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器苑里各自的屋中已是夜深，梓乔照例用冷水清洗了周身，换了那一身寝服，倚在案边燃着香，小茶壶在小火炉上煮着，她手里把玩着那块儿碎金面沉似水。
虽然昨晚“女子”提示过后，梓乔想到这物件可能是器苑旧物，但没想到竟是这个东西！何况只是一块碎块儿。其余的部分去了哪里？被毁了？还是......正想到这，一阵微风吹来，那“女子”依然昨晚的那身打扮出现在房间里，径自走到案几的另一端坐下，仿佛柔弱无骨一般半倚着长枕头，周身上下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你今儿倒是来的早了，茶还没煮好，再等等才能喝。渴了就先吃点果子吧。”梓乔也不看对方，嘴里虽然招呼着，可眼睛还是盯着手里的碎金块儿。
“我才不稀罕你这儿的果子，比这好千百倍的我都吃个腻，还不至于渴到要吃这等货色。”“女子”想必与梓乔十分熟稔，言语动作毫无讲究和顾忌。
梓乔听到“女子”嫌弃自己备下的果子倒也不意外，且不论以对方的身份怕是传说中的蟠桃也是尝过的，何况自己现如今能常备的果子、点心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品相，甚至只要不坏都不会扔掉。倒是这茶叶，是从雅言那里拿来的上好梨花白，实属难得。
“看你的样子，事情办得不错。”“女子”瞧见梓乔手里的金快儿说道。
“我要是这点事情都办不妥恐怕你也没心情与我往来了。”梓乔看着对方一笑，然后把手中的金快儿放在案几上，向“女子”那侧推了过去。
岂料“女子”非但不肯接过，反而掩着口鼻一脸嫌弃地说：“处理干净了再给我！什么腌臜之物碰过的都敢直接给我拿来，亏我替你出谋划策！”
梓乔被“女子”逗得无声大笑，一边无奈地摇摇头一边将金快儿拿回来说：“好好好，我把它‘处理干净’再拿给你行了吧。”
“几天？”“女子”问道：“最好是快点，这个月的月圆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若是能用上这东西，我定事半功倍。”
梓乔稍微想了想回答说：“没问题，月圆前你来拿，一准给你准备好了。”
“这还差不多。”“女子”满意一笑，见茶已煮好，便动手给两人面前的小杯子斟上，然后细细品起来。
梓乔拿起茶盏却不着急品茶，反倒是和“女子”说起自己的疑惑和想法来：“我是万万没想到会碰上这个东西——还是一个碎块儿，当时情况紧急身边又有别人，来不及仔细问问那女鬼到底何处得来这碎块儿。否则.....”“否则怎样？就算你问出了来处，还能立刻上奏朝廷请旨彻查？”“女子”不等她说完就开口截住了话头。
梓乔微微一笑：“自是不能。”
“那不得了，若是能，当年你可还至于离开？大好前途被毁不说，命也搭进去大半，我看就连你们那个辅苑雅言八成都以为你是已经死了的吧。”“女子”的话冷冰冰地极为刺耳，声音也是充满了讥讽。不过梓乔并不以为意，一方面她知道对方并不是针对自己，另一方面，对方说的就是实话，甚至还隐去了部分当时的情景。可隐去并不等于忘却，当年发生的所有事情，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印刻在梓乔的脑子和心里。真不知此次回来，当年那些欲置自己于死地甚至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的人，是怎样的心情？何时，会再次出手。
当年......呵。
如果说这次是梓乔第二次见到这物件，第一次见到这个物件却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器苑的地位远非今日可比，人丁也兴旺，上上下下小二十号人加上每天登门拜访的、有事相求的，时不时还有上头派下来的人，除非你躲到炼造房里才能得一丝清净。
那个时候的梓乔人漂亮又善打扮，不管是男装还是女装，走到哪里都仿佛身上带着光一般，尤其是一双眼睛甚是明亮，仿佛白水银里裹着黑水银，就算是头戴银冠也不会被夺去光彩，任谁见了都要多看两眼。器苑的其他人也俱是男俊女美，整个降灵阁没人不佩服器苑苑首的眼光独到，不仅把资质最好的世家子弟选做徒弟，还都是挑的最最好看的，如果赶上器苑上下集体出行，便是在各州府的降灵阁集会上也是最为惹人注目的存在。而梓乔，是器苑唯一一个出身寒门的人。
那时候的梓乔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目光注视着，她享受别人的羡慕，她不怕别人的嫉妒。她知道自己的造诣可以更高，她相信自己的师傅——器苑苑首会助自己向无限高的顶峰攀登，她期待着自己可以为这天下尽更多的力，她盼望着自己是这太平盛世里最耀眼的星光。她以为器苑的一切会一直继续下去，像一个美梦一般，可她终究还是太过幼稚，是梦就会有醒来的一天，这物件的第一次现身现在看来，其实就是器苑衰败的第一个明示。
消息传到梓乔耳朵里的时候恐怕全天下都知道了。之所以梓乔知道的最晚，一是大家有意避讳着，二也是梓乔自己自欺欺人。不是没听见各种流言，也不是没看见刻意躲着她送进来的礼品，可大师兄没说，师傅没说，梓乔就不信。可事到如今，皇榜都放了出来，梓乔没办法继续装聋作哑了。她要亲自去问个清楚，为什么？
“啪嗒！啪嗒！啪嗒！”“呼，呼，呼，呼”急切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一阵紧过一阵，一身银色男装的梓乔从大门口跳下马开始就一路狂奔，一开始还有人跟她热切地打着招呼，被她悉数无视后又见到她一脸怒气，便没人再敢拦她。对于梓乔要去哪里去找谁，所有人心里都有个大概，这个节骨眼上，谁去拦她简直就是往自己身上引火。只有几个器苑内部的人急匆匆地分头行动，一部分赶紧去大门口候着苑首回来，一部分赶去找今日没出门去的几个苑首的徒弟救火。
器苑的后院很大，有一处荷花池是全降灵阁出名的好看之处，每年盛夏连阁主、辅台都要来上几次赏荷花。现在已是初秋，今日又是特殊的日子，只有一个人站在凭栏处望着荷花池一脸的怅然若失。这人身形修长、面若冠玉，连皱着眉头的样子都斯文至极，“仪表堂堂”四个字仿佛是为这人而生。只不过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丝毫不见喜悦之色，仿佛满天下的热闹与他无关。他的眼神看似望着荷花池发怔，但又似乎透过荷花池看向不知哪里的虚空，当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禁微微低头叹了口气，心想：“躲到此时已是极致，罢了。”随即转过身去望向来人扯出一丝笑意，可来人却如同他所预料的那般一脸愠色。
“回来了。”男子虽然维持着笑容，眼神却还是不自主的向地面瞟了一下。
“……我若不是现在赶回来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状元郎？”梓乔的眼里似乎有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男子，当然也不会错过对方眼神的闪躲。
“诶呦，你看你，瞎喊什么呢？”一句“状元郎”令男子顿感犹如被人在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头撇向一边，嘴上诺诺地应承着。
“对，是瞎喊了，应该是‘状元郎并金石君’。”梓乔看到对方的窘迫却丝毫没有退让，语气上反倒更是咄咄逼人起来。
一阵风吹来，男子脸上的灼热感却丝毫没有消散，梓乔没有再言语，可这沉默却比言语更加逼人，男子几乎觉得有些气窒，他一贯清楚自己的这个师妹发起怒来是有多骇人，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怒火燃烧的对象竟是自己，可自己就该承受对方的埋怨吗？想到这男子反倒冷静了下来，他转过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语气沉稳地开口道：“梓乔，我以为你会懂得。”
梓乔的一张脸因为生气倒更白了几分，听到对方这么说，不禁冷笑了一下回道：“我懂？师兄你觉得我该懂得什么？”
被称作“师兄”的正是苑首若莲的首席大弟子任岩，他听到梓乔的反问后顿了一顿，和对方对视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地动摇，片刻后，任岩重重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梓乔，我的家世你是知道的。我原本，原本不会进入降灵阁，更不会进入器苑。”
“可是你已经进来了！而且你是师傅的大弟子！是我们的大师兄！”梓乔的声音一下子提了上去，几乎是逼问一般打断了任岩的话。任岩被她呛得心里也“腾”得升起一股火来，可还是重重地咽了下去，努力稳了稳气息接着说道：“可我现在要离开了。我有我的原因，我必须走了。”“你的原因？你的原因！”梓乔此刻气得呼呼直喘，双拳紧握在身体两侧，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看到她这个样子，任岩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梓乔在气头上的时候是谁都劝说不了的。只好自己强行先冷静下来，“对，我当然有我的原因。梓乔，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的，我家世代不是从文就是从医，你有没有想过我当年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做了多少抗争才能进了器苑跟随师傅这么多年？而这些年我又受着怎样的折磨你知道吗？”
“折磨？谁折磨你？师傅器重你，甚至早早就指定了要你做她的接班人，所有同门都敬重你，大家都把你当下任苑首看待！谁能折磨你！”梓乔边说边挥着拳，她的声音再次提高。
“梓乔你冷静一些！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任岩强忍着情绪试图安抚梓乔。
“你让我怎么冷静！全天下都在议论你议论师傅议论我们器苑！你知不知道你参加科举和御医官的考试就等同向全天下宣告你和器苑、和我们、和师傅决裂了！你这是背弃！你让师傅如何面对这个结果！我这些天听了多少流言蜚语，可我不信！我不信你会走！可你！可你！”说到最后梓乔已经气得几乎眼发红，咆哮一般喊出心中所想。
“够了！”任岩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感受，他只能以更大的声音来打断梓乔的指责，他的心里满是愤怒和委屈，但他并不愧疚！他扪心自问自己对得起任何人，凭什么眼前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可以对自己肆无忌惮地横加指责？
梓乔被对方突然一句怒喝吼得怔在原地。她愣愣地看着对方，在她的印象里，任岩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一个人，从不高声说笑，但对人总是谦谦有礼，待人接物稳重得令人侧目，显赫的家世造就了任岩独有的气质和他人难以比拟的学识。她不是没听说过，当初如果不是器苑苑首，也就是自己的师傅若莲有恩于任家又说动多为位高权重者替自己游说，任岩此刻应该早就是名扬天下的大学士或悬壶济世的名医了。
可师傅也并没有选错啊，任岩对玄学的了解远超于降灵阁绝大多数人，不仅仅是器苑，对于其他门属的了解也十分精湛，自从他入阁就一跃成为首席讲师，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新人受其教诲，这其中还有许多人来自其他州府。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莫说下任器苑苑首，便是本阁的阁主之位将来也必然是任岩的。为什么？对方为什么舍得抛下这一切？梓乔想不通。
“唉……”任岩的一声沉重的叹息打破了二人之间横亘许久的沉默。“梓乔”再次开口，任岩的声音竟有几分嘶哑“我不若你，你的背后没有牵绊，你可以心无杂念的一心一意待在器苑，待在降灵阁做你的阿少，将来还可以晋升得更高。可我不能，任家是我的倚靠，也是我的责任。任家这一代只有我一个男丁，我在器苑这些年，没有一天我娘不为我揪着心。任家相信如果我一直留在降灵阁，也会光耀门楣，但任家更怕哪一天没了血脉传承。”
“可我也是独女啊。”梓乔隐约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挽留住任岩的离去了，但她还是想再挣扎一下。
“任家太大了，这不是你能理解得了的。”任岩此刻感到无比的疲倦，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任何人争辩些什么了，他微微垂着头，缓缓地闭上眼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梓乔说：“梓乔，你不似我们出身世家，但你的天赋令人惊叹，我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劝你保护好你自己。”说完，任岩转过身去，再次看了一眼荷花池，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剩梓乔一人独留在原地发愣，一阵风吹过，梓乔竟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之后的若干天里，梓乔很少和任岩碰面，不知道是不是对方有意回避。其他的同门也鲜少在梓乔面前提到任岩，倒是苑首若莲特意找梓乔谈了一次话，无外乎就是些劝解之词，毕竟梓乔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大是出了名的，谁都怕自己再闹出什么来。但实际上是他们多虑了，梓乔不是不懂，她知道这些世家子弟身上背着什么重任，那天之所以要闹一次吵一次，无外乎是感情上受不了。梓乔一直将器苑当成家一样，器苑的人就是自己的家人，同门就是自己的手足，她希望，也一直以为大家能一辈子就这样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生活，携手并肩地除恶。可突然之间，这个梦想被打破了，今天大师兄任岩走了，那明天呢？以后会不会只剩下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器苑也没了？梓乔不敢再想，她心里莫名开始有些慌。
“你想什么呢这么半天？”清脆的女声在耳边突然响起，将梓乔从回忆里一下子拉回现实中。“茶都冷了还捧着。”一边颇为“嫌弃”地将梓乔手里的杯子夺过，一边倒掉冷茶续入新的再塞还给对方。
梓乔看着“女子”的一连串举动，感谢地笑了笑然后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女子”看着梓乔又看看她手里的金快儿微微一笑，抿了一口茶说：“往事想想就算了，千万别较真，自寻烦恼。”“……那若是我不想只是‘想想’呢。”梓乔盯着金快儿的眼神暗了暗。“女子”慢悠悠喝空杯子里的茶才冷冷地开口道：“那就想那些让你痛，让你伤痕累累，让你痛不欲生的。只有那些，才是真实存在过的。别的都是假的。”梓乔握住手中的金快儿冷冷地笑着说：“对，都是假的。”
那天晚上“女子”走后，梓乔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其实她很快就睡着了，也许是“女子”给的安神香起了作用。可一整个晚上全是梦，梦里全是过往，神采飞扬的阿少，互相扶持进退的大家，热闹喧天的宴会，佝偻在黑暗里的身影，被疼痛不停折磨的自己，无人理会的别居。等到天明时，梓乔睁开眼睛感觉仿佛又过了一世，那金快儿竟被自己抓在手里一整晚都变得温热起来，可梓乔的心却仿佛有个连接着寒冰地狱的缺口一般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