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病人的再生之神
“那时候,脑伤理疗所的医生,建议我不但要进行身体理疗、服药,还要增加心理理疗的时间。我遵从了,成了‘全职病人’,全天候地理疗,几乎接触了任何派别的心理理疗。”
“像很多人一样,我渴望心理医生创造奇迹。而这种幻想就是人们对于心理理疗的错觉,人们以为见几次心理医生就如同吃药打针一样,立竿见影,或者彻底解决问题了。心理疾病比肉体疾病复杂,心理现象的背后都有深远的成长的意义。我们花了几十年积攒的心理问题,却希望心理医生短期内疗出效果,这不现实,也不公平。即使心理医生告诉我们症结在哪里,谁又能真正地听进去呢?”
“我就抱着这样的‘一夜见效’的态度理疗起来。我处于‘自我身份’的迷茫之中,我曾经在支配掌控别人的位置上,现在却沦为心理病人,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尴尬和不甘心的局面,我甚至不认为自己有心理问题,我只是大脑神经受伤。内在的傲慢和脆弱的自我交织在一起,自我防卫机制会特别敏感。”
“我遇到了几个年轻的理疗师,有的刚刚研究生毕业,热情洋溢、充满了激情,他们试图帮助我,策划、激励我去做事。对于正常人来说都是非常有价值的建议,于我来说却适得其反,甚至激起我的抵制。每次见到一个新的理疗师,我都要回答几乎同样的问题,还要不断地做各种心理测试,心理测试的结果是我的标签。机械化的诊断让我感到愤怒,参加理疗,我也感到无聊乏味。只有一个理疗让我舒服些,理疗师引导我放松、冥想,然后我就在理疗的时候好好地睡一觉。”
“我越压抑,情况越糟糕,我的大脑已经不由我支配了,理疗中的一点点的压力和挫折,都能让我情绪失控,癫痫发作。我的理性几乎完全瘫痪,我从一个掌控自己的科学工作者变成了一个会随时发作的精神病人,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现实。”
“我内在的深深的失望、痛苦、悲哀、愤怒被我压抑、控制了30年,需要时间慢慢释放。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不自觉地宣泄。在心理学中,宣泄是自然地表达放松,宣泄也有净化、倾泻的意思。宣泄是必要的,在萨满仪式中,人们就是用狂猛的音乐、歌舞、叫喊等驱妖降魔的。宣泄,在一定程度上,也驱逐心灵的魔鬼。弗洛伊德也强调宣泄的心理理疗作用,如果释放出来被压抑的情感,症状就会减轻。”
“这个观念很奇怪,人们一直被教育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为此还发明了‘情感商数’,用以衡量一个人控制情绪的能力大小。真的应该让情绪自由爆发吗?”
“很多心理疾病,都是由于不能够正确处理内在的情绪,长期的压抑导致的。人是有情绪的动物,‘情感商数’所指的控制情绪,并不是压制情绪,而是理解情绪,不让情绪完全占有了你。比如说,有的人永远不会生气,即使再生气,也要假装没事的样子。可是,这愤怒就像这个弹簧,你强压着它,需要付出能量,如果你一直压着它,你会疲惫,你一旦松手,它就要恢复到自由的状态;心灵,也是如此。有一些可怕的犯罪者,就是成长在一个备受压抑的环境,他们外表看起来柔弱不堪,而且常常被别人欺辱,可是,一旦他们压抑的愤怒变成仇恨,势必会导致在一定的场景下爆发,成为杀人凶手。”
这让我想起那惊人的大学生杀人事件,自小积累的自卑以及对物质匮乏的误解,造成了他极其敏感和脆弱的心灵,使得他对于同学间的嘲讽和奚落有格外强烈的情绪反应。负面情绪长期积累,终于转化为惊人的仇恨情绪。事实上,这个学生看起来文质彬彬,勤奋有礼貌,谁都不相信他会杀人。
“年轻的理疗师对付不了我,我和心理理疗师的关系一个个破裂。这使得理疗进展极其困难,我的抗拒情绪也越来越严重,我把所有的愤怒和不满都转嫁给了理疗师。我甚至把理疗师当成了心理敌人,认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痛苦。我认为无法和他们交谈,所以,对于与他们的谈话,我或者缺席,或者抗拒地保持沉默。”
“我渴望一个能够让我感到安全、平静的心灵,我需要一个拥有宽大胸怀的人来接纳我——也许,这就是心理理疗师最大的作用。我不断地向理疗师们告别,我成了理疗所问题最大的病人。”
“这段经历,为我以后从事这项工作做了准备。我深刻地体验了病人对于心理医生的信任和怀疑,体验了病人对于心理医生的过高期望和失望,体验了病人的迷茫、脆弱、怀疑、反抗、排斥,也体验了病人的真诚求救的渴望,更体验了病人心理积压的能量转化为自我摧毁的破坏力。作为理疗者和曾经的忧郁症患者,我必须说,心理理疗师和医生的职业是最神圣和高尚的,一个称职的医生、理疗师就是病人的再生之神,他们同时在肉体和精神上‘救死扶伤’。”
“医生必须充满人文关怀,把病人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机械部件的组合。不同于外科医生,心理医生打交道的对象是一个看不见的心灵世界,理疗师和客户共同在探索一个未知的世界。心灵疾病不同于肉体的肌瘤,肌瘤可以开刀切除,心理医生所打交道的是一个充满了黑暗、魔鬼的世界,那里的危险比外在的危险更大,四处都是情结的暗礁、鬼怪的阴影。心理医生实际上伴随着客户一同走过心理的黑夜。”
“我在成为理疗师之后,深刻体会到,心理理疗是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过程,心灵不是用理性思维和教科书的概念就能够打开的。心理理疗是人类的心灵净化、自我调解的途径,关注的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可能性,不应该只看到心理疾病,而看不到整个生命。”
“心理理疗师也是灵魂的理疗师,成为一个优秀的理疗师的最基本要求不仅是学到心理学知识、拿到心理学学位,还要全身心地感知、怜悯人类灵魂的痛苦。心理理疗师应该充满智慧,对病人理解、关怀,是病人心灵的陪伴者和引导者。走过心灵的险恶丛林,他们知道哪里有障碍埋伏。他们的心灵是开放的、无障碍的。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就是心灵世界了,你看不见、摸不着,机械化、公式化的理疗方案走不进心灵,只有一个真诚的心灵才能够打开另一个心灵。”
“那些体验了人类心灵的黑夜,又充满了人文关怀的人有可能成为优秀的心理医生。他们体验过痛苦,能理解、包容别人的痛苦,和病人不同的是,他们具有知识能够理解痛苦背后的渊源,用宽阔的视角看待生活,重视人在生存中的多种可能性,不用自己的价值观来评判病人。他们的倾听就是理疗。他们可以伴随着客户自我理疗、自我成长。理疗并不是一个单方向的过程,理疗师也通过客户的情景在认识自己、触及自己的心灵世界,在理疗的过程中,理疗师也在理疗自己。”
我顿时对心理医生这个职业肃然起敬。我曾经常听到这样的话:“心理理疗师的工作太容易了,听人说话,收费那么高!不合理。”而事实上,一个优秀的心理理疗师是在用全身心去倾听,而他们所倾听的多是消极的、悲惨的叙述。当听朋友抱怨,听别人的悲惨故事时,我会感到身心疲惫、筋疲力尽。心理医生天天都身处于看不见的辐射和污染之中,谁又知道他们所受的心灵伤害?
我也常听人说,很多人不愿意看心理医生,因为他们认为心理疾病等同于精神病,很羞耻。但很多时候,精神问题(而不是神经问题)其实只是一个灵魂在呼救,是心灵成长所不可或缺的。如果把理疗师看成是心灵成长的伴随者,就不会有羞于看心理医生的心态了,成长不是一件羞耻和难为情的事情。
“我也体验到了心理病人本身就有再生的能力。每一个忧郁症病人都是一个潜在的心理医生,他们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病人,他们的灵魂正在苏醒,他们经历的是一个新人再生前的阵痛。每一个忧郁症病人最终都要自我理疗,从这一点来说,心理医生比任何职业都要难做。一个优秀的人类心灵的理疗师必须体验病人的内在世界,甚至走病人所走过的道路。切身体验了病人复杂的心理活动,才能真正走进病人的心理。很多心理学家都走过了忧郁症的黑夜,如卡尔·荣格、弗洛伊德、罗杰斯等,他们都经由自身的体验进而做到对人类心灵的关怀。对我来说,没有那一段黑夜,就没有今天的光明。亲历忧郁症,并不是不幸,甚至可以说是命运的恩赐。”
这种乐观让我振奋。如果一个未经历过苦难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会被认为“站着说话不腰疼”。忧郁症病人需要的并不是别人的同情,他们需要另一颗心的理解和自我理疗的意志。
没有标签,我是谁?
不要为泼洒的牛奶哭泣!
“连续更换5个理疗师之后,我已经对理疗师不抱希望了。尽管我遇到的几位心理理疗师都有响当当的学位和资质,我却不再信任他们。学位和证书无法衡量心理医生的深层心灵体验,我们之间缺乏微妙的东西。”
“最后,医生认为,只有怀特医生才能够处理我这样的人。怀特曾经是有名望的脑神经心理学教授,后来他放弃了学术式的心理研究,在这家心理学机构开始了综合整合的心理理疗。”
“在等待了3个月后,我收到了怀特医生的一封信。信中,怀特医生告诉我,心理理疗仅仅是一个工具,我自己才是自己的权威,他不是我的权威,他仅仅是帮助我理解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从信中,能看出他是用心来感知病人,而不是用理论来分析。虽然是脑神经和心理学的权威,他不限于用某一派心理理疗方法,不固守一种技术,不用学术名词来评判病人。他认为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是标准的、完美的,所有的心灵都是独特的,又是相通的,无法用一个套路来对待不同的情景。心理理疗不是心理医生在拯救客户,而是两个心灵在共同交融。”
“直觉告诉我,这一次,我遇到的不是普通的理疗师,而是遇到了一个心灵,一个理解、博大、慈悲的心灵。确实怀特成为了我心灵的伴随者,成长的引路人。”
“他工作的地方是英国一家心理学机构,在泰晤士河南岸,离我家不远。那天我乘坐着泰晤士快艇,几站就到了。那是一个老式楼房,他的房间不是很大,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屋内有个小黑板,上面是一些简单的大脑结构图。地上有一个高尔夫球的小果岭,我敲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向小果岭上推球,他推了一杆,我们两个专注地看着那球直入洞中。打高尔夫球的人,都会专注地看着球进洞,在进洞那一刻,愉悦和兴奋让人情不自禁地喝彩。我说:‘好球!’他问我:‘你能打多少杆?’我们好像早就认识了,开始聊起打球来。”
“怀特医生是苏格兰人,从小就爱打球,他每周末都要去打一场,他称打高尔夫为‘运动冥思’。他大约60岁,头发灰白。他很平静,面部没有太多的表情,也很平淡,既不可亲也不威严。可是,那双深邃的眼睛看起来却是那么的超然、敏锐、透彻,从我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感到了一种心灵的宁静,对他有了种莫名其妙的信赖。这与见以往任何一个理疗师的感觉都不同,这是心理理疗中的好征兆。”
“我们一直在谈高尔夫,我忘记了自己是他的病人,我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自如地和人谈话了。他像是漫不经心,问我:‘你多久没有打球了?’这勾起了我所有的伤心和痛苦,我的眼泪如雨而落。”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他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内心的闸门打开了,痛苦、愤怒、悲哀、绝望都变成了哭泣,肆无忌惮,像滔滔洪水一般决堤了。我的理性不工作了,情绪在火山爆发的关口上。在怀特医生面前,我不能再伪装。”
“我有太多的问题,我有太多的不理解,我为失去的一切而哭泣,此刻的迷茫让我更悲哀。他长我20多岁,可是我却没有感到他父辈的威严,他像是我心灵渴望已久的知音,一个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倾吐心扉的伙伴。他的形象颇像我的父亲,不同的是,他比我的父亲更加像个母亲,在他的面前,我并不在乎自尊、耻辱、虚弱、恐惧、愤怒,我不过是一个需要成长的孩子。我打开心扉,暴露出最脆弱、最黑暗的自己。那是一个大转折,我开始发现自己的内在和外表的反差原来如此之大,内在的我竟是如此的恐惧、孤独、弱小,而我表现得却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样子。”
“这次见面,也可以说是为我后来从事这项工作所上的第一堂课。一个真诚的心灵,不带偏见、不用自己的价值观评判客户,不把自己当成病人的救世主。我非常幸运,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我总是在最好的时间、最好的地方、遇到最好的指路人。”
“心理理疗师和客户之间就像爱情关系一样,需要化学反应。心理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在理疗中起着最重要的作用,他们是一对伙伴,而不应该是救世主和被救者的关系。他们要彼此信任、合作,就像炼金术的化学反应,两个人的关系能够战胜其他一切诱惑病人逃跑的欲望和企图。理疗过程也类似炼金的过程,原始材料在炼金瓶子中发生了质变。理疗不是一个人孤独地被治疗的过程,理疗一定是两个心灵共同作用,理疗师和客户的心灵共同参与,促进了原始材料的质变。理疗的奇迹,就是在这种信任和合作中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