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水已经落回去了一点,河堤被冲得歪歪扭扭。河堤往里本是成排的柳树,平整的马路,和阡陌交错的良田,现在哪还见踪影?眼前只有坑坑洼洼的黄泥软地,和一桩桩树根,三三两两的人蹲在树根前,衣衫褴褛,正撅着屁股,在啃着树皮。
从大路拐入街巷,那儿本有几家草棚子酒家,现已悉数被洪水推为平地,连檐上稻草都没剩下。唯有几间泥砖房子还算坚挺,瓦顶没了,还剩几面残破的土墙。几个人跪在土墙边,衣着褴褛,面黄肌瘦。
刘起走近一看,这应该是一家四口,儿子不过五六岁,女儿也不过八九岁,一家人的衣领上都插着一根稻草。
刘起黯然问:“你们一家人没别的法子了?都要卖自己?”
那男子约摸三十岁出头,饿得两眼深陷。他见了来人,终于提起一点精神:“就为了口吃的,要是有其他法子,何必一家人分散?官爷你要买谁?”
说着推了一把他两个子女,他女儿虚弱地倒在地上,挣扎了好久,才重新跪好。男子着急地说:“她平时手脚麻利得很,就这两天没吃东西才这样的。官爷,你买我女儿吧!给她口饭吃,你买回去当侍女,当什么都行...”
男子一口气说完,嘴巴都没力气闭上,张着口,等着刘起的回应。
见刘起没反应,又着急地说:“要不你买我儿子,我儿子伶俐,可以当你的书童,可以当你的...”男子停住嘴,把**两个字咽回去,声音虚弱了半分,“当你的什么都可以。”
刘起眼色一暗,几乎把身上所有的铜板掏了出来,“我不需要书童和侍女,你先拿这点钱撑一段时间吧!”
一家子都有气无力地喊着“多谢恩公”,纷纷给他磕头。小女儿才磕了一个,又没力气直起身来了,她把头撑在地上,微微转了下脖子,让脸朝着他,脆生生地喊了句:“多谢恩公。”
刘起小心地把小女孩扶起来,小女孩看着他,眼睛难得充满了神采:“恩公,我可以跟你走吗?”
刘起揉了揉眼睛,落荒而逃。
刘起又转入街市,昔日的肉店、布店、饭馆全都虚掩着门,窗户却都黑洞洞敞口大开,破败的窗纸在风中直棱棱地抖动着。
刘起走进一家茶馆,店家见前堂有人,立马提着刀,惊恐地出来:“你是不是来吃白食的?”
刘起翻遍全身,终于搜到了二文钱,惭愧道:“我只有那么多了,熟食应该买不到,就买一杯茶吧!”
店家舒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放下刀,拿着茶壶上前去:“这些天来,你是第一个给钱的。客官,真对不住,我也是被吓怕了。”
刘起惊讶地问:“难道来你这吃食的,都不给钱?”
店家双手往围裙上擦了几下,动作迟缓地在刘起面前坐下,“客官从远路来的吧?你有所不知,咱们青城洪灾后,好多百姓过不下去,到饭馆里吃饭都不给钱的。”
刘起惊问:“那官府不管吗?”
店家惨笑:“官府?官府早就默认了!官府还说我们商户要多担待点。”
程海山好厉害,直接把赈灾的压力转给商户了。
刘起忍不住说了句:“这简直没有王法了啊!”
“官府说了,关键时刻要灵活变通。特殊时期政令可以不同。”
刘起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又道:“我听说这次朝廷下拨了三十万两,较之前的赈灾可番了一番,怎么我一路走过来,看到的都是惨状呢?”
历来朝廷赈灾,都是中央直接拨款,一步到位。绕开各级官员,防的就是自己人。既然没有了中间官赚差价,钱两都扣在哪里了去了?
店家摇摇头,“朝廷只管上半场,可是下半场还是我们青州刺史在管啊!我们刺史大人,向来只重农户,工户和商户都不入他的法眼。自从朝廷的军队走后,我们就被撂下了。这不,还叫我们免费开放,给其他人吃白饭呢!我们哪担待得起啊!”
这时,几个头上扎着帕子的青壮年探头探脑地往茶馆里面偷瞄,店家见状,马上拿长条板凳堵了门,拉着刘起直往后头走,嘴里嘟嘟囔囔道:
“店堂里就不能坐人,一坐人,别人就以为我这店里还有吃的呢!就想办法打砸抢了。客官,真对不住,您只能坐在柴房里喝茶了...”
柴房里一股烟熏气,锅台、油灯、炉子,无一不蒙了一层灰。屋顶的木梁、檩、橼经年被烟火熏染,黝黑得如同涂了厚厚的油漆。梁上结了吊吊灰,檩橼表层的烟油聚成一绺,高温时还会掉下点点乌黑的油滴子。
“没事没事,你这柴房也挺宽敞的。”刘起自己端着茶壶茶碗,往柴房角落里坐下。
店家看见灶台上挂了半只糟鸭,暗叫不好,赶紧走过去,拿自己的身体挡住,不让刘起看到。
刘起看出来了,直接说:“掌柜的,我不爱吃鸭子。”
店家羞赧一笑,转眼又看到地上敞口的瓦罐,里面还有半罐花生米。他又悄悄地伸脚过去,想把瓦罐勾到自己身后。
刘起笑道:“掌柜的,我就光喝茶,不吃花生米。”
店家松了一口气,拿袖口擦了把汗,搬了条凳子坐在刘起身边,“真让客官见笑了,这几个月,咱们青州人护食护得比狗还厉害,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半只鸭子和那一小罐子花生米,还是我未来几天的口粮呢!咱青州,现在钱都不是钱,有钱难买吃食啊...”
刘起心头一紧,看来刚才给那家子的钱,也不管什么用,心里不是滋味。
刘起问店家:“那住在河道边上的人,都在啃草根了,他们怎么没分到赈灾粮吗?”
老板长得虚胖,从大堂跑到柴房才几步,就出了一身虚汗,他一边擦汗,一边道:
“河道边上的啊,住的都是些工户,早几年从外地脱田过来的,来这开个家庭小作坊什么的,上一次户籍登记,没登记到他们,所以这一次赈灾,压根就没他们份,房子垮了就垮了,人没了就没了。哎,世道啊!”
说到这,老板的神情竟然放松下来,“你说奇怪不奇怪?一说到有人比我更惨,我意外的就不那么难受了,这叫什么?”
“这叫尿性。”
“对对对,就叫尿性。说来我还想上个茅房...”店家拔腿迈了几步,又坐回去憋着,两眼看看他,又盯着那半只糟鸭,生怕鸭子被偷了。
刘起放下茶碗,“我喝完了,也该走了,店家你可别憋着,万一憋炸了。”
店家感激地看着他,“那客官慢走,我就不送了。”