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八)
“那后来呢?贾公如何说?”
猎场里,王导与贾谧,并辔而行。
“郡公什么都没说。郭夫人说:先关着。就这么着了。”
贾谧显得心不在焉。
“那司马氏(指照和)呢?她就那么好说话?”
“阿和被杨后留在了宫里。那天人杂,事情第二日就进了宫。郭夫人陪着阿和入东宫觐见太子妃,杨后当时就把人传走了。后来太监出来说,杨后喜欢阿和性子谦恭,想要把她留在宫里住几日。阿和……阿和早晚会原谅的阿午的。”
“司马氏如此好欺负?”
王导轻声说。
“你说什么呢!”
贾谧恼怒,但立马就平静下来。
“你不知道,阿和与别人不同。”
“因为她有鲜卑人的血统?”
“你是第一天认识司马绍?他与阿和同父同母,可比每一任司马琅邪都更司马。阿和她是从小受了很多苦,她…..她就是比别人都更能忍。”
“现在退婚可迟了。”
“再过三十年我也没那个心。你是不知道阿和她小的时候,哎,特别惹人疼。”
“还说没那个心?”
“真没那个心,因为…..”说到这里贾谧顿了顿,王导果然上当,他勒马回头:“因为什么?”
“因为她有阿午呀。茂宏,我知道你的打算,咱们日后也都是亲戚,所以我给你透个底,你没戏。你的把戏我懂,阿午也懂,她有时候比你我都懂,你早晚栽在她手上。“
“庸俗,我这是人间真情,司马卓文的佳话。哪有什么把戏?“
“既然你要讲真情,就让王安丰(王戎,本故事里他是王导他爸)提雁来求,我这是给你王家妹妹面子,我心疼她,不想让她堂哥司马相如当不成,却做了日后的卓文君,血泪痛斥我家阿午没良心,始乱终弃。”
“去你的。”
又过了很多年,当王导一次次被贾午始乱终弃,他终于想起了今日贾谧的劝告。可惜,今日的他意气风发,又怎么会把一个娇惯小妹的兄长说得话放在心里?他也有妹妹,当哥哥的嘛,哪有不护着妹妹,将狂蜂浪蝶挡在窗外?
当有一日,他发现贾谧不挡他的路,他已经在贾午的五指山下,盘丝洞里,咬破手指血书:“阿午无心,始乱终弃。”八字。
可是,这个春光明媚的午后,王导跨骏马,射野兔,六条鬣狗跟在他身后奔跑。领头是国丈杨骏,他身边这群游猎者,来自晋室最有权势的大族,他们日后或成为他的朋友,或者他的劲敌。此时的他心里只有赏不玩的春光,猎不尽的艳色。
王导回头遥望王敦,他远远留在队伍的最后,好像没有注意适才王导与贾谧的亲近。
王导想:我替你留心,你倒是高高挂起。难伺候得很呀。
贾谧也回头观察王敦。他与王导的心态则大不相同。
贾谧出身在一个太过耀眼的家族,这耀眼的金光常常压得肩膀酸痛。风云诡谲的时代铸就了贾充的权势,也给了贾家浑身瘙痒的尴尬。
出乎很多人的预料,贾充并不强迫儿子读书,他本人就非大儒,从不死守任何教条。贾充反而很喜爱贾谧小事玩世不恭,大事谦卑谨慎的态度,这态度过去只属于皇室宗亲,而司马家族,彻底打破了皇室、宗亲与权臣间过去遥不可及的距离。今日的贾充荣宠已极,他儿子的懒散、不争气,就是他的低调,知进退。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除了与自己同心的儿子,贾充还有三个各自为政的女儿:贾荃重情,一不小心就是伤痕累累,贾充养着她,期望这个女儿看破世间无常,多活几年;贾南风重权,很有点贾充早年提着脑袋与主公打江山的霸气,贾充牵制着她,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期待女儿在自己的调教下,收敛锋芒,再一飞冲天;贾午……谁也搞不懂贾午要干什么。如今看来,贾午的才智与冲动像一杆摇摆不定的称,贾充等着她自己说。
这些心思,贾家的三个女郎并不知晓,贾充只说给了贾谧。过去他认为,贾谧守成足以。现在看来已是不够,朝中风起云涌,新旧势力此起彼伏,不进则退。贾谧求娶王衍女儿就是贾充进的表现,王衍身边有王戎,背后有王敦和王导。琅邪王家努力多年,现已树大根深,只要不牵扯立储,那就稳固如山,而立储的矛盾不就掐在贾家手里吗?既然躲不开,就绑在一起吧。
几日前,贾充对贾谧言说,杨骏、杨后虽然明里向着贾家,但他们还有其他心思。王敦冷酷残忍,但骁勇难敌,王导年少轻浮,毕竟智计无双,这是他能为儿子找到的最好的护家符了。
贾充还说:你牵着不住他们,这两人素质绝佳,绝不会甘心受你指使,但你可以依附他们,只要你手中握有昆山美玉。现今阿父为你求的就是美玉,你好好待她。日后做那玉工,守护、打磨新王心里的和氏璧,日子便不会太差。
“那阿和呢?“贾谧终忍不住问。
“阿和姓司马呀,她的路终不会由我们选择。“
贾谧未敢告诉贾充,他计较照和的未来就是计较贾午的未来。也许贾充已忘记多年前那个“阿和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贾谧没有忘记,他公子哥的直觉,在不揭开窗户纸的日常里,早已看清:阿午反正是不会让阿和独活,好坏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