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
“快走吧,看了反而更加舍不得。”无空回头唤了一句,寒风仍然在猛烈地呼啸着,期间也不曾间断地夹杂着雪花。
“让吾再看看,”斯图尔特极目向新卫城望去,父母正向他挥手告别,面带微笑,满脸慈祥,但他们的家后方突然火光冲天,紧接着整栋木制的房子在顷刻之间一齐燃烧起来,然后雄雄的火焰便像波涛般吞没了整个新卫城,但父母仍在挥手向他告别,表情依然那么的慈祥,动作依然那么自然,只不过在火焰中一点一点地消失。斯图尔特尽他最大的力气拼命地呼喊着,却只发出了一片无声的沉寂,即使他的内心在不断的呐喊着,可就是没有任何一丝声音,他想跑,他想跑回家里,但双脚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牢牢地缠绕住了,明明就在咫尺之间,却已无能为力…………
今宵起始,昨宵回旦。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呼的一下子,斯图尔特神情慌张地猛地掀开了被子,从床上用手摩擦着被褥坐起身,用带着体温的手摸了摸自己躺下的地方,竟然热乎乎的湿了一片,而自己的背后和额头亦是如此。他干脆还是下了床,找了一条干净的白毛巾,麻利地将身上和脸上的汗水擦去,不经意间推开那带有年代气息的木窗户,从外面照射进这阴暗屋子里的刺眼的光线迫使斯图尔特转过头紧闭了一阵子双眼。再次睁开眼向外面看去时,才发现此时已是响午了。
也许昨晚确实是难以入睡吧,按照往常的作息,太阳没过山头斯图尔特就已经在遁空山山顶晨练了,但今天却不知为何格外反常,太阳就已经洋洋自得地在山顶前面了,但是自己却才刚刚醒来,而且更为奇怪的是师傅竟然没有来催促他起床。
真是奇怪,难道今天出了什么大事吗?不知道。斯图尔特想着,但意识却还未完全清醒。
顺着现在心中一直所顾忌着的,斯图尔特便决定先动身前去前堂看看。
阳光还是那么耀眼,比昨晚的月光明亮得多得多。走过那条通向前堂的小走廊,上面是灰黑色的瓦盖成的顶,而旁边的老旧木围栏上所雕刻的东西无非就是些奇奇怪怪的兽,而斯图尔特早已将它们看了个遍,兴许刚刚到这里时心中会有一些兴奋和趣味,但现在那些心情早就已经荡然无存了,而眼前的景物,早已化为生活中的一部分,习以为常了。
到了前堂。
“你终于醒了吗?”无空依旧淡定地坐在椅子上,这一幕的出现,他心中早已算到,“见你脸色如此苍白,莫不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师傅说的没错,吾确实做了个梦,吾梦见了十年前的新卫城了…………对了师傅,今天发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对于那个让他冷汗直冒的梦,斯图尔特原本打算再多说一点的,但在师傅面前又怕是师傅嫌他太过执念,便只是提了一句而已。
“为什么这样问?”一张老朽的面孔,正对着一张苍白无力的脸。
“今日的确是吾起床起晚了,但平时师傅您都会来督促吾起床的,而今日却不然,想必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才劳得师傅您去处理。”
“哈哈哈哈哈哈,”来到这里这么久,斯图尔特几乎没有看见过或者听见过师傅动嘴皮笑,但转眼间无空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可惜呀,你只说对了一半,在今天确实是有一件比较大的事情发生,不过远隔千里,且与你我都无关罢了。”
斯图尔特听完后感到很诧异,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那……那发生在哪里?”
无空清了清嗓子,表情似笑非笑,眼神望着远方:“太禅门”
无空此时所说的大事是指远在泰瑞边境的太禅门中,年仅19岁的塞肯顺利成为了新一任的太禅之主,这也是在太禅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太禅之主。
“太禅门?怎么以前从未听师傅您讲起过?”斯图尔特满脸质疑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无需知道,不过你以后就会知道的,或者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无论无空教的再多,斯图尔特学的再多,在无空的眼中,他也不过仅是一个天真的孩子罢了,即使放在年龄上,那也是如此。
这个世界终究还有太多斯图尔特未曾涉猎过的地方了。
“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吧,”斯图尔特喃喃自语,其实他自己都不敢保证会不会真的有那么一天,“对了,师傅,漓姑娘呢?怎么没看见她?难道她还没有起来吗?”斯图尔特环顾四周,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她已经离开这里了,我让她走的,”无空若无其事地回答。当无空的答声传入斯图尔特耳中那一刻,他转身就像发了疯一样朝门外冲去。
“一定要等等吾!漓!”没有多想,斯图尔特在心中默念着这样一句话。
“你跑去哪里去?”无空看着那飞奔中的斯图尔特。
“吾要去找她,”等声音传回来,斯图尔特早已不见了身影。他没回头,更没有因为说话而放慢脚步,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头看着师傅,而向他做了回答。他此时也顾不得师傅在背后说他些什么了,只想立刻见到她,甚至忘了他自己连早饭都没有吃。
“你在哪?等等吾!”
转眼间,斯图尔特已经狂奔到了那条自己曾走过无数遍的通往山脚的石道口了。
一路跑过来,他都试图寻找漓的身影,可无论目光向哪里望去,都是满眼的山林和寂静的空气。
都已相离何久,又怎么重逢?
斯图尔特抬头望了望前方,逐渐放慢了脚步,不是因为什么,只是因为无空站在石道口前,枯燥的白发直披到肩上,嘴巴紧闭,一言不发,似乎已经恭候多时了。
“师傅……”斯图尔特面对着无空,心也正如那傍晚天边的无心的游云,不知归宿,无处安身。
纵使四目相对,但却谁都没有先开口。
“你要去何处去找她?”沉默了许久,正如山林的沉寂一般,任至连归鸟的啼叫声都听得更加仔细了。
“到镇上去,您刚刚不是说她已经离开这里了吗?”
“没错,但她其实是已经不在镇上了,而且她永远也不会再次回到这里了。”
“那……那她究竟去了哪里?吾要去找她!”斯图尔特有点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掌心中握着的银钗已被浅浅的汗水微微浸湿。
那只银叉其实是漓送给斯图尔特的,她说那是她见她父亲最后一面时,从她父亲手中含着泪光接手过来的,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她都舍不得,或者说没有勇气把它带到头上,因为戴到头上时,她便会感觉到她那已故的父亲。
那一夜。
“漓姑娘,你好像掉东西了,”斯图尔特低下头,“这是不是你的?”
“啊?哦!”几乎与喊话的同一瞬,间斯图尔特将地上那只引人注目的银钗捡了起来。
“什么?”漓一脸茫然的转过头来,望着斯图尔特,但不一会儿目光就转移到了银钗身上。“对,那……那是我的。”
“真漂亮啊,你带上一定会很好看的!”斯图尔特微笑着,发出由衷的赞美,但把银钗递还给漓的时候好像又依依不舍的样子。
“哦……是…是吗?谢谢。”漓接过银钗,不好意思的脸红地笑了笑,“这是我爸爸给我的,但…但我从来没有戴过。”
也许这白色的头发会把这银钗的华丽吞没了吧?这也许是她不愿意戴上了原因之一吧?
“为什么?嗯?”斯图望着漓。
漓低下头,没有回答。
“你好像很喜欢它,对吧?”
不用说,从斯图尔特将那银钗慢慢递过去的手就知道了。
“对……望着它就像……”
“那就送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着”
其实,斯图尔特想说就“就像吾妹妹一样,她偶尔也会带上跟这只一模一样的银钗,”但没等斯图尔特支支吾吾地说完,漓就先开口了。
“送给吾?为什么?”斯图尔特望着漓递过来的手掌,上面那只银钗怎么看都和妹妹的那只一模一样。“会不会她就是……?不会的!”斯特尔特在心中盘问着自己。
“不为什么,要说原因,嗯……那你将来就把它送给你喜欢的人吧!但不许弄丢哦!”
“那……那吾送给你吧!”斯图尔特歪着头又将银钗递回去,闭上眼睛,脸上又泛起了那阳光般的微笑。
“我……我才不要,”漓故意推脱并不是不喜欢它,而是她觉得斯图尔特就是值得拥有这只银钗的人。说完话干愣了片刻,漓好像又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五音不全地破音喊道:“谁要你喜欢啦?!像你这种衣冠不整的扔到大街上,饿死都不会有人想理你的!!”
“好好好,吾收下还不行吗?何必生气呢?嘻嘻”斯图尔特将手中的银叉缓缓地收回到口袋中。
然而这对于漓来说是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呢?在半路上斯图尔特趁漓不注意,又偷偷将那支银钗藏回到漓的包中。可是今天中午醒来,漓却悄然独自离开了,甚至连告别都不能给予她,但银钗却静静地躺在斯图尔特房间的桌面上,而且好像被人用水擦试过了,在这微光浮沉的房间中,银钗的光又何止眼睛才能看见?
石道前,两人仍四目对视着。
尽管斯图尔特的眼神一直注视着无空,但无空已无意与他对视。
“她去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远到足以让你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不!无论她有多远,无论到达哪里那有多艰难,都一定会找到她的!”斯图尔特紧握着双拳,把银钗从掌心牢牢抓住,“无论天涯海角,你与吾若有缘则必会相见!”语气中散发着坚定的执着,无可匹敌,无可阻挡。
“你确定这条路你能坚持走完吗?”无空面对着斯图尔特,即期待又担心。
“吾确定!”斯图尔特的眼神就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唉,你还真是如此的执着呀。”无空的目光离开斯图尔特,对着苍穹常叹了一句,这声叹息比以往斯图尔特所听到过的更加的沉重,更加的意味深长。“人越成长,心就越难驻足,该走的还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或快或慢,但终究不会再停留在原地罢了,既然你执意要走,那为师也不会强留,为师也不会遗憾,也不会难过,只因为这一天,为师,早已算到。”
刹那之间,斯图尔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如石像般站着,想开口,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是一只低着头,也不敢去看师傅的眼睛了。先前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在一声叹息之后早就已经如狂风卷灶灰般消失殆尽了,只唯独留下了斯图尔特那无限伤感的神韵。
“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大很大,也是繁华如花,耀眼如星,但那片喧嚣的土地之中却不会再让你找到像如此这般平静的遁空山了。”
确实,在这浩瀚的俗世之中一定会不断地掀起吞没人性的波涛。
无空将一把带着刀鞘的旧长刀递到斯图尔特的面前,两人的目光便在此刻交换了,他望着他,他望着刀,但目光始终没有出现在同一条线上。
“它叫宗铭?纹三彻,是我多年以来的配刀,也是我曾经的好伙伴,现如今表面上天下太平,但实则暗流涌动,现在为师将它交付给你,希望你能在山下的俗世之中找到新的挑战,不断磨练自身,无论你找不找得到她,为师都希望你有朝一日能从这光怪陆离的泥潭中脱身出来,并回到这里,可不要像他们一样,一去不复返……”无空抬头望了望几只逐渐向远方腾翼飞去的归鸟,嘴上好像在自言自语着什么,但,一些已故的人和事却像海潮般不断地涌入他的干枯的心中。
宗铭?纹三彻,是无空最为拿手和得意的一把刀。
斯图尔特用双手接过刀,目光停留在它的身上,那以分开的剑鞘和剑柄上已经是斑驳点点,难以辨别。用劲一拉,勉强可以拉开,在分离之时,银白色的芒顿时便从其中射出,锋利之处,相接即可斩断磐石。
斯图尔特又缓缓地将刀合上。心中也许有些高兴,但更多的却是难过,便怎么也笑不出来。
“吾要去哪里才可以找到她?”斯图尔特将头抬起来,面对着无空,忧愁的双眼中投射出渴望的目光。
“唉,向东走,一路向东,不要回头,”无空想了想,知道自己说错了,但他认为此时此刻就应该这样子说。
“那……师傅保重!”斯图尔特用手试了试眼角,好像有些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流出来,虽然很少,但却无比炙热。“…吾就在此告辞了!师傅!”斯图尔特埋着头恭敬地拱手向无空作了个揖,然后便低着头悄悄地从无空身边掠过,沿着那曾经两个人一起走上来的蜿蜒古老的石道一路向着山下走去。慢慢地,那个穿着紫色长管裤的白发身影在林荫中越来越小。
“斯图尔特!!”无空像似很生气一般地在石梯上大喊一声。斯图尔特好像受到过从未有过的惊吓一样,立马驻足回头向师傅望去。
无空仍背对着他,站在已熟悉的石梯上像固定好高低的石砖一样一动不动,像极了山崖上那摇摇欲坠的岩石,虽然沉默无语,但却蕴含着无声的威慑。被枯朽的夕阳所拉长的影子映在石道旁边的松树上,斑驳残缺,期间黑暗的地方,犹如一道道失坠不可复返的深渊。
“世间之事,切勿执迷!!”
世间之事,切勿执迷。
斯图尔特愣在原地,听了这句话,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在无声中沉默了许久,他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回答了,但却始终没有给出一个自己说得出口的回答。
终于,一转身,松叶遍地零落,人也不再停留。
纵使斯图尔特有着如此赤诚的心,但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
千兰在伊斯特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