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自此雪明就不大来了,雪亮面前,苏航也绝口不提。
有时候他是很替她们感伤的,这样的血浓于水、亲生姊妹为什么不能更亲更爱?可是这话他说不出来,其实照理说说也对,可是他发现一提到雪明,自己总有点心虚,语气也变得不诚实了,虽然他一再说,我心虚个什么?
只是,在沉寂无聊的晚间,在值夜早起的清晨,最没城府的那刻,见到所有护士的白衣,姗姗而来的步伐,他都会想到雪明的白衣。
还好工作是忙的,让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想什么。刚接了一例手术,15号床的女病人,本来就有糖尿病,又查出颅咽管瘤,切除难度很大。昨晚整整6个小时,精疲力竭,累坏了,还好,手术成功。
上午接到妈妈的快递包裹,竟然寄了大包的鳝鱼干,留言道是给媳妇儿熬汤喝的。呵,是那一句“爱吃鱼”引来的。
苏航在办公室里坐了半天,想着这沉甸甸的鱼干怎么打发,雪亮说不爱吃鱼,也还好,她今天不在。他想了又想,脸底渐渐热起来,因为他最想,拿给雪明。
她爱吃,何必浪费?浪费有罪!理由够冠冕堂皇,正好次日休假,就敞开胆子去了。
雪明所在的事务所很有名,他一腔热情地进去,却被人交代要等。
走廊里的冷气很足,每个办公室的门都紧闭,棕黑色的木门,让人渐渐地醒静下来。
苏航坐到手足冰凉,想想自己有些可笑,带着个鱼干包裹,冒冒失地来干吗?
正想离开,奚雪明的办公室门开了,她送人出来,长发光光地结一个髻,穿着黑底细纹的紧身西装,高贵知性干练,而且,明艳极了。
苏航未及招呼,雪明眼梢一转已经见他了,惊喜地叫着“苏航”,盈盈的幸福笑容毫不掩饰地洒遍满脸。
苏航的脸一红,笑了,想到雪明曾提到他的脸红,又怕她以为他是有意,岂知这样便只有更红。
心慌意乱便更是说不出什么,只听到雪明一个人咯咯地笑。
9
苏航本来想送了鱼干就走的,却一味心软,任由自己陪了雪明吃饭、兜风、看展览、逛书店,盘桓了大半日,至夜间又去山上看夜景。
山上风大,灯光晦暗,山下却是一片灯海闪亮。
上了山,静静的,话就寂寥下来。
满簇频急的影画忽然转了白屏,汗渐渐晾干,心也慢慢归位。
“苏航,我只奇怪今天一天,雪亮都没打电话来查岗吗?”雪明随便地问。
苏航有点窘:“我关了机。”
“哈哈,如果雪亮明天拷问,你可怎么办?”
“就说……就说没电吧。”
“好狡猾,那如果她问你去了哪里和谁呢?”
苏航嗫嚅。
“为什么不敢说,你送东西给我,你和我玩了一天……很快乐!”雪明笑道,“怕她……怕她会想到什么?会猜到什么?”
苏航笑着想走开。
“别走。”雪明一手扯住他,轻盈地旋进他胸怀,手指凉凉地触到他的下巴,短短的须根,“告诉我,她想的和猜的,可是真的?”
苏航看她,身心轻飘恍惚,是她又似她,这样黑的眼睛,这样美的执拗。他不由自主地颔首。
“她美还是我美?”雪明的唇渐渐地靠近,甜暖的热。
“一样……都是……那么美。”苏航闭上眼睛,任由她的呼吸把他罩紧,冷不防地被推了个踉跄,睁开眼,雪明一脸冷气地怒视。
“苏航,你搞清楚你要吻的是谁,是奚雪亮还是奚雪明,我不是别人的影子!”
苏航也沉着脸不语。
“我不是穿了西装高跟鞋长发律师版的奚雪亮!你搞清楚没有?”雪明眼里含着泪水,“为什么你的未婚妻竟然和我一模一样?既生明,何生亮?从小我们就拼命摆脱一样,可还是一样,一样相貌一样脾气,连爱的男人也是一样!”
苏航上来把她拥进怀里:“不一样的,你带给我不一样的感觉,不一样的快乐。”
风吹着山上的树叶,满山哗啦啦的声响。
“其实要什么紧呢,只要能这么被你抱着,管你把我当作谁?”雪明失声哭着,“管你把我当作谁,只要你能这样把我抱着,一辈子,好不好?”
苏航轻轻地把她推开,按住胸中澎湃潮涌,尽力平静下来:“雪明雪明,你听我说,你真的,让我难忘,只是我已答应了雪亮。我是个普通人,抱歉,我先遇到她。”
雪明忽地离开,泪还不干,却先笑了:“呵……抱歉,我也太入戏了。”
见苏航仍关切地看她,背了身走在前面:“下山吧,多晚了,黑糊糊的,吓人。”
“不用怕,我保护你……”苏航忙跟上去。
“你保护我?呵呵,在中南政法念书的时候我学过擒拿剖过死尸,未必比你差呢。”雪明嘻嘻哈哈地说。
苏航送雪明回家,下车时嘱了一句:“哦,鱼干记得拿着。”
雪明关上车门:“留给雪亮吃吧。”
“她说不喜欢吃鱼的。”
“她不喜欢吃……才怪!拿回去吧,要是她还是坚持不要,”雪明顿顿,“你不又有拿来送我的机会了?呵,她才不肯呢!”
苏航笑着看她:“上去吧,我等你的窗户亮了才走。”
雪明停下,低了头,手指擦着玻璃上的细尘:“只要你点头,我就不会让你走。”
见他两难,雪明笑了一声快步离开。
苏航叹了口气,心上隐隐地有些闷疼。
10
次日上班,苏航迈进办公室,奚雪亮早已等在里面,把夹着病历的钢板山响地摔在桌子上。
门关着,外面的同事听得在笑,李主任说:“瞧见吗,这就是同事恋的弊端,政务公开,舆论监督。”遂敲门进去,装作不知他俩干吗,只问苏航,“15床切颅咽管瘤的那个病人这几天恢复得怎样?”
苏航答:“挺好的,第二天就能进食了。”
“血糖检查呢?”
“这几天每日都检测六次,也是正常标准范围,我想今天开始一日检测两次就可以了。”
“也好,但要密切注意指数变化,她毕竟有糖尿病底。”李主任说完,看看他俩,“干吗?一大早就腻在一块儿,还不快去查房?”
苏航趁势出去,雪亮也低了头去干活儿。
只是雪亮一天都在和他赌气,他又不知该如何哄她,说假话非他所长,说真话岂不自动送死,所以干脆做个闷葫芦,什么也不说,这又只能惹得雪亮更气。
下午4点,临下班时候,雪亮还不和他说话。
“雪亮,15床的血糖测试到时间了,去吧。”苏航好声好气地说。
奚雪亮也不看他,冷冰冰推着小车出去,取了血样,电梯人多,只好气哄哄下楼去化验科,不知怎的踏空了楼梯,连滚带摔,试管砸了一地稀烂,连手脚都擦伤渗血。这下可委屈大了,还不哭着回来给苏航看。苏航又是包扎又是抚慰,好言好语地直到下了班径直拉着手去吃饭,路上苏航才忽地记起血糖的事,雪亮说试管都摔了,唉明早再验嘛。苏航想着这几天的指数都变化不大,也就算了。
谁知晚上7点15床病人就说头晕想呕,值班医师小周看看病历说,可能血糖有点低,这几天指数正常,一点升落也是有的,只叫护士加了瓶输液。
凌晨5点病人心跳呼吸危急,进急救室,已回天无力。
11
这是苏航入行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病人家属哭嚷着要告,趁李主任和他们解释,又急又怕的奚雪亮叫来雪明。
苏航抱着脑袋坐在值班室里,一时疏忽的愧悔把心撕咬得几成碎片。
转头又有护士急跑过来报告,病人家属喊打喊杀,不准移动病人遗体,还要冲进来抓人。
奚雪亮也慌慌张张进来:“你快躲起来,他们现在是疯子,连保安都挡不住了。”
外面已经响起砸玻璃的声音,他们人很多,哭声骂声喊声随时要压将来。
苏航站起来,拨开挡在前面的雪亮:“让我出去,随便他们怎么处置,我认了就是。”
“你傻了!这么出去你会没命!我不准你!”雪亮带着哭腔,“就算是认也是我,不关你的事情。对了,我现在就出去,说责任在我,他们出了气便不会再找你,只要你好好的,我不怕被人打死!”
说完抬起手背抹抹眼泪,昂起头就要出去。
“你俩可够了!”不知奚雪明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的身影镇定从容。
“我报了警,但是现在很紧急。”奚雪明侧耳听听,“随时都会冲进来,我们得想办法送你出去。”
苏航摇头苦笑:“算了走什么,我愿认罚,随他们怎样。”
奚雪明冷笑道:“苏航,你以为这叫胆大不怕死,这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要说你是懦夫、是糊涂虫。”
她继续急急说:“你知不知道,一个活人,必须面对和承认的,不只有冲动的感情,还有真相!我问了李主任,他说其实病人死因是疾病本身造成的,并非医疗事故,但主治医生在她低血糖时处理不及时,存在过错,最多只承担10%的责任。而且,周医生他们也有错不是吗?”
苏航看看她:“就算是,谁听呢?”
“法律会听,公正会听,信我,我必须保护你的名誉懂吗?不是你的罪,我不许你去顶,我会全力捍卫真相,尤其是,关于你的。”
“答应我们,要勇敢。”雪明过来握他的手,仿佛汪洋中握住的一把船桨。苏航再忍不住,紧搂着她的肩膀哭起来,一边的雪亮也一手抠墙壁一手擦眼泪。
苏航是穿了病人的条纹睡衣,头上裹了绷带,盖着白被单躺在担架床上出来的,奚雪亮戴着口罩,手持输液瓶,和另一个护士匆匆推着前行。
这边奚雪明早朗声亮出必行律师事务所律师的身份,愿意竭诚帮助大家,病人家属听她说话,那边的担架床顺利进入电梯,警察10分钟后赶到,有惊无险。
12
全赖雪明,事情总算完结。过后,苏航主动提出调去附属医学院担任讲师,奚雪亮也调到学校实验室。
却有好一段日子,大家都睡不好,常常一夜辗转难眠。
雪亮自个儿在枕边幽幽地道:“雪明在法庭上好像特别好看似的。”
见苏航假寐,又道:“其实男人会容易爱上她吧,你为什么不呢?医生律师,好像比较登对。”
苏航叹口气翻身揽住她:“雪亮,我们都要结婚了。”
雪亮咯咯笑着说:“就算是你想,我还不肯放呢!”
苏航笑笑,看看闹钟,托词喝水,走到电脑台边,果然看见手机亮起蓝莹莹的光,果然又是奚雪明的短信。本来他习惯夜晚关机,一次早上开机,却跳出奚雪明半夜2点的短信,至此他便不关机,只是熄了声音,半夜总找个理由起来,不看到那短信就不放心。
那短信除了准时,其实没什么,有时候一个笑话,有时候一句诗,没头没脑,但却能肯定一件事:这样的夜深,她醒着,想的人是他。
三个人自那次走近,竟也这么走下来。
大多数时间看上去都挺融洽的,两姊妹分外客气,谦让有加。但彼此心里的事儿大家都照而不宣。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子,望向他的眼睛里一模一样的火。
偏偏谁都不甘心退出,谁肯拱手相让爱情,较量如地火时明时隐,边角末梢寸土必争,总有一天要喷涌出来。
苏航却迟迟不能决断,雪亮是断断不能走的,雪明亦让他欲罢不能;雪亮给他欢乐,雪明赐他力量,何等完美。这两姊妹在他左右,一个妩媚活泼,一个清秀明慧,私心里竟幻想这样的地老天长,都不离开该多好。
他只一天拖了一天。
13
总有这么一天的。
雪亮生日,苏航早答应和她去新城市广场玩上一天。
兴头正酣呢,雪亮却突然发现广场喷泉边上,笑眯眯等着的雪明。
雪亮低声问:“她怎么来了?”
苏航只好答:“出门前她打电话问我们去哪儿,你不想她来又不早说。”
雪亮咬牙道:“谁是你未婚妻总记得吧!”
苏航理亏,那边雪明早急得招手:“快点啊,我等了好久!”
“姐,没人约你吗?有时间陪我们瞎逛。”雪亮笑道。
“你的生日不也是我的生日,谁能比得上你更重要?”雪明也笑。
独苏航恍然:“对啊,你们是同一天生日!”
雪亮转头看苏航:“我好久没变身,今天第一件事是要来个新形象。”
大家一齐进发型屋,雪亮有相熟的师傅,早已拿了最新的发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