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弱小生命消逝之时，孙悟空正坐在空旷的楼梯间。
他喜欢阳光晒在脸上，那会令他有一种面向光明的错觉。
失联多日的沙和尚正拿着一罐雪花啤酒，啤酒刚从冰柜中拿出，故以冰凉彻骨。
他仰头饮了两口，说道：“大师兄，我查过了，这所学校的确有问题。从高空看，绿植的摆放像一个奇怪的阵图，在阵点上贴着佛家的符纸，与五行山的‘唵嘛呢叭咪吽’异曲同工。”
孙悟空眼眸微暗：“俺就猜玉帝老儿没安好心，果然，还想要用手段将俺困住。”
“大师兄，这可如何是好？”
“沙师弟，你先带着师父和八戒离开这里，去花果山避一避，只怕玉帝老儿阴狠起来拿你们要挟俺老孙束手就擒。若三个月后俺回去了，一切好说，若没回去……”
孙悟空握紧沙僧的手，托付般道：“沙师弟，师父就交给你们了。”
“大师兄……”
学校的白喇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警报声。
嘟——嘟——！
像车站的播音一样，沉闷生硬。
反复响了数十遍后，阎王略微颤抖的声音隔着喇叭传出：
“大圣在吗?大圣在吗？听到后请立即到广播室……”
孙悟空微微一愣，朝沙悟净道:“那些老倌儿这么快就要开启行动了？”
沙僧一脸茫然。
喇叭另一头，阎王播完后，瘫软在转椅上。
他的身后围着密密麻麻的仙者，空气中浮动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各种灵药的苦涩，混杂在一起，古怪的令人作呕。
白色床单被血染成烈阳的深红，绿衣小妖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地躺在上面。
各路菩萨、佛陀、使者，就连仙术微薄的土地都参与其中，围绕着奄奄一息的小妖精，展开了激烈的论战。
“她呀！活不成了！白骨精一刀捅进腹中，肠子都烂了！”
“那怎么办？阎王说了，大圣对她同旁人不一般啊，好不容易稳住的仙根，总不能就这么断了吧？”
“是啊是啊，阵图还未形成，若大圣此时入魔，后果将不堪设想哇！”
好似一千只蜜蜂在耳边嗡嗡地鸣叫，神仙们一个个苦眉丑脸，叹气声不绝。
太白金星闻风而至，在旁观了许久，才弄清其中的来龙去脉。
原来，猴子班中的绿妹叫白骨精给杀了，这些人怕他入魔，想救上一救，不料却是回天乏术。
太白金星保险起见，专门跑去食堂问八戒，那绿衣小妖在大圣心中是怎样的存在。
八戒一听，说：“了不得，两个人有一段前尘未了呢，我猴哥那样的冷酷的人，能被一只妖精融化了心，你说说他们关系如何？”
太白听后不敢怠慢，赶紧回到广播室看那可怜的绿衣小妖状况如何。
一片喧嚷中，他清清嗓子，弱弱道：“咳咳，不然……动用秘法。”
秘法？
众仙人闻言神色一凛。
阎王的脑袋摇晃得跟拨浪鼓似的：“金星不可……”
太白金星平常鬼点子特别多，当年招猴子上天做官就是他的奇思妙想，一般来说诸位仙家都愿意听他一言，可‘秘法’两字一出，一片沉默，无人出声。
正在这时，门开了。
孙悟空走了进来。
他刚想说话，也闻见了空气中的腐味，他顺着神仙们心虚的目光望向了中央摆放的单人床。
夕阳将少女的面颊照成了玫瑰金，她闭着眼，左脸庞的伤疤像一片柔和的花瓣，在肌肤上舒卷。
腹中的钢刀未抽出，鲜血汩汩地从缝隙中流了出来，看样子，已经流了有些时候了，血水在绿裙上结了一大块痂。
“她怎么了？”
孙悟空的声音异常冷静，如同在说“把书翻到四十页”一般寻常。
神仙们惊诧地望着他。
这只猴子不是应该拿棍子掀开天花板，在拔出三根猴毛，放出一堆烦人的小猴拿着棍子和他们打架吗？
狐疑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阎王的头上。
仿佛在说，你的信息是不是有误？
孙悟空的问题，没有人敢回答。
他的指尖微动，向掌心圈回，金红的眸子沉了几分，里面赤红的海浪似乎有翻涌的前兆。
“她怎么了？”继续问。
缩在墙角的太白金星率先反应过来，躬身回禀：“大圣节哀，白骨精妖性未除，欲吃掉圣僧，这只小妖侠肝义胆，救了圣僧一命。”
太白答得严谨，其中的血杀在他公文般的文字里被掩得干干净净，好一个侠肝义胆，一只妖，何来侠肝义胆，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是太白的独门绝活。
短短几句话，复杂的事情变得像死了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明了。
“哦。”喉咙中发出一声喑哑的浊音。
“出去。”孙悟空闭眼，又睁开，再闭眼。
神仙们见大圣的情绪似乎并未被小妖之死所干扰，心中的巨石安然落地，持续紧张的面孔隐隐露出喜色，刚想张口说几句哀悼之词意思意思，就被突然变大的金箍棒吓住了。
“出去！！！”
如意金箍棒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棍横向扫去，直逼咽喉，最终在一寸的位置倏然停下，悬在半空，仿佛下一秒就会势如破竹，没有余地的将一连串吵闹的脖子割破。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太白金星连忙招呼着众仙速速离开。
四十平米的小房间，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失去全身力气一般，金箍棒轰然坠地，将水泥地板砸出一个巨大的天坑。
孙悟空记得，他第一次意识到死亡这个无情的字眼时，还是初入水帘洞，一只年迈的老猴在说笑中突然躺在了地方，任凭它们怎么晃，就是不醒来。
这种突然的离去，令他莫名慌张。
他求仙问道，勾生死薄，漫长的时光中，那些小猴似乎永远都不会长大，它们在自己身边愉快地蹦跳，在林间穿梭，在树上摘桃……
而杀死绿妹的，是一把妖刀。
那是幽冥殿无法跨越的地界，亦是他孙悟空够不到摸不着的炼狱。
突然，喜欢阳光的猴子觉得，阳光好刺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