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充满激情又丰富充实的日子似水流年,转眼间刘东根进入贾府已经五年了,儿子刘星星快满四岁了。当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刘公子也有时会不自觉的回首往事,每当这时,他总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往事如烟啊!唉,老家,那个梦里的沛县老家,老爹老娘,亲人朋友,田园农庄……这一切,总会滋生出无尽的乡愁。这个老家,还回得去吗?
那是晚秋的一个下午,刘公子随便到街上走走,没有随从,没有他人,单独一个人随便走走,散散步,消消乏,欣赏欣赏街景,当路过自家商号时也可能随便问几句话。总之,漫无目的,就极其平常的散步。
这时,不远处,一个推洪车子(木制手推平板独轮车的一种)的老人吸引了他的目光。那老头满车子都是沛县的土特产,核桃,花生,大枣,苹果,吆喝行人前来购买。这熟悉的身影,这熟悉的声音,刘公子一下就认出来了一一王二担粥!刘公子紧走几步,赶了过去。再近前观察,没错,就是王二担粥!这王二担粥朝他看了看,笑着问,官人,可要点北方的土特产?
刘公子笑了,说,要,买完,多少钱?我包了。
王二担粥觉得他开玩笑,但又不知道他为何开玩笑,便怔住了,没吱声。
刘东根见王二担粥根本就没认出来自己,说,二叔,你老没认出来我吗?我是东根。
啊?王二担粥几乎惊掉了下巴,说话都结巴了,刘……哪个东根?俺家刘公子,少东家……可……
哎呀二叔,你真认不出我来了?我就是东根呀。我小时候爱喝你的粥,有一次你盛粥时,不小心洒出来了,溅到我的小手上,把我的小拇指烫得红了好几天呢。这些你都忘了?你为人厚道,热心助人,好在别人家有事时当大老执。我爹念你处世得体,人缘又好,请你进俺刘府当管家。这事你能忘得了?你真的老迂了吗?你再看看,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这一段表述更加把王二担粥弄得云山雾罩,一头雾水。是的,这个人说的都是对的,千真万确,毫不含糊。不过,要说是刘公子,那可是绝不可能的,刘公子早在五年前就被斩首了呀,我王二担粥亲自收的尸,那刽子手吴老三当时竟然有良心发现,还含着眼泪为我做帮手,他说用鲜羊肠线缝连尸首可保持伤口不易感染,弄来了羊肠线,由我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将脑袋与尸体连接在一起,所有血管也都小心连接,动脉血管更是能缝则缝,能连则连,最后达到严丝合缝。之后,我亲自操办,弄了口柏木棺材,装满呋尔吗啉防腐剂,将公子尸体浸入其中,入土安葬。这从头到尾,一切一切,事无巨细,都是我亲手操办的呀,这怎么还会再有一个刘公子呢?再说刘公子长相也不是这样子啊,这差别有点大了吧?但是,你要说这不是刘公子,人家一个富家官宦小哥怎么会搭理我一个穷老头子呢?怎么会把过去的事说的一清二楚呢?特别是一些生活细节,象爱喝我熬的粥,象烫伤小拇指之类的生活细节,这绝对不是其他另外一个人能编造出来的,因为谁都知道,大的故事可以编,而生活细节不可能编。再说了,这人虽相貌上不同,但说话的声音及说话时的神态、发音习惯却象极了刘公子,可以说毫无二致。所以,此时此刻,这王二担粥除了惊讶、慌乱、懵逼之外,还能做什么?
别愣了二叔,快跟我走。二叔,这洪车子咱不要了。我先给你安排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咱爷俩再细细地聊,好好叙叙旧。
谁都知道,南京乃六朝古都,繁华胜地,最不缺的就是宾馆旅店。为了方便,刘公子就在附近的一家客栈将王二担粥安置了。王二担粥舍不得丢弃那辆洪车子,那是他用枣木精心打造的一辆平板独轮车,赶集送货推着挺顺手,哪能轻易就丢了?他迅速收拾好东西,推车随刘公子驻入客栈。安顿好了,刘公子又在餐厅点了几盘好菜,两壶好酒,爷俩开始叙起旧来。
这一对旧人叙旧情景有点搞怪,不是其他什么东西搞怪,是两个极其相熟悉的人所展示出来的完全不同的神态有些搞怪。刘公子神态是正常的,自己在经历了一场大祸大灾大难之后,竟然是险中得福,又在异域他乡偶遇故乡亲人,刘公子表现出的惊喜,亲切,激动,急于倾诉之情皆在情理之中。但王二担粥就不同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不可能真实,是虚幻的,象梦一样的,自己对面的这张脸是完全陌生的。但是,这张陌生的面孔谈吐的声音是真实的,熟悉的,动静是熟悉的,他所叙述的一切,他所留恋和想念的一切,那一桩桩一件件往事也都是真实的。除了刘公子叙说的刘府的情况是真实无误之外,他回忆的关于王二担粥开朗大度,热心处事,与人为善,每每为乡邻当大老执不为报酬中的一些具体故事也都是一清二楚。还说到刘府的门客,开仓放粮,容留亲友度饥荒,从姓名到出处,无一差池。这些内容,除非刘公子本人,谁都不可能尽述其详。后来说到家中父母,刘公子哽咽了。王二担粥把酒斟满,同时也将刘公子酒杯满上,说道,咱爷俩先干一杯,压一压情绪,再听我慢慢告诉你,一切都太过离奇,变化之大闻所未闻,无论啥情况,你都不能太过激动。
刘公子急切地问,二叔,你老先告诉我,严君可好?慈母可好?孩儿担忧啊!
王二担粥仰面一声长叹,还是从实说吧。先说刘老员外,你走之后,老员外就升天了。
啊?什么?老父亲仙逝了?我的老爹啊,是孩儿不孝,连累慈尊啊!
刘公子难以控制,嚎啕起来。王二担粥赶忙摆手制止,不是,不是,刘公子,不是仙逝,是升天了,真的是升到天上去了。
二叔,侄儿不懂。
你出事以后,令尊万念俱灰。直到好多天后,依然神情恍惚。他经常一个人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一天傍晚,他遛达到北河沿,地里庄稼长势正旺,太阳行将下山,晚霞将令尊身体染成了红色。公子啊,我告诉你,我说的这个过程我自己并未亲眼所见,是事后有人告诉我的。当时有人怕令尊去河边寻短见,暗中跟随着令尊,是他们看到的。当时,令尊依然口中念念有词,时坐时行,神情恍惚,时不时手指苍天。这时,天上突然垂下一条巨大的藤蔓,令尊老员外立刻攀上藤蔓,那藤蔓倏然升空,人们只看到一道绿光,眨眼睛间便一切复归正常,就象啥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刘公子吃惊的张大嘴巴,啊?会有这种事?
令尊升天成仙后,家里就剩下老太太一人。老太太打发走所有的家佣仆人,散给他们钱财,末了把我叫过去,让我作主把田产分散给穷苦乡亲。我不同意,老太太年纪越来越大,现在还能生活自理,哪一天如果老了,没有田产如何收入?没有收入如何度晚年?但老夫人坚决要分,铁了心要送人,说要田产何用?要东西何用?我只好按老夫人的意愿行事,但我还是留了一手,我告诉那些拿到地契的人,如果你们有良心,能知恩图报,就每年给老夫人一点钱,或供给点东西也成,多少不限,尽心就行。所有人都欣然应诺。过后,老人专门叫我去,她念我为刘府出过一些力,便把北河沿那一百亩最肥沃的田块交给我。我谢绝了,你二叔不是那贪财之人,我这人你知道,一辈子行事仗义,霍达大度,但就是不善种田,我绝不是那种种地的好把式。我喜欢做点小买卖,能走南闯北,东游西逛,既能赚点小钱糊口,也能到处欣赏美景,所以那块地还是分散给了十多家乡邻。老夫人见如此,便拿出百两纹银给我。我坚辞不受。老夫人生气了,说你这就是看不起我,就是嫌少。老夫人说,打发完佣人仆人,家中钱确实不多了,你千万别嫌少,难道你还要我跪下求你不成?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好含泪接受了。事后,我自己只留下二十两做小生意当本钱,其余的全部捐给有急事难事儿的人了。公子你放心,老夫人我已经安排好了,找了个手脚利索的中年妇女伺候她,现在身体很好。
刘公子听着,泪水一直就没有断线过。他悔恨呀,自己交友不慎竟留下如此大祸。还有那史家,亲戚里道的,竟然阴毒到杀人不眨眼。
王二担粥告诉他,史家那边着实兴旺了几年,但兴奋过头可能导致得意忘形。就在前年,史家犯了一桩大案,皇上震怒,将史家抄家灭族了。
由于王二担粥一直处于疑惑之中,便询问关于刘公子的一些情况,他问的比较具体,也是主要想从细节上寻找真实性。刘公子告诉他,当年,幸亏是自己的亲舅舅作操刀手,要不然自己天大的本事也别想逃得一命,当时肯定会魂归西天了。他逃出来后,一直跑到南京,才安定下来了。刘公子把自己如何进贾府,如何成亲生子,现如今生意如何兴隆等情况介绍了一遍。王二担粥听得头头是道,无任何破绽,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真的一听就是真的,假的说的再圆滑也有破绽。这事由不得王二担粥不信,只是那个在屠刀下逃生的情节,这情节……离谱还是离奇?莫非,那砍下的人头不是刘东根?莫非,我王二担粥收殓安葬的不是刘公子?
王二担粥在南京一晃就过去了半个多月,刘公子一直好吃好喝好玩好待承,一有空就过来陪伴他,其中好多次还带了老婆孩子一起看望他。芝兰夫人让丈夫把王二叔安排到家里住,被王二担粥谢绝了,他说自己是个粗人,在府上呆着徒添麻烦。有趣的是,这王二担粥不是那种享清福的人,半个月呆下来,他感觉浑身不舒服,处处关节疼,死皮搭拉眼,一点没精神,哪有自己闲云野鹤满世界乱跑舒服?所以,王二担粥执意要回去,任刘公子怎么挽留都不行。王二担粥说,你二叔的脾气性格你知道,一辈子跑惯了,野惯了,一闲下来就憋闷,天生没有享清福的命。再说了,我这无意中遇见到了公子,我得回去把这个喜讯告诉令慈,让老夫人也高兴高兴。刘公子见实在挽留不住,只好随了二叔的主意。临行,刘公子拿出二百两银子,让他交给老母亲先用着,别苦着自己,并且修家书一封,一并交他带回去。王二担粥慌忙收好,保证万无一失。刘公子另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王二担粥,说这点钱给二叔当路费。王二担粥岂肯收受?说再不收下就是见外了,要给二叔跪下。王二担粥便只好将银子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