时候,却清醒地笑了笑。

“我想拿世界冠军。”

国内升九段的方式向来严苛,晋升九段的方式除了段位赛,便是夺得世界大赛一冠或双亚。后者难度不言自明,前者看似简单,可实际上对高段数棋手而言却是九九八十一难。换句话说,与其他类型的比赛相比,升段赛耗费的精力与时间得不偿失。

纵然棋院和媒体都默认叶简南早有九段的棋力,可他名字后面缀着的,却一直是那个不那么圆满的“八段”。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出这件事。

棋盘上的黑白之争,谁不想当一回天下第一。

祁翎笑了:“没想到。”

“有什么想不到的。”

祁翎嘴上不说,心理活动却很丰富:谁让你天天云淡风轻的,赢了输了都摆出那张“叶简南看镜头专用表情”装深沉的啊!

弹了下杯子,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那……你最好别在赛场上碰见我。”

对面的男生笑骂一句,把抱枕扔过来砸他。

霍舒扬看热闹不嫌事大:“你的梦想也是世界冠军?”

谁知对方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不是。”

酒杯上被他呵了一层雾气,祁翎的手指在玻璃上无意识地画了个笑脸:“我想办围棋学校。”

他们都愣住了。

“是那种针对特殊孩子的围棋学校,”祁翎声音很轻,“无论是聋哑还是视力障碍,或者行动不方便的,包括……”

他声音低了些。

“包括我这样,想在围棋里求一个庇护的。”

气氛有些凝结。

酒精呛得霍舒扬眼前一花,她急忙把脸转开。

“江墨,你怎么不说话?”

江墨有些迟疑。

“我的梦想啊……”她慢悠悠地说,“没有你们那么酷欸。”

她抱着靠枕,把下巴埋进松软的棉花里。她的眼神好像飘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连嗓音都变得缥缈起来。

她喝多了。

“我希望所有人都永远身体健康,不要生病,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什么啊,”霍舒扬笑出声,“你还真是人间有大爱。”

江墨好像也觉得自己这愿望有点蠢,跟着霍舒扬一起嘿嘿傻笑。笑着笑着,放在包里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

随即脸色就变了。

酒醒了大半,江墨示意了一下就走出了清吧的门。霍舒扬醉得说话颠三倒四,甚至妄图站起来抓住江墨的衣角。

祁翎摇摇头,也清醒了一点。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叶简南回头往门外看,“她这是醉没醉?”

“差不多了,我带霍舒扬回去,你去看看江墨,”祁翎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也变了,“我估计是她家里的事。”

“你是说……”

“江老师。”

叶简南浑身都僵住了。

“简南,这事你早晚得解决,”祁翎把霍舒扬扶起来,“这是个坎,你得过。”

说完这话,他让霍舒扬倚在自己身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外的温度降了些。

天色发暗,街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在清吧里待了一下午,叶简南几乎要忘了他们身处的是杭市最繁华的地段。

江墨已经把电话挂了。她身上的酒味被风吹散了大半,只留一丝缠缠绵绵的余味,和往事纠缠不清。

叶简南站在她身后。

他简短有力地叫她的名字:

“江墨。”

她像是猛然反应过来。人被强行从醉酒的状态里拔出来,三分迷茫,三分疲惫,还有四分措手不及。

叶简南问道:“什么事?”

江墨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没事。”顿了顿,她又说,“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北市了,我得……我得先回去。”

“回哪儿?”

她不说话了。

叶简南自问自答:“回翰城。”

“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用,”江墨慌忙抬起头,“我自己回去就好。”

“你觉得可能吗?”他沉下声音,“你现在这样,我会放你自己回去?”

他声音一冷,江墨反倒清醒了。

哦……对,这副模样就对了,这才是叶简南。再开口的时候,她语气里就有了一丝嘲讽:“不然呢?你回去,再让我爸疯一次?”

人的气质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同一张脸,同一把嗓音,换个气质,竟有着脱胎换骨的感觉。

江墨在一瞬间变成一把出鞘的刀。

“我就是个疯子,”她一字一顿,“我本来就该离你远一点的。”

她扭头就走。

酒醒了,人更觉得冷。气温降得太突然,她边走边发抖,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哭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江墨猛地回身——叶简南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一脸不知所措。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慢慢靠近江墨,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江墨,”他嗓音嘶哑,“让我和你回去吧。”

“我不见你爸爸。”

“我不见江老师。”

“我就是……想陪着你。”

“我求求你了,让我……陪着你吧。”

她忍着,忍着。

直到忍不住,她蹲下来,号啕大哭。

二十一岁的江墨在离家乡两千公里的城市街头的哭声和她十五岁的时候如出一辙。只是那个时候,叶简南已经离开了。

而现在,他站在她面前,伸出手,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他放过一次手。

他再也不会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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