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的黑暗。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它物。
什么都没有。
眼睛仿佛已经成了一种负担,除了让这种深邃成为恐惧的源泉外完全派不上用场。
脚下虚浮缥缈,没有实感。四周混沌无边,不分上下。她真的是站在地上吗?
不知道。
看不见自己,摸不到自己,听不见心脏的跳动,感受不到血液的流淌。她真的存在吗?
不知道。
这种令人晕眩的混沌感不断地折磨着她。
一分钟?一小时?
早已经分不清了。
但她知道,这份折磨会持续很久,很久。直到这弥漫的黑暗收聚汇拢,然后在真正的虚无中,勾勒出一个模糊、暗淡的人影,又在片刻后,消散于无形。
随后,阴影扭曲褪去,光明如雨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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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这个诡异的梦。
在一片橙红中睁开双眼,晃目的晨光立刻驱散了她的睡意,连带着搅坏了她本该美好的心情。
烦躁地抓挠着自己的短发,她不情不愿地从床板上爬了起来。
这扇老旧的玻璃窗哪里都好,就是正对床头这一点非常让人讨厌。还有那令人汗毛炸起的‘咯吱’声。当然,如果能想办法把左下角那一点点残缺填补上就更好了。
但无论如何,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打开窗户是必要的。她只能尽量的轻,尽量的慢…
‘咯吱~’
‘咣’
“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她僵住脖颈一阵颤抖,随后愤恨地推开了窗户。但是看见它在砸到墙壁,抖动着弹回后,又是一阵心疼和后悔。
凹凸不平的砖石街道似乎被这阵喧闹惊醒,街上的人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但人数与生气从来都画不上等号。
那些三五成群,布鞋麻衣的男人是卖苦力的工人。本来他们应该去那些工地上搬搬砖块、挑挑沙子。但最近靠内城的地方发生了一点儿坍塌,急需人手。这让他们有了一个赚钱的好机会。
还有那几个裹头巾,穿围裙的女人。她们是洗衣工。那个背着箩筐的还接了一些缝补衣服的私活儿。
还有那个干干净净,独自走在一边的。她长得还算漂亮,应该是给有钱人家打杂的。
真走运。
不过,这些跟她都没有关系。
她撑开双臂,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回身走向置于床头的一个置物箱,从里面翻出一件微微泛黄的白衬衫,换下了身上松松垮垮的睡衣,又套上一件黄褐色的马甲。
来到外屋,抄起方木桌上昨晚吃剩的半块面包,再用食指轻佻地从门边衣架上撩起一顶棕色的贝雷帽,在空中反手一抓,将帽子扣在头上。
推门而出,然后顺脚踢上门。
边吃边逆着行人向街道的深处走去,吃完,正好来到末尾的一口水井前。
打上一桶清水,照着水面审视了一下自己。
干枯泛黄的短发如焦木朽枝,卷曲着从帽檐中歪斜探出。面容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同样带着些许土色。嘴唇血色浅淡,细薄如刀锋,再加上总是不经意地抿紧嘴唇,整个人就更显得有些刻薄。两颊瘦削内敛,鼻尖挺翘圆润。眉眼细长,双目微垂,看似含笑,却内隐幽怨。
突然,她伸手搅起了水波,晕散了自己的影子。
她不讨厌自己的样子,但对自己的瞳色与发色总是喜欢不起来。特别是那漆黑的瞳孔,让她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境,脑内又是一阵阵的晕眩。
她从水桶中捧起一把,含入口中,唇颊鼓动,来回三次,然后吐在一旁。接着拿手指当作牙刷,沾着水,认认真真地清理起自己的牙齿。
洗完,又是一次漱口,再打一桶水,捧起一把泼在脸上,使劲揉搓。
最后,用湿润的手指胡乱地抓了抓露在帽子外的头发,让它们从杂乱变成不那么杂乱。
如此一来,清洗就算是完成。她也要开始她的工作了。
悠哉悠哉地沿着街道返回,一直走,等到道路逐渐变得平坦,人声变得嘈杂,空气中也不再有那些渗入墙壁的怪味儿之后,再拐过一个弯,就到了她的目的地。
这一条‘橡树’街,下一条‘红枫’街以及旁边的‘胡桃’街就是她工作的地方。
多么繁华的街道啊。
干净、平整的路面,往来不绝的车辆与行人,卖力吆喝的小贩,琳琅满目的商铺。
还有形迹可疑的小鬼,蜷缩在角落的乞丐,以及强抢面包店却被抓住的蠢货。
这里是‘考尔卡洛克’的西南角,这三条街则是西南角最热闹的商业街。
不需要建什么城墙哨站,这就是内、外城的天然过滤器。像她这种穷酸鬼,是穿不过这些街道的。
她双手插兜,晃悠着来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面前,掏出一枚硬币丢进了他面前空荡荡的小铁盆。
听见铁物碰撞的声音,乞丐一边麻木地说着‘谢谢大人’,一边抬起了头。
这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儿,头发杂乱,面容肮脏,分不出性别。他的右眼缠着沾满污渍与油腻的绷带,余下的左眼则在发现是她后被恐惧填满。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他几乎是从地上弹起,立刻跪伏,‘咚咚’作响地磕着头。
他的声音与他的身体一样,止不住地颤抖着。
“哼。”
她当然没兴趣搭理这些小鬼,也没富裕到有闲钱可以施舍他们,但这就是她的工作。
这三条街,总共六个孩子,二偷四乞,全部归她管。
而她呢,则是在暗中统治着‘考尔卡洛克’西南区域的‘血牙’黑手党的一员。
黑手党嘛,虽然自己嚣张跋扈,为所欲为,但他们不容许有别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这群流浪狗一样的家伙俨然用一种扭曲的秩序将这里框定了起来。
小偷小摸,摇尾乞怜?当然没问题。但如果不想某天被“失主”抓住打断手脚,又或者是“施主”发现假装残疾,真的把眼睛弄瞎,那最好老老实实地交一些保护费。
当然,黑手党也是一群自视甚高的家伙,这种小屁孩他们一般不搭理,会做这种事的独‘血牙’一家而已。
但那又怎么样?算他们倒霉咯。
她将这些孩子们的‘劳动收入’收起来一部分,再上缴绝大部分,最后留下一点儿,算是外快。
嗯,黑手党,实质上她只是一条被‘流放’在外城的,仗人势的狗而已。就连那些每月按例交保护费的店铺老板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但是当狗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现在跪在那里的不是她。
托血牙的福,也托她那个短命老爹的福,她每天能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不用做什么或辛苦或恶心的工作就能吃上干净的白面包。
但是,这样还不够。她不甘心一辈子烂在这里。她想过那些“真正的老爷们”过的生活。
这不容易,或者说不可能。为了能够实现这个不可能,一点儿小小的牺牲是必要的。
她悠闲的脚步突然一滞,随后拐入身旁的一条窄巷中。
双腿连迈,快速穿行,很快来到了窄巷的岔口,随后面朝着一个方向,好整以暇地依靠在了墙边。
仓促的脚步声随即传来,两道不安的人影从她身边经过。
“哟哟哟,强尼,塔克。”她突然出声,将那两道人影吓了一条,愣在了原地。
“你们这么着急,是想去哪儿啊?”
“考菲尔大人!”强尼和塔克僵硬地回过身,慌乱而恭敬地低下了头。不论考菲尔实际上有多么卑微,对他们而言,黑手党的身份都是一样的。“我们这是准备赶回工地去干活儿。”
两人具都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强尼身形算得上是强壮,一米七往上的个头。而相衬之下塔克就显得有些瘦弱,身高也只有一米六多一点。
但这相较于考菲尔堪堪超过一米五的身高来说,都已经算得上是高大了。
我忘记说了吗?她,不,在他们面前应该是他,考菲尔,今年十三岁,并将在下个月的三号,迎来他的又一个生日。
“嗯。”考菲尔点了点头,站直身体,状似随意地抖了抖肩膀上的灰尘。然后朝他们摊开手掌,钩了钩手指。
“额,那个,考菲尔大人,我今天失手了,没能有收获。”
强尼躬着背,曲着膝盖,耿着脖子,让自己的头尽量的低,指着自己淤青的眼圈,展露自己红肿的胳膊,相当阿谀地说道。
他身后的塔克也连连点头,为他作证。
“哦~~这样啊。失手也是难免的事情,既然如此,你们就赶紧去吧。”她微微昂起头,上下轻点,拉长了嗓音回答道。
“是,谢谢考菲尔大人。”强尼陪着笑脸,深鞠一躬,立刻拉着塔克转身就走。
突然,一股锐痛扎在了他的膝盖窝上。强尼脚下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一双娇小的灰色布鞋走进了他的视野。
“考菲尔大人?”强尼仰起头,不解地看向踱至他面前的考菲尔。
“不要把我当成傻子啊,强尼。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似乎很满意现在的谈话方式,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
“考菲尔大人!”强尼低下了头,跪伏在考菲尔面前。“考菲尔大人!我的弟弟生了急病需要一笔钱买药!”
“所以呢。”考菲尔掏出一枚硬币,在指尖来回抛飞。“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考菲尔大人!这笔钱…这笔钱,就当借给我!我之后会还给您!拜托了!”强尼把头埋得更深,几乎贴在了地上。
“嗯。”硬币的跃动停止了。
“不行。”
“!”
强尼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看见了考菲尔似笑似嘲的脸。
“规矩就是规矩。这一点,我想你也很清楚。而坏了规矩会有什么后果,应该也不用我提醒你吧?”
“是…考菲尔大人。”他无力地低下了头,将自己的脸藏进了阴影之中。
“我们好歹也一起合作了半年了,我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强尼仍低着头,没有答话。
‘嘘~’
考菲尔突然悠闲地吹了声口哨。
而这就像是个信号,激起了强尼的凶性。他暴起发难,猛然从地上弹起,面目狰狞地扑向了仍然站在原地,好似完全没有反过来的考菲尔。
考菲尔自然察觉到了强尼的异动,但她却什么也没做。
因为那声口哨确实是个信号。
塔克突然从背后勒住了强尼的腰,将他拖在了原地。
但他的力量远不如强尼,只坚持了片刻就被强尼挣脱开来。
不过已经足够了。
考菲尔已经来到了强尼的身前,随后抬腿一脚,踢在了他的两腿之间。
强尼身体一颤,面色一僵,两眼翻白,双腿无意识地内蜷,慢慢软倒在地。
塔克立刻迎了上来,俯身扒开了强尼蜷缩的身体,从他的裤裆里掏出了一个钱包,然后谄媚地奉在了考菲尔面前。
这是一个老式的皮革钱包,很薄,看得出里面没什么钱。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挨了考菲尔一脚的原因,钱包表面的皮层已经开裂了。
“嗯。”
考菲尔点了点头,但是没有伸手接钱包。
塔克人很机灵,立刻会意,把钱包扒开,将里面的东西展露出来。
五张纸币,三紫两蓝,此外还有一些零碎的硬币。
考菲尔抽走了三张紫色。
“剩下的归你们~了。”她拍了拍塔克的肩膀,随后用脚尖戳了一下倒在地上的强尼。“把他带走,这次的事就算了。”
“是是,感谢考菲尔大人的宽容。”塔克欣喜异常,但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在她面前翻看钱包。
“您慢走!”
没有过多理会他,考菲尔甩动着纸币转身离开了。
这就是这里的日常,整天小打小闹,偶尔会见点红,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安逸的。
“你说是吧?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